——写在兵团战友殒命四十年
(一)
我在Google地球上遨游,鼠标箭头常常在遥远的新疆——这片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上移动。在东经82°35?20"、北纬44°48?18"交汇处,我终于发现这里就是埋葬你的墓地。啊,绝对没有错!墓地是一片黄土高包,坡下有一股泉水自西向东缓缓流过,形成一池碧水,叫莫合泉。再往北是兵团农场的场部,地名叫塔格特。
点击鼠标,这块呈梯形状的土地渐渐放大并清晰了,甚至可以看出那一座座坟茔。战友啊,墓地里哪一座坟下埋葬着你年轻的冤魂?
整整四十年了。1968年8月15日,你在大革文化命的狂热年代,在上百人疯狂的喧嚣声中,瘦弱的身体不堪承受十几个人一整天的逼供折磨和棍棒拳脚,终于倒下了。那一年你只有十九岁,告别海河之畔的故乡和父母,一腔热血投入屯垦戍边,还不到三周年。
往事不堪回首。
记得是1968年8月13日的傍晚,在脱土坯工地上,你趁看管人员不注意悄悄走到我跟前,暮色中看不清你黑瘦脸庞的表情,听声音却是那样绝望:“我实在受不了了,没法活了……。”每天强迫超体力的劳动和无休止的毒打、折磨,使你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我只能无助地劝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8月14日天不亮,我们被看管人员从关押“专政对象”的土牢里押到工地上,十几个人各自在脱土坯的场地开始一天的苦役。天蒙蒙亮,有人喊,“孙卫国跑了!”俄顷,连队集合的钟声大作,各路人马对你展开了抓捕。是不认识路,还是无法忍受饥饿?这一天,你没能穿越戈壁滩逃离虎口。有迹象表明你曾躲进瓜地以哈密瓜充饥,也曾在夜间返回连队,钻进一户人家的灶房偷吃了一点剩面条。失策啊,你没能坚定逃离的决心,终于铸成丧命大错。
1968年8月15日,你逃离的第二天上午,被连队一个骑马的追捕人员抓回。我正在脱土坯,连队里突然又响起了当!当!当!令人心悸的敲钟声。我在远处工地上看不见你,只听见顿时人声鼎沸,叫骂声斥责声喊打声夹杂着砰砰的打人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看管人员对我们说:“孙卫国给抓回来了,怎么样,能逃出无产阶级的魔掌?”随后,你被拉进连队办公室,遭到又一轮小范围的审讯、逼供、体罚和毒打。三年后举办的“打死孙卫国专案学习班”调查证明,那个文革中突击提为副连长的坏头头自始至终主持了对你的毒打和审讯逼供;那个后来从排长提为团场政法助理员的坏头头曾抡圆胳膊猛击你脾脏、肝脏部位,顿时你被打得跌倒在地,脸色骤变;两名我们的同乡知青和另两名上海知青也大打出手,成为那天耀眼的打人“明星”……。
下午四、五点钟,你已经奄奄一息,凶手们也打累了,你又被押送到脱土坯工地强迫劳动。当你东摇西晃、踉踉跄跄地走近时,我不敢相认,一夜间你竟然变了一个人:面色灰黑,眼窝凹陷,双目失神,嘴角淌血,身体佝偻,破衣烂衫,神情恍惚,语不成句。此时,看管人员——那个打人手段凶残到令人发指的何姓上海知青,由于你的逃跑使他受到连队领导的责备,于是开始了对你又一次的折磨:令你手拿铁锨挖泥打土坯,你双手已无力握锨了,随后以铁锨打你身体,又用木棍打你头部,你站立不住时让你跪下,跪不稳又一脚把你踢到渠道里……。新疆8月中旬的天气,立秋刚过,早晚已有凉意。流动的渠水温度更低,汩汩流过的渠水淹没了你被暴打后的身体,加快了你迈向天国的步履。何姓上海知青让我把你从渠道里拉出来,你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冷,我把我的棉衣盖在你身上。你躺着悄然睡了,在准噶尔盆地西部边缘的阿拉山下、艾比湖畔浩瀚的戈壁滩上,从此长眠不醒……。
西部天山的乌云渐渐压过来,那天晚上天阴沉得厉害。夜色中,秋雨急促地洒向久旱的戈壁荒滩。
苍天有情,为你哭泣!庶民何罪,遭此荼毒?
