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人物】系列:
驼子
太阳早落到高脚岩后面去了,夕辉染红了半个天。这个时候,李家堡人喜欢端着盆似的大海碗蹲在门口,唏哩呼噜往嘴里扒拉被火烧云映得橙红的苞谷饭,哪怕是坨老咸菜也要咬得嘁哩卡喳山响,口唇吧嗒有声,一顿普通的农家晚饭就吃得声色俱佳。吃罢将碗朝地上一搁,返身从门里提一草墩,喝开拦脚绊手嬉戏打闹的娃儿们,往前几步到村路坎坐下调笑斗嘴谈天说地。高兴了,换把叶子烟,咂得长杆烟锅滋啦滋啦响,然后就中气十足地吧叽吧叽往地上射口水,暮色中烟火此明彼暗星星点点。要是斗气了,就拎起屁股下的草墩摔到对方门里去,拍拍屁股回家,但不关门,那草墩跟着就会给砸回来,只要随手把大海碗拾开,不用担心没坐的器物。喜恼不论,这都是李家堡人惬意的时光,宁静祥和。 贫富也好,苦乐也罢,这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总还是那古朴悠远的人间烟火,淡泊但实在。 自那日黄昏开始,李家堡古来的这种宁静祥和被毫不经意地击碎了。老碉楼前的公路上自北向南接连几日开进着拉洋炮的卡车和挎洋枪的老总,南边开仗火了。从别小枪的那个白面书生口中,人们晓得了是和万恶得很的日本干,头一回听到了诸如“前线”、“抗日”、“牺牲”等新鲜名堂。白面书生是“上面”派来做什么“民运”的,连当了保长的八爷也让他三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心慌意乱的李家堡人,再没了做营生的心思,整日聚在场院上听那白面书生口沫乱溅地讲,李家人们搞懂了,他是要人们相信,我们干得赢日本。当然干得赢,咋会干不赢?过了那么多老总,一人一泡尿也把狗日的们呛死。这个阵仗大了,李家祖宗怕都没见过。当白面书生对着这些呲着满是烟垢黄板牙的李家汉子说到国名时,人群中那个又矮又勾随时神兮兮的驼子猛地嚷起来:“哈,中——国?老子们中国!嘿!”这惊咋咋的一声,骇得众人一抖,便笑骂:扯疯,自家是哪国种都晓球不得。中国就是……安?!就是县了嘛。“屁!”李家堡的先生气了,把烟锅往地上一磕站起来,山羊胡一翘,双手抱拳唱戏一样地说:“中国乃大清,大清即中国是也!”书生脸上的慷慨激昂立刻凝固,非哭亦非笑,把个白净净的脸生生蹩成付猪肝。 没过多久,就有汽车往回开了,拉的全是缺手断腿的伤兵或死人。李家堡人头一次听到了瘆人的呻唤声,头一回嗅到了令人翻肠倒肚的尸臭,接着就有了三五成群破衣烂衫满是血迹污垢的老总窜回来,到处使枪弹换鸡换蛋,连包谷粑粑都换,全无了去时的威风。后来从高脚岩方向开来了一队穿着齐整的老总,十几个人,由一个叫李上尉的官领着,在公路上架起了机枪,受了伤的放行,好脚好手的全部撵回去。当李家堡的人听见了隐隐传来的晴天滚雷似的炮声时,公路上北败的老总就从三五成群到蜂涌而至了,任李上尉他们脸红筋胀声嘶力竭,也难挡住这些失了魂魄的人们。到后来败兵们竟把枪对准了李上尉他们,一身灰尘双眼血红的李上尉和他的部下无可奈何地撤下了公路,他们同李家堡人一起站在路边,目送北败的老总们拼命般窜过高脚岩过江去了。 那雷一样的炮声日渐清晰,公路上却冷寂了,目睹了这次前无古人的大进军和大溃退后,李家堡人习惯了热闹,他们觉察到了这冷寂不祥的意味,看着灰白色死蛇一般的公路尽头,人们猛地记起了过去那些个宁静祥和淡泊悠远的日子,竟恍若隔世。 又近黄昏,高脚岩后的太阳肯定象颗颤颤欲滴的大血珠悬在远山的顶上,因为整个李家堡都被反射的夕辉浸透了让人心惊肉跳的血红。炮声停息了,山野愈发静,在公路边呆了一整天的人们终于明白,再不会有自己的老总从这条路来了,要有的话,就只会是…… 上尉和他的部下正在公路对面收拾东西准备向北撤离,沉默的人们把视线一齐投向了沉默的八爷,他们企盼这个李家堡的“天”能象往日一样令李家子孙逢凶化吉。八爷感受到了压力,他想过逃难的事,但人可以投亲靠友,那几代人的家业能带得走吗?人都散了,就没了势力,今后李家在这方圆几十里的脸面往哪里放?八爷怕日后咋个向高脚岩上的列祖列宗们交待。八爷背过身子,面向村口的老碉楼,目光投向了高脚岩顶,他是在向老先人们讨个主意?还是在乞求他们冥冥之中的保佑?良久,风水先生吧嗒着烟锅踱到八爷身旁说:“两国交兵,百姓遭殃,这不假;可谁做皇上也要让老百姓过日子,不然他做谁的皇上?”他顿了一下又说:“李家堡的劫数未到!”他晓得八爷的心事。李家堡连主事爷都可以更换,可先生就是先生,他自有他的高明之处,这就不是其它人可以替代的了。“牺牲已到最后关头,抵抗!只有抵抗!”人群里传来白面书生尖利的声音。先生眯眼咂烟,没听见一般;八爷掉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说:“屁!”然后转向李姓人们交待:“回去告诉大家,不管是捡来的还是换来的洋枪炸弹,要就丢得远远的,要么就藏扎实……”他瞟了一眼白面书生后接着说:“谁也不要给李家堡找麻烦!” 八爷话音未落,碉楼老坎上噌地撺起个又勾又矮的声影,是驼子,他拍屁股跳脚大声八气地嚷嚷:“要炸了要炸了……”人群兀突惊一头便唿啦向驼子涌去, 七嘴八舌地问:“是哪样要炸了?”“讲清楚点……”驼子得意地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效果,想起几天前被众人讥笑“不晓得是哪国种”的事情,就觉得很解气。“哪样要炸都晓球不得,你们算什么……中国?”驼子居高临下,指头在众人脑壳前点点戳戳。一个女人挤出人群,上去给驼子兜头就是一脑掌,拧着他的耳朵令他快讲,兴头上的驼子恼怒得正欲发作,扭得一看是他姐就尿了,歪着头说:“我们的老总不要日本的老总过江要在太阳落山后把桥炸掉”。“你咯见着你姐夫?”“我怕桥炸断回不来就没过江。”“鸡和蛋呢?”“换着稀奇东西了!”驼子说着又来了兴头,把头一甩挣脱了他姐姐的手,提起背兜眉飞色舞地眩耀:“瞧瞧,这个可以开山炸石,这个用绳子下绊还可以炸野物……”众人伸头去看,认得那有把子的铁坨坨是炸弹;那几块用黄纸包着的小方块却只有白面书生晓得,叫什么“梯恩梯”说是比炸弹还恶。驼子的姐姐黑风丧脸地扬手又给了驼子一脑掌,不待他反应过来,就被跌跌拌拌地拽走了。 可怜的驼子没能把姐夫请来为家人搬迁逃难出力,不但把他姐隔在了江这边,还给李家堡人带来了这么个让人绝望的消息。象是印证这消息的准确,暮色中那高脚岩方向的天边扯了几道闪,接着就是几声沉闷的轰响,随着这几声轰响,李家堡人的心一下坠了下来,原来盛放着心的地方空荡荡的,被抛弃的悲凉的感觉填塞了那个空间。
与血色的黄昏大相径庭,天黑时分竟下起了沥沥小雨,李家堡村路上绝了人迹,家家关门闭户,人们惶惶不安敛声闭气地围坐火塘边,连狗都嗅出了异常,缩进狗窝一声不吭,间或一两声小儿的啼哭都能把人骇一机灵,往日饭后的热闹无踪可寻,若大个李家堡竟如废墟般的死寂。 这一片死寂中,李上尉他们一身精湿满腿红泥地摸回了李家堡。黄昏时的那几声爆炸;不仅绝了李家堡人的希望,也断了李上尉他们的退路。在江边,留守善后的人员向他们传达了上峰命令:滞留南岸部队,一律并入游击二师战斗序列。即便有一千个不愿意,而对血浆一样的滔滔江水也万般无奈,咒几声,叹叹气,李上尉率他的十几个兵只得重返李家堡。他们沿公路翻越高脚岩来到村口老碉楼下已是掌灯时分,面对黑咕隆呼无声无息的村子,李上尉不敢贸然进去,他让部下进了老碉楼,独自摸进村叩响了八爷的门环。 李上尉的到来,白面书生象抽了一颗大烟似地兴奋起来,不能过江回内地带来的恐惧和遭遗弃的沮丧一扫而光,他以为李上尉是奉命保卫李家堡的,至少可以带他离去,所以热情得让李上尉极不自在,他本来仅为食宿而来,明天就要向游击二师集结地出发,白面书生的热情却让他生出了军人不能保百姓平安的内疚而坐立不安起来。只有八爷还是冷静的,他的思考实际而没有丁点感情色彩,白面书生太天真,那十几个兵加上李家堡的全部也不能保住李家堡,这种仗火除了壮烈以外毫无意义,而李家堡不需要壮烈。他相信风水先生的话,李家堡劫数未到。既是为李家堡的生存考虑,让军队进村宿营就不合适了。一袋旱烟咂完,一直闷头眯眼的八爷磕磕烟锅沉沉地问:“住下了?”白面书生闻声急了,窜到八爷跟前说:“人都还在村外,咋个说住……”八爷冷冷地用长杆烟锅把他拨开到一边,直视着李上尉,李上尉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说:“都在村外碉楼里……”“那就好!”八爷接得极紧。“吃的等下就送去。”八爷停了一下对李上尉说:“老总啊,当老百姓的还要过日子,实在帮不了你什么了。”“咋个帮不了,李家男人哪个不是好枪手……”白面书生又冲到八爷跟前,八爷站起身气哼哼地说:“要是到了那种时候,李家堡任谁都比你狠!”说罢顾自离开了堂屋。李上尉凄然一笑起身欲走,白面书生一把拉住了他,要求同往,李上尉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说:“明天再说吧,兄弟。”