那一天是1968年8月15日。
(二)
记不清你是几月的生日,知道你1949年生人,和我同岁。1965年你初中毕业于市第一中学,这是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学。那个年代“阶级斗争”大旗高举,“血统论”肆虐。你父亲解放前为谋生而在国民党军队里一段短暂的经历决定了不管你学习成绩如何优异,参加升学考试只有落榜,摆在你面前促使你“革命化”的“光明大道”只有一条——上山下乡。我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在兵团农场连队住同一个地窝子,是战友,后来又是难友。
你个子不高,身体偏瘦,肤色黝黑,显得两只眼睛很大。绘画和书法是你的特长且十分优秀,据说少年的你,绘画作品曾参加全国少年画展并曾在日本展览。这一特长使你很快在农场有了用武之地。刚到农场的第一年,“社教运动”中你被派到场部画“忆苦思甜”家史,然后到各连队巡回展览;在场部开荒造田的大会战指挥部编写刻印小报;出黑板报、墙报、画幻灯片……。我很佩服你的天分,感觉你在美术、书法方面的造诣远远超过当时你十六、七岁的年龄。特别是你的毛笔字自成一体,舒放自然,你画的“忆苦思甜”家史堪称高水平的彩色连环画!绘画特长使你很快在全场出名,使你一到农场就脱离了繁重枯燥的体力劳动,我们那时都很羡慕你,感觉你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将来一定是坐机关科室的材料。“安危相易,祸福相生”。谁能料到,文革运动铺天盖地来临后,绘画竟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你亲手设计并绘制的场部和连队“红旗台”——那种兵团农场画在墙上的大型“五好”评比阵地,图案虽然已经过领导审查同意,但是当文革运动刮起怀疑一切的极“左”风潮时,你画的一个“红旗台”被诬为“颜色像国民党旗”,另一个竟被诬为“刺刀对准伟大领袖×××”。“现行反革命分子”就这样诞生了!你不但画“黑画”,还写“黑诗”!然而,从你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受到无产阶级“专政”,直至你离开人间,没有任何人拿出任何证据来证实你的“罪行”,你的“反革命行为”始终停留在群众口头流传的状态!三年以后为你举办的“打死孙卫国专案学习班”查明,“颜色像国民党旗”是指你绘制红旗台时使用了蓝、白、红三种颜色;“刺刀对准伟大领袖”是红旗台的左上角画有领袖头像,右下角则画有象征军垦战士一手拿镐、一手拿枪“两个战斗队”作用的图案,两部分图案各自独立,没有关系。至于写“黒诗”则是指你曾把李白的“静夜思”和孟郊的“游子吟”两首唐诗用毛笔抄录于绘画夹上,竟成了你作的“黒诗”!你想,“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子女继续坚持反动立场,“画黑画、写黒诗”,你还能摆脱“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吗!捕风捉影,笔墨冤狱,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在劫难逃啊!