白面书生呆立在屋门口,听院门吱呀而闭,他沮丧到了极点。 李家堡人在惶惶不安中熬了大半夜,终于没能抵住身心交瘁疲惫的侵袭,抱着听天由命的想法在黎明时分沉沉睡去,就连老碉楼顶那困乏之极的哨兵也坠入了梦乡。天地间万籁无声,静得能听到露珠滚落的声音,淡青色的岚气在缓缓游动,象要把山、树、村庄都浮起来。黛紫色的天幕挂一弯残月,冷漠地注视着这些七高八低呲牙裂嘴的山们。微熹中,一队黄色的人马出现了,下了公路经直奔李家堡而来。行至老碉楼前,与出来小解的兵打了个正照面,双方都怔了一下,那兵醒过神来大叫了一声:“日本人!”紧接了一声枪响,那兵就被撂了个仰翻叉,几乎同时,碉楼内哒哒射出了一排子弹,碉楼上的哨兵也把手榴弹接二连三砸了下来。霎时,枪声,爆炸声和由此惊起的狗吠响成了一片,在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声。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将李家堡自古及今的寂静击了个七零八落而灰飞烟灭了。 老碉楼前面对公路的一侧是一片开阔的田地,来自碉楼内的打击象一把铁扫帚将日本人一下扫到了几十米外的地埂下,田地里留下了几具尸体,吃了亏的日本兵爬着跪着支起了小炮,几声爆炸过后,李上尉就有了伤兵。李上尉真没想到日本人会冒雨夜行来得这么早,这么快,遭遇得又是这么突然,好在他占据了地形的优势。自第一声枪响开始,他就决定把自己交待在李家堡了。作为军人,尽管他清楚地明白这种战斗的结局只有一个,拚死抵抗作出牺牲在军事上毫无意义,但昨夜在八爷家的际遇深深刺伤了他军人的自尊。趁日本人不明底细还未来得及实施迂回包围,李上尉把人全都叫到了楼下,他一脚踹开背对日本人通往老坎下的村路的碉楼门,用那挺捷克机枪逼着不愿走的士兵们,士兵们含泪撤离了。碉楼内仅余李上尉和三个伤兵与数十倍于他们的日本人对峙,结局无疑是悲剧性的。又发起攻击的日本人被那挺捷克机枪和不断飞来的手榴弹再次扫下地埂之时,那条掩护了撤退士兵的老坎也掩护了悄悄迂回碉楼后方的日本兵,刚停止射击的李上尉还没喘过气来,两颗手榴弹就塞进了碉楼……李上尉和另二个幸存者在昏迷中被俘了。 驼子的脑壳昨晚挨了他姐一顿暴抽后,他妈连涕带泪的恶咒也没能影响他的睡眠,自然也没影响他清早到自家地里拉屎的十几年如一日的习惯。驼子家靠村边,这天他同往日一样,睡眼惺忪地提着裤子,趿拉着的毛边鞋拖一路红尘,急不可待地奔地里而去。地头,驼子狠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一用劲,排一推热烘烘的秽物,肚里倾刻轻松,便觉出头上的痛疼,一摸,竟有数个板栗大小的包包。“恶婆!”他咒了一句,挪个地方,面对了垒得很高的、他藏匿炸弹和“梯恩梯”的苞谷草垛。他很后悔没象以前他姐没嫁那时,见势不妙就钻到苞谷草堆里去,不就免去了昨晚那顿暴抽?他正边想边嘟囔,村口骤然而起的枪炮声骇得他一纵,一头扎进包谷草堆。枪炮声平息后,他随便捡块土垡刮了屁眼就拎起裤子懵懵懂懂往回颠。 村路上隔了十几步就站着个穿黄衣、荷枪实弹的老总,不见别的人。狗们大慨都让主人们拴住了,只闻其声。驼子进村一看就怔住了,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手一松,大裆裤唰地滑落脚踝处,他弯腰想把裤子提起,只觉脖颈处一紧,双脚便离了地,一只大手提着他开始了运行,耳朵听见的全是咿哩哇啦的、他搞不懂的话。“日本!”他反应了过来,他没怕,真的,他很想表现得象条汉子,但首要的是先把裤子提起来,露着羞处是无论如何也充不成汉子的。于是他开始了提裤子的努力,接连几次都没成功。就这样,驼子精个白花花的瘦屁股被提到了日本官面前。双脚才一着地,驼子第一动作就提裤子,在拎着裤腰左右一搭再向内一掖的系裤子的过程中,驼子想好了,他要尽可能挺直驼背,仰起脑壳,还要叉开两腿攥起拳头,大吼一声:“老子们中国!”他系好裤子在挺驼背仰脑壳过程中,眼睛自下而上地滑过对面那日本老总的腰间,看到了一把长长的腰刀,他没敢吼出来,样子自然也很不汉子了,那日本官对提驼子的老总厉声呵斥,那老总就把脚“啪”地一磕,“哈!”了一声,同时把头也向驼子点了一下。“哈个鸡巴。”驼子想骂还是没敢骂出声,但是感到顺气得很。那日本官笑咪咪地拍拍驼子,伸伸大拇指,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小块块递给驼子,驼子没动。日本官剥了一块丢嘴里,又向驼子递来,怕球!驼子接过来嘁哩咔嚓吃了起来,甜!驼子的紧张随糖一起溶化了。说真的,还真没谁拿正眼看过驼子,更莫讲是这种级别的待遇。驼子心里受用得很,觉得日本老总也还可以,不象白面书生说得那么骇人,想起村人们惊惶害怕的样子,驼子有些好笑,就有了高人一等的得意。当日本官给驼递来一坨小草墩似的盐巴时,驼子向日本官咧开大嘴笑了。 八爷被惊醒时,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穿好衣服出屋门,正看见穿裤衩的白面书生从斜靠在院墙上的牛车架子上往下溜,白面书生见了八爷就急急奔来,八爷见他面色青白,嘴唇、掐着小枪的手和光着的腿肚子不知是冷还是怕都在瑟瑟发抖,他语无伦次地说:“……来了……来……了”八爷暗自庆幸自己的决断,若不及时把这酸秀才从风水先生家弄到自己家来住,真晓不得他会给李家堡招来些什么灾祸。八爷面无表情地用长烟锅指指那支小枪说:“把你的猪脚把把丢到茅厕里!”然后整襟伸袖,洞开院门,在家人注视下,端着大烟锅四平八稳地步出院门。他刚迈出门坎还未下石阶时,一支上了刺刀的枪唰地横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这动作无声而又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你已不是这方土地上的“天”了。八爷收住了脚步却没后退,他没看挡住他去路的人一眼,目光投向那高高的高脚岩,眼里闪着两朵极亮的小火花。 驼子带着一干日本人来了,他嘴里塞满了糖果,从嘴角延伸到衣襟的涎水丝颤颤悠悠,在刚冒头的阳光下亮晶晶的。话是说不灵醒了,驼子只用手指指八爷便顺墙一蹲,把玩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去了。日本官笑咪咪地迎八爷走去,横在八爷面前的枪收回去了,八爷对日本官伸来的手无动于衷,那只手毫不尴尬地顺势一挥,一坨盐和一板洋布送到了八爷跟前,八爷神态如初,那手又一挥,东西就绕过了八爷送入了院门。八爷虽然没有因此而对这些日本老总产生一丝好感,但却敏锐地察觉到:李家堡的劫数未到!真被风水先生说着了。在极短的时间里他权衡了利弊,为了李家堡他不得不与日本人有限的合作。八爷是这么一个人,他不知道韩信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却深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退与忍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遍及了整个民族文化,渗透了民族精神,男女老少谁都能说出点道道,但要寻找并把握住最佳的机会恰到好处地运用,就有高下之分天壤之别了。八爷的精明过人之处正在于此。 八爷吩咐蹲在墙角的驼子去叫风水先生,自己则毫无表情地端着大烟锅兀自转身进了院门,那日本官一挥手,日本人一窝蜂地跟了进去。先生来了,他和八爷在枪刺的闪光下与老是笑咪咪的日本官开始了气氛尴尬的“谈判”。为保李家堡一方安宁,李家堡不要驻兵,这是八爷的唯一要求。日本官痛快地应承了,但同时提出三点要求:一要李家堡出十几人到高脚岩修碉楼,二是每隔十天给日本人送一背篓肉或鸡蛋,三在撤离前清缴李家堡所有的包括火药枪在内的武器。 躺在八爷家床上的白面书生被发现了。他是因了那张与本地人明显不同的脸而引起挨门搜索的日本兵注意的。那日本官仍是笑咪咪地来到白面书生的床前,他拿去白面书生头上敷着的毛巾,注意看了看额头,又扯起右手看食指。跟在后边的八爷慢慢悠悠地说:“他不是兵,是我在江那边城里读书的侄儿,过江看我染了热病。”日本官大概听懂了“热病”,这种蛮荒之地特有的,给日本人留下了恐怖惨痛记忆的怪异的病,他笑容顿失,撒手离开了卧室。八爷注意到,白面书生躺在床上的身体虽在颤抖,而那眼中却了无惧色。“不尿!”八爷在心里暗自认可了这一介书生。 成了武器监交人的八爷和所有前来交枪的李家子孙,在场院上见到了满身血污的李上尉,他与另二个伤兵被绑在垒稻草用的木桩上。听到人声,李上尉抬起头睁开眼睛缓缓扫视着他的这些同宗家门,看着他们将那一支支残破的火药枪扔进架了干柴的土坑里,脸上露出轻蔑和讥诮的笑。人们没有散去,他们退出日本人的警戒线,远远地看着。和八爷站在一起的日本官喊了一声,来了三个兵,他们取出子弹推入枪膛,八爷注意到,子弹头是红色的。枪响了,三个人头爆成三团血雾,接着,三具无头尸体被扔进满是干柴和火药枪的坑里,一桶洋油泼了进去,“蓬!”火燃了起来,一柱黑烟径直冲向了李家堡的天空。 ……