兵团的边疆农场虽远在天涯海角,但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如激流,似狂飙,在农场连队也同样掀起了动荡和骚乱。刚刚离开城市离开学校十六、七岁的我们,既满怀政治激情又头脑简单幼稚,众多的青年被裹挟进无休止的派性争斗。你虽然不是群众组织的头头,但在辩论中语言尖刻,讥讽的言词多次刺激了不同观点的另一派。人们对你印象深刻的是你有模仿他人语言的特长,嘲笑对立派时方言、声调、动作形神兼俱,惟妙惟肖,这无疑触怒了对立派,深深埋下了祸根。自恃清高无疑是一些青年学生特别是你的弱点。“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对立派的坏头头一朝掌握了从农场到连队的领导权,首先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操纵一部分人开始对你进行疯狂的报复和迫害。
从你在6月中旬被“专政”到8月15日仅两个月的时间,“革命派”每天要对你进行无休止的体罚和批斗,此外要完成繁重的脱土坯劳动,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可悲的是,负责看管十五、六个“专政对象”的两个人都是知青,其中一个竟然是你的中学同学。你的这位文革中不同派别的知青战友加老乡、校友,对你真是界限分明、不徇私情啊!他多次带着人趁夜深人静到关押“专政对象”的土牢把你提出来,在黑暗中对你猛打,你凄惨的叫声是那样的瘮人,我们在土牢里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至今还在我耳边响。后来你的这位校友自己曾检查交代,文革中他亲手毒打过不下三、四十人。你被逼逃出土牢,你的这位校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个姓何的上海知青,当时只有十七、八岁,小学程度,他深感是“组织的信任”让他这个工人阶级的后代能有看管“专政对象”的机会。何某长得瘦高,驼背,肤色黑褐,缺齿处镶一颗金牙,说话结结巴巴,根本听不出上海人吴侬软语的韵味,张口闭口骂人,整天打着赤脚横行,手提一根打人的大棒,一副凶神恶煞模样。我之所以多描写姓何的几句,是因为对他的印象刻骨铭心,历经四十年至今不能忘。何的残酷迫害逼得你只有冒死逃生,导致你被活活打死!我记得清清楚楚,一次深夜收工后,姓何的曾无缘无故不准你睡觉,勒令你头顶在地上,双臂向上举,身体呈三角形,整整一夜,坚持不住就要挨打。多少次你刚刚艰难地完成脱土坯的定额任务,姓何的借口达不到质量要求,一双赤脚猛踩你刚脱好的土坯,让你把烂泥推到泥坑里,重新和泥再干。毫无人性的何竟强迫你吃进咽下脱土坯的泥土。任务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了,何便强迫你在泥塘里滚来滚去直到全身沾满稀泥,还要你往自己脸上抹稀泥,然后命令你不准洗去,穿上衣服上床睡觉,何对此嘻笑不已……。姓何的上海知青暴戾恣睢,曾毒打过三、四十人。我始终不理解这个十几岁的青年,何以对那些法西斯暴徒的兽行无师自通,乐此不疲?在何的摧残下,逃离已成为你唯一的活路。
有些记忆事后就模糊了,有些记忆则令人终生不忘。在天涯海角的边疆农场连队,在那个疯狂的年代,疯狂的人们的疯狂行为持续有一年左右。这个特殊时期法制殆尽,道德沦丧,人性泯灭,人的恶的一面极度膨胀,展示得淋漓尽致,这其中也有少数知青煮豆燃箕,相煎太急。我相信,这是共和国六十年来最阴暗的一瞬间,虽然短暂,但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战友啊,你以血泪经历和生命的消逝记录了那一段苦难的历史。
(三)