“汉奸!”白面书生指着驼子骂。“汉奸!”被抽派了人去修碉楼的人家也学着骂,进而全李家堡人都把驼子骂作“汉奸。”对这新鲜骂法他们虽不全明白,但觉得骂得顺口,解气并且洋派。驼子感到太冤枉,他拼命解释又讲不清爽更没人想认真听,他讲不动了,就独自躲到苞谷草堆里咬着手指费劲地想:我还不是被抓的?只是带日本找找人就汉奸了?再说人家给我盐还给糖吃,你们拿得出来我还不是可以带你们找人,又不是偷的抢的。八爷得的东西比我多,你们咋不骂他汉奸?想顺了,气就壮了,再有人骂他汉奸,他就嚷:“咋不敢骂八爷?欺善怕恶,算什么……中国!”闻者皆结舌。然而驼子的家人却没让驼子喘一口气,先是驼子的老娘将那盐巴咚地掼进茅坑,就势一头栽了下去,驼子随之跳进粪坑奋力将老娘顶于驼背之巅,为此灌足了一肚子屎尿。后来被救起的老娘就一病不起,只要喘得过气就把驼子咒个灵魂出窍,驼子的姐就不失时机地给他脑壳上邦邦地敲上一个个青鼓鼓的“猪儿包”。驼子钻苞谷草堆的次数多起来,他把玩着那手榴弹和那些叫“梯恩梯”的黄方块,心里鬼火直冒,这些日本杂种偏生找着他,整得他里外难做人,想恼怒了就筋暴暴地吼一声“鸡——巴!”然后钻出草堆回家。 李家堡的日子难过了。日本人修的碉楼不偏不倚正好在李家祖坟的坟院里,头一批抽派去的李家子孙不愿在他们先人头上动土,不愿让先人尸暴荒野,日本人就把其中两人打个骨裂筋断送下了岩,八爷上岩交涉不仅毫不理会,反而给八爷立了两条规矩:一是要随时报告游击二师的情况,二是修碉楼的人不得反抗和逃跑,否则就驻兵李家堡强征劳力,以保证碉楼的修建。李家堡悲声连连,没有一家愿意再让家人上高脚岩去顶那两个被打废了的人的缺了,那日本人倒也干脆,将送吃喝的人扣下,放回一个被折磨得象痨病鬼似的人。人能好脚好手的回来就好。在八爷的指派下和风水先生的游说下,无奈的人们只好继续给日本人送吃的。象有了默契似的,日本人扣下一个送粮的,就放回一极度虚弱的人,这些人的妻儿老小一看那痨病鬼模样就涕泪横流。李家堡阴风惨惨人人自危。 一日,风水先生到八爷家。八爷晓得又是为给日本人送吃喝的事,就没吭气,他晓得先生肯定是又有了什么主意。果然,咂了一锅烟后,先生慢悠悠的说:“喊驼子送吧。八爷一听如释重负,不禁喝了个“好!”当然好,一个残废人日本留下何用?让他去,免得他在村里戳村人的眼睛,也免得再往岩上派工,还给日本人以某种暗示。 其实日本人的碉楼也修得差不多了,人多了也麻烦。驼子去的那天,那日本官愣了一下,随即释然,笑咪咪地走来,挥动又胖又大的巴掌拍着驼子驼背的最高点象是表示亲热。瘦小的驼子被那熊掌似的巴掌拍得前仰后合,引一片大笑。驼子虽有些承受不住,但紧张害怕却减除了许多,便也呲两排七歪八扭的黄板牙对日本官笑得很灿烂。末了,驼子不但没留下干活,日本官还让他带回一个人,走时日本官让驼子转告八爷:多送些鸡蛋来。驼子神气了,汉子了,他在村人惊诧的注视下,使劲挺胸典肚目不斜视,英雄凯旋般地走进村路。到八爷家,他将大拇指翘起向肩后指指那个焉败屁臭的人,说:“我讲个情,日本就把他放了。朋友嘛!”他把那长把背兜当地一掼,说声:“日本要鸡蛋!”就晃着膀子走了。一想起村人们那满是畏惧的眼神,他心里真是受用得很。驼子再上高脚岩,这次日本官还是拍他个站立不稳,摇里晃荡不亦选举乐乎,照例一片笑。他回村时日本人给他吃了碗鸡蛋挂面,不仅又让他带回个人,还送了他一双高腰大皮鞋。才走出日本人的碉楼,他两脚左右一踢,那双断帮裂底的毛边鞋飞出老远,麻杆似的瘦脚插入了巨大的皮鞋,空嗵空嗵的皮鞋声极有气势地响遍了李家堡的村街村巷。驼子逢人就说:日本老总好!闻者侧目。他姐抬手又要抽他,他将脚一跺,空嗵!弄得动静极大,竟把他姐骇得一抖,手没抽下来。驼子益发觉得这鞋子的前主人——日本老总就是好! 就这样,谁也记不得驼子送去了多少鸡蛋,送得李家堡的鸡几乎绝了后。抽去的人被驼子一个个带回来了。驼子趾高气扬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整天嚷嚷日本老总好,村人一见他就走得远远的。以白面书生为首的几个年轻人对驼子的张狂是恨得牙痛,几次三番要八爷惩办汉奸,未了八爷只说了一句:“办了驼子你们去送鸡蛋?”就全都哑了。眼见人都一个个回了村,白面书生他们背着八爷采取了行动。 又送鸡蛋,驼子兴冲冲地背上他那长把背兜,拖拉着大皮鞋空嗵空嗵地奔高脚岩而去。驼子把蛋送进碉楼交给日本伙夫,就听那日本官在门外叫,他往门外一伸头就见那日本官朝他猛招手,他走过去,日本官照例咚咚地拍他的驼背,又是前仰后合摇里晃当站立不稳,那群日本兵又是哄然大笑,连碉楼的哨兵都笑得一抖一拌的。驼子得意忘形,竟也伸手去拍日本官,不想那日本官竟然翻了脸,哇啦哇啦吼了起来,驼子有些不高兴,心想你拍我就不让我拍你?驼子又伸手想接着拍,日本官一挥手,那些日本兵一下上来就把驼子围在中间,嘻嘻哈哈地你推过来我搡过去。驼子步履趔趄象不倒翁像陀螺似地旋转摇晃起来。天旋地转中的驼子终于发觉,狗日的日本决不是在表示什么亲善!想到这里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在这时,碉楼里冲出那个日本伙夫,手里抓着几个鸡蛋,愤怒地嚷着,窜到驼子跟前,一扬手,几个鸡蛋就在驼子脑门上叭叭地炸裂,一股恶臭弥漫开来,日本人捂着鼻子退后了几步,连驼子都干呕了两下。完了,鸡蛋被人作了手脚。驼子惊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日本官火了,他令驼子跪在碉楼前的空坝上,那个伙夫提了铁线钳子复来,将铁线用钳子绕于驼子脑袋上拧了个邦紧,驼子又疼又怕浑身发抖,却是不敢吭声。日本兵们抬出那篓鸡蛋,一人抓几只,一齐将臭鸡蛋照准驼子砸了个劈头盖脸,所有臭鸡蛋在驼子脑袋上嘁里咔嚓开了花,脓似的汁液糊了驼子一头一脸,漓漓拉拉流遍全身。经历了臭鸡蛋冰雹似的袭击,驼子的脑袋象被砸开了窍,他好象是有些明白那白面书生所说的“亡国”、“侵略”是咋个回事了。 太阳升起来了,这是一轮亚热带的日头,早晨的清凉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日上中天之时,热浪滚滚溽热难当,山野间仅知了在有气无力地叫着,这是狗都不愿涉足于太阳地的时光。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热,要命的热。独自顶着毒日头跪在空旷的院坝里的驼子,头脸和身上的臭鸡蛋汁液蒸发出奇臭无比的气味,他终于忍不住呕了一滩,空气里又添了一股酸臭。呕了一阵他不呕了,他已觉不出臭味了,臭鸡蛋的汁液开始结壳。汗液在不断涌出又在不断被蒸发,浓缩的汗碱叮咬着皮肤,奇痒,他伸手去抓挠痒极了的地方,日本人喝斥着跑来,将他两手朝后捆在驼峰之下。后来的奇痒变成了灼痛,周身火烧火燎的。随气温升高,真正要命的是那紧箍于脑门上的那圈铁线,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给脑壳带来一阵欲裂的痛疼。驼子狗似地张开大嘴喘粗气,半睁半闭的眼睛无神无奈地呆望着前方被升腾的热浪弄得晃乎不定的景物,膝盖早已没有了疼感,取而代之的是万虫钻肉般的麻木,这麻木遍及了膝盖以下的小腿。“狗日的日本杂种,怪想得出些名堂来治人……”驼子心里骂着,而身体却太想动一动了。只要让动,哪怕重新换一种更难受的姿势。但驼子不敢动,之前的每一次动作都召来碉楼顶哨兵的叫骂,那日本伙夫就拎根烧火棍应声而至,给驼子身上暴起些由红到紫黑的鼓突突的道道。驼子已经晕乎乎的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碉楼内外静得如无人一般,一只大蚂蚁爬到驼子眼皮上狠命叮了一口,驼子一颤,从无意识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偷偷向碉楼顶瞟了一眼,发觉哨兵不见了,只剩那张膏药旗一动不动地耷拉在竹杆上。他眨眨眼,极小心地动了动,碉楼方向没反应。动作再大些,还没动静。驼子激动了,“日本杂种也怕老子们中国的日头!”他边想边麻着胆子将左膝向前挪了一步,右膝随之跟进,碉楼反应如故。驼子跪着小心翼翼地开始了他逃生的长征,一尺一尺又一尺, 待驼子挪到离碉楼十几丈的坝坡下后,他站起来朝岩下一溜烟地奔去。 第二天清晨,微熹初露,驼子又被急迫的便意蹩醒,照例不去茅房,而是忍着身上的伤痛,捂着青紫的脑门,又奔自家地里而去。当驼子在苞谷草堆旁褪下大档裤还来不及体会排泄的快意之时,村里的狗们突然吠成一片。