悲剧远远没有结束。你不幸的消息传到家乡,思儿心切的母亲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突发精神病,几次离家出走要去寻儿,家人费尽周折几次将你母亲找回。最后一次在一个叫“小树林”的地方发现,你母亲已经自缢身亡!几天之内,连毙二命,家破人亡,你年迈的祖母不堪打击,心胆俱裂,撒手人间!你先于母亲、祖母而去,已无法知道因你而发生的这些身后人间悲剧了,想来你们祖孙三代早已在天国团聚,共叙天伦……。然而,进入天国的只是你的灵魂,你的躯体还在承受着人间的煎熬。1968年8月16日,你的尸骨被自己的棉被包裹着,在戈壁滩宿风沐雨一夜后,迎来了全连“现行反革命分子孙卫国批斗大会”的批判和声讨。死因被宣布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由“专政对象”拉走掩埋。没有棺木,没有墓碑,只有你的一座孤坟堆在戈壁荒滩。
天理昭彰。“畏罪自杀”的谎言不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致死人命必将受到查处。1971年我有幸以“打死孙卫国专案学习班”工作人员身份参加了为你举办的为时数月的调查工作,并执笔调查报告。同时我还是你罹难过程的见证人。无奈文革尚未结束,极“左”思潮没有得到彻底清算,历史的局限使迫害你的人逃脱了更严厉的制裁,有的只受到了党、政纪处分,有的则“逃过一劫”,逍遥至今。令我深感欣慰的是,曾以农场“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人员身份,参加了对你平反昭雪、重新安葬的工作。1972年,利用回原籍探家的机会,上级让我到你父亲工作单位实调,得到你父亲是“一般历史问题结论”的公函。在农场党委为你做出平反决定之后,我亲手为你购置了新军装、衬衣衬裤和被褥,与几个知青一起扎了花圈,在农场参谋长带领下,乘拖拉机拉上为你新做的棺木来到连队,全连召开平反昭雪大会后,你被重新下葬在墓地。当我亲手把你已经散落的尸骨放进棺内摆好,为你铺盖衣被时,不禁潸然泪下,悲愤思念之情难以言表。
这以后我调离了我们共同生活过的连队和农场。数年后调回到故乡。我永远告别了这片曾经抛撒血汗、奉献青春的土地,你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几年后,听说迫害残害你的几个人受到处理:连队指导员和副连长被撤职,受到党纪处分;那个阴险狡诈升任副指导员的坏头头,被“双开除”,不久得癌症一命呜呼;主持审讯毒打你的那个升为副连长的坏头头被“双开除”,此人实属沐猴而冠,不学无术,随后装疯卖傻,意在逃脱追究刑事责任;“抡园胳膊”猛打你要害处后升为农场政法助理员的那个排长被“双开除”,不久也死于癌症。几个知青打手,大概念其年幼无知,既非党员,也无官职,没有处理。但是姓何的上海知青应该是身负血债之人。这个知青的败类在专案学习班时亲口承认,你是死在他的手下,他已做好了坐牢的准备。何后来悄悄返回上海,不敢跟人来往,从此销声匿迹。姓何的返回上海,有可能是当时得到了有意的庇护。至于你的那个校友,参加专案学习班受到审查,一副忏悔相难以掩盖他卑鄙龌龊的灵魂,以后他找机会调离了农场,再无踪影。我相信因果报应,恶有恶报只是时间问题。你看,那两个患绝症而死的坏头头,不是上苍的惩罚吗?
1995年9月,在我们支边三十周年之际,受兵团领导邀请,我和几名知青重返新疆。去看望久别的你,为你祭扫坟墓是返疆活动的重要内容。当我们准备好花圈、烟酒、食品来到墓地,却找不到你的坟茔。此时距离为你重新安葬已过去二十三年,无人祭扫的坟茔,已经消失了。当年农场没有石碑,为你树立的木碑也找不到了。虽然我曾亲手为你下葬,抛撒一抔黄土,但面对众多没有墓碑的坟堆,不知你在何处。凭借大概的方位,我们摆好花圈、祭品,点燃鞭炮,低头伫立。透过鞭炮的硝烟,冥冥中我又看到了你清癯的面容和两只大而有神的眼睛……。只是我们都老了,而你还是十九岁的青春少年模样。
你在共和国成立时诞生,在上山下乡的洪流中扬起生命的风帆,在文革的血雨腥风里殒命。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兴衰大事关联。而你生命之脆弱,人生之艰辛、短暂,归途之凄惨,每每想起更令我歔欷。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2008年8月写于孙卫国战友殒命四十周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