他立即钻入苞谷草堆,他扒开拦在眼前的苞谷草向村里望去,只一眼就把眼睛吓得睁开老大:一伙日本兵围住了他家那幢茅草房,两个日本兵走到门前只一脚就把门连带门框一起踹倒了,他们闯了进去,屋里就传出他姐惊乍乍的尖叫和他老妈不换气的咒骂。没多久,赤着脚仅穿小衣小裤的驼子姐姐被日本人扯着头发拖了出来,人还没站稳,那个日本官上前一把就扯去了驼子姐姐的小衣,一对白花花的奶子裸露无遗,戳眼得很。驼子老娘咒着,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前,手才撑住门边,就被一只枪托狠狠地杵个仰面朝天向门内倒去,恶咒变成了呕呕干嚎。这种遭雷打的事,纯朴的李家堡人是以断子绝孙猪狗不如加以诅咒的,他们即便开仗火打冤家也从不去碰老人女人和娃儿,这种事自古以来尚无人见识过。草垛里的驼子惊骇的两眼瞪得如同牛卵子,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被日本兵从茅房上撸下来的干松毛,把驼子家门洞堵个严实,火点燃了,火叶子忽忽地舔着房檐的山茅草,房子冒出了越来越浓的白烟,而后“蓬”地一声燃成一支硕大无朋的火把。这时,驼子的姐姐被按倒在松枝搭就的茅房后,白土布的小裤被一个日本兵挑在枪头上举得老高……驼子一头栽在红泥地上昏厥过去,在他意识的屏幕上摄下的最后一幅景象,是红色烈焰背景下的白色小裤,红得戳眼,白亦戳眼。 驼子醒来爬出草垛时,李家堡不见人影不闻人声,一片坟墓般地静。驼子缓缓走到家门口,脚一软,咚地跪下了。他伸头朝茅坑里看了一眼,清粪水里漂浮着他姐精赤的躯体,他嘟嘟囔囔地说:“死了好!死了好!”他反来复去地念着,慢慢爬起身,使劲扯倒了尚未完全倒塌的茅房盖住粪坑,然后挪到他老妈炭似的尸体旁歪头看了许久,继续念着“死了好”,疯狂地将烧塌的土块,石头往他老妈那里堆。人们不知何时来了,几个汉子过去帮驼子,却被驼子血红的眼睛逼住了,他们相互对视一下,放下手中的石块、土块搓着手讪讪地退到一旁。就这样,人们无言地看着驼子用废墟的遗留物、曾构成他的家的东西,填平了茅坑,为他老妈垒起了一座不方不圆的坟。驼子这才拍拍手跪下了,泪水扑嗒嗒涌流出来,人们没有听到哭声,只听到那从牙缝中迸出的“死了好”那没完没了的念叨。
那两大堆苞谷草垛成了驼子的家,任谁也无法将他劝离这里,他要在这里守望他的已故的亲人。一连许多天,富有同情心而记性又极差的李家堡人似乎忘了驼子是个千夫指的“汉奸”,不断有人往草垛那里端吃送喝。驼子是端来就吃拿来就喝,不吭一声气也不看任何人,木然的脸上毫无表情,那个神经兮兮的驼子仿佛消失了。一矣天黑,驼子拱出草垛来到原来曾是他家的那块地方,守着掩埋着他老妈的土石堆,一跪就是半夜。村人们都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驼子这回早迟怕是要整出点事情来。 驼子按山里的规矩守够了时限,送鸡蛋的日子又到了。头晚驼子在他妈他姐的葬身之地跪到半夜后,返回草垛拿了一抱东西去了八爷家,回来后他没再钻草垛,而是坐在坟堆前,将那东西又缠又裹地乱了半天,临近天亮时分他把那坨东西塞进了装鸡蛋的背兜。驼子不知道,就在他捆扎忙乱之时,八爷带领李家堡的汉子们都悄悄离了家,连狗吠都没听见一声。 黎明来临,驼子收拾好了东西,他仔细拍打了身上,转身面对曾是他家的地场,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下跪,三个响头咂得红泥地咚咚响,磕了个有声有势。他起身环视着李家堡的红土、绿树、白雾、蓝天。一阵清风拂面,驼子猛吸一口凉凉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一群鸟儿从他头顶的天空掠过,扔下一串叽啾的晨唱,驼子目送那群小精灵消失在深邃的天幕,那张多少天来无悲无喜无怨无怒木然的脸上竟显露出些许活气,他挎上那只与众不同的背兜出发了。行至岩坡上,他回头看了眼尚笼罩于缭缭白雾之中的李家堡,随即扭头噔噔地踏上了上岩的路。 日本官今天心情特好,他蹲在距碉楼二十步开外的土壕里边拉屎边嘘嘘吹着怪声怪调的口哨。昨日联队押运弹药来的人,给他带来了一纸嘉奖令,联队长夸赞他自筹粮草有方,防区内没有民众暴乱和游击二师的骚扰。他清楚联队的其它据点常与游击二师接火,他也清楚因战线过长和这里的雨季,联队对粮食供给十分恼火。若说他至今未与游击二师照面是他的运气的话,那么自筹粮草的成功与其它同仁相比就分出了高下,他真是很得意自己亲善加强制而取得的效果。对驼子家采取的行动仅是针对一家一户有限的行动,目的是要威慑李家堡人,摧毁其试图反抗的意志。他认为他成功了,他没象他的同仁们饿肚抢粮还损兵挨骂,他拥有了晋升的筹码。为此他昨夜山吃海喝,直闹得消化不良,大清八早就拉了个乒乒乓乓。 正当日本官想入非非之时,驼子被哨兵放进了碉楼。碉楼底层,那日本伙夫喝令驼子放下背篓随即抓了几个鸡蛋,绕开冒着白汽的锅,到枪洞眼那里就亮连磕了几个嗅嗅,当他象以前一样生吞一个鸡蛋后满意地转过身时,就立时呆成一段木头戳在那里了:驼子靠着门边墙根角那堆码得有半人高的弹药箱,握着绑满“梯恩梯”手榴弹的手放在弹药箱上,他伸腿将碉楼门蹬死,怪怪地笑起来,另一只手把脚上的高腰皮鞋脱了,手一扬,皮鞋准确地飞入冒着腾腾白汽的大锅里,一股异臭立即飘出。他对那还端着钵拿着蛋壳的伙夫弯弯膝盖指指地,伙夫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扑地而跪,大颗大颗的汗珠沁出额头。驼子伸手从背兜抓起鸡蛋,一个接一个地、慢慢悠悠地砸向前面的脑壳,仿佛在从容不迫地品尝着,享受着什么。鸡蛋快要摔完了,那满头满身蛋液的日本伙夫的神经终于崩断了,他哇哇怪叫着一头扎到柴堆里,双脚还使劲往里蹬。楼上的日本兵听到怪叫,一下涌到楼梯口,看见驼子那样,都魂飞魄散地楞在了那里。驼子嘿嘿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嘎然而止。他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挣个脸红筋胀眼睛凸突,声嘶力竭爆爆地喊了一声:“老子们中——国——!手一拽,一股青烟从手榴弹把子上的小洞里嘶地喷射出来…… “轰!”一声巨响,恰似晴天一个霹雳,领着李家汉子包围碉楼的八爷是先看到那碉楼一抖,将楼顶的哨兵弹飞了下来,才听到了响声,整个碉楼酥了似地坍下。那些端着藏匿多时的快枪的汉子们全被震蒙了,耳朵嗡嗡叫,竟没听到八爷的号令,直到那被震落坡脚晕了的哨兵跌跌爬爬动起来时,这些百步穿杨的枪手才醒过神来,端枪就射。一排子弹飞去,那哨兵就成了筛子。 岩顶,李家汉子们在废墟中起劲地翻着。真希望再爬起一个来。嗜猎的脾性加上仇恨,这欲望决不是射杀一个哨兵所能满足的。八爷没动,他不指望在这种爆炸之后还会留下点什么完整的东西。他站在一大石块上,背着的手搓着几粒上岩后捡到的红头子弹,眼睛远眺岩那边血红的大江。白面书生带游击二师的人来了,他是昨夜八爷派去的,他们白赶路,连八爷都没料想到,仗火结束得这般干脆。白面书生气喘喘地来到八爷身边,惊诧地问:“完了?”没人回答,八爷动也没动。白面书生四周看看又问:“炸的?谁……”“驼子。”闷头咂烟的风水先生应了一声。“哗啦 ”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土壕石块堆里爬起个晃晃悠悠的人来,只见他满头是血,无耻地光着屁股,裤子连同脚都还埋在土石里。八爷一摆手,几根就要击发的手指离开了枪板机,他伸手要过杆枪,咔咔几下退尽子弹,两粒红头子弹被压入弹仓,哗,弹上膛。“是狗日的日本官!”人们认出了这笑着杀人的杂种,这声喊,令那日本官一颤,他仰头看见众人和八爷对着他的枪,他一下反应过来,求生本能促使他转身就跑,可套住脚的裤子连绊了他几个跟头,八爷没举枪,那日本官跌着扑着滚着爬着又跑出几丈后,八爷缓缓抬起枪,那风水先生从嘴里抽出长杆烟锅随手一丢,说声:“我来!”从八爷手里接过枪,扭头朝地上射泡烟痰,然后枪一顺“当”就是一枪,奔跑中的日本官的头一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一闪即逝的血雾。八爷拿过枪,迎天扣动了板机,“驼侄,老叔有礼了!”八爷的眼中噙着两粒波光闪闪的晶莹。 白面书生呆望着,一切是这般突然和神奇,一群不知何为“中国”的山民村夫,一个早晨就把恶得扯闪的日本人收了个干净,将一切颠倒了回来。待还过神来他想起的第一句话竟是“……到那种时候,李家堡任谁都比你狠!” 太阳从东边的大山背后爬了起来,又大又圆,血红,把沉聚于半山的雾汽浸成赤色,高脚岩似滔滔血浪中的一叶帆。血色阳光下,狼藉的战场于苍凉的寂静中,荡一股融融暖意。岩下,响起一排枪声,这是游击二师——李上尉旧部的弟兄们在向他们的长官致敬,这是本世纪这方土地上关于战争的最后一排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