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廖冰兄的一幅漫画 作者:wenjunq


记得“四人帮”倒台后,报纸上登出了廖冰兄画的一幅漫画,那幅画是黑白的,禁锢一个文人的坛子打碎了,然而被禁锢在坛子里太久,那文人保持着坛子的形状。题画之词曰:“鬼使神差,钻入埕埕中,岁岁颂光明,忽然埕破光明现,反被光明大惊吓”题注曰:“四人帮垮台后作此自嘲并嘲与我相类者”。彼时尚不知“埕”为何意,查了字典方知其为酒坛。
    
     那时,也不知廖冰兄是何许人物,但这幅漫画实在太令人震撼,尤其是在那时的政治形势下。于是打探了一下,这才知道廖老乃广州的漫画家,此前此后都没有发觉他还有超过这个水平的画作了,也难怪,中国的漫画作品,还有哪一幅能与此画相提并论呢?其寓意之深,预见之灵验,委实让人叫绝,时日过得越久远,越发体现出廖老匠心。大概廖老对于此作也很满意,乃至于到1979年又重作两幅彩色的,画面基本雷同,题词略有差异而已。
    
     如今又想起这幅画了,观赏它,思绪悠然。
    
     众所周知,“四人帮”垮台后,庶民大都期盼巨变。我插队的大队里那些贫下中农包括大队干部,没有人不指望着重新实行“三自一包”,至少好几位老社员私下问我:“毛主席死了,这天可会变一变?”他们丝毫也没掩饰心里的期盼。老社员们一直在教育我,说自打成立合作社起,只有“三自一包”那两年吃饱饭了。老毛死了,“四人帮”倒了,干部社员都认为总算熬出头了。谁知,中国仍旧沉浸在“照过去方针办”的桎梏里不能自拔。华国锋因打倒“四人帮”建立起来的威望,都被“两个凡是”折腾殆尽。埕破了,光明并没有出现,结果却是继续“学大寨”。老社员继续忍饥挨饿,还得被迫“颂光明”。我不知道廖老创作此画时是否有针对“两个凡是”的意图,但至少效果是如此。有专门家总结当时的“三大工程”:真理标准的讨论;平反冤假错案;包产到户。并归纳说真理标准的讨论是基础。其实这个基础只不过见好就收罢了,“四项基本原则”就不许实践去检验,实践只检验允许检验的,不允许检验的依旧不得检验。这才有廖老画中那个人不变的形状。
    
     就在廖老漫画发表当年年底,央视在一部关于三峡的风光片里采用了李谷一所唱的《乡恋》,随即遭到围剿。大报小报刊登的批判文章延续了一年多,热度几乎不减。上纲高度到了“资产阶级音乐潮流和靡靡之音的典型代表”、“腐蚀青年人的罪人”之地步。乃至于中央乐团的头儿警告李谷一,倘不改正就只好请她另谋高就。堪称“埕”破人依旧的典型事例。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廖老也淡然归西,这幅漫画的韵味至今犹存。如今人们只记得歌颂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还有几个人记得改革开放所遭遇的艰难?几乎每一步都得克服阻力,倘若不是邓公以其资格压阵力挺,恐怕中国早就倒退回去了。我们中国人,历朝历代乐于墨守成规者众,敢于弃旧图新者寡,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如此,所以赞扬一下邓、胡、赵那一拨人也是应该的。只是这种赞扬要有限度。历史从来就是不忠不孝者创造的,孝子贤孙们充其量不过是一批“祖坟守望者”。不去细数欧洲世代涌现出来的那些逆子,只说华盛顿们,愣是跟他们的祖国打了一场恶仗,这才创造了美国乃至于世界的历史新纪元。黑格尔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中国的孝子太多了,尤其是继承了先人遗产唯恐失去它的话。
    
     文革时看批判电影《清宫秘史》,只记住了一句台词:“皇上,中国的百姓是最听话的,也是最容易满足的。”大约那句台词与廖老的画表达的意思近似,人们伤疤好得愈彻底,不仅忘了疼,而且那疼的记忆反倒变成快感的记忆了,还有愈演愈烈之嫌。比如央视播放的一个节目,叫做“艺术人生”吧,不断地看见那些老演员津津乐道叙说当年演那些扭曲了历史与心灵的戏的故事,包括“样板戏”。我知道,许多著名人士遭遇了“被迫害致死”,他们是不可能再到荧屏上来说三道四。可我每次遇到这些老演员述说当年演那些扭曲了真实生活的戏,还振振有词,就会想起廖老这幅漫画,只能用“鬼使神差”来看待他们。
    
     由此,想起前些时教育部下令“样板戏”进课堂。我们不想说“样板戏”里没有些许成就,仅就它们按照江青“十年磨一戏”的指示反复修改琢磨,应该说还是有收获之处的,例如用西洋乐器伴奏就远比京胡雄浑。但“样板戏”是一个符号,它代表的是空前绝后的高度集权时代的文艺状态。那个时代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黑暗时代,人民不仅长期忍受物资匮乏的煎熬,还不得不接受毛氏的精神折磨;数以千万计无辜的生命被剥夺,“八亿人民八台戏”,实属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毛先生的事业心并不在乎生命的损失、精神的摧残、道德和法制的沦丧,暴力与仇恨正是他滋润事业之树的上好肥料。“样板戏”所灌输和歌颂的,就是这个乌托邦的精髓。所有对于毛的歌颂与爱戴,对于“样板戏”的迷恋,都只能建立在蔑视无辜生命的基础之上,属于反人类反文明的逆向思维。
    
     问题还不仅如此,即使我们不去深究京剧该不该进学校,把京剧称为“国粹”,本身就是“大一统”观念在作祟。难道评剧、豫剧、粤剧、越剧、川剧、湘剧等等都是国之垃圾?我所知道,本地民众就没几个喜欢京剧的,倒是有不少自发的粤剧演唱地。在郑州,大批茶馆就是以唱豫剧为业的,有朋友曾经带我进去观赏过,既不需买门票也无需付茶钱,全靠听豫剧点唱豫剧者“随缘乐助”。那些爱好者中竟然有掏几百元只求得以上台唱一曲的,倘若得以跟其偶像一起唱,解囊就更慷慨。只因京剧呆在皇城根儿就算“国粹”,别的戏只能屈尊晾在一边了。利用掌控的权力下令学童唱“样板戏”官员们,他们不是什么“反被光明大惊吓”,而是在打造一个新的“埕”来装自己更装别人,区别仅在于这个“埕”可能稍宽松一些罢了。只是这个“埕”之本质依旧是要血性不要人性的,它只能灌输暴力和仇恨。
    
     有人把现在的国情称为“后集权时代”,是有些道理。纵观历史,中国的所谓“封建社会”早在秦始皇那时就被灭掉了,汉代巩固下来的其实是中央集权的帝王专制体制。这个体制随着皇权的强弱而时紧时松,从来没有间断过。及至老毛登基,它也就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形成极权统治,连老百姓的饭锅也彻底砸碎,一切个人的尊严与自由都剿灭殆尽,人之状况就像廖老那幅画里一样。邓小平把他倡导的改革开放说成“第二次革命”,1992年甚至号召“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或许有些道理。过去三十年了,我们应该也可以总结邓公伟业,他把毛式极权体制回归到政党专制体制了,就像那些御用文人曾经描述过的,继承和发展了列宁的“新经济政策”。现在号召“要进一步解放思想”,算起来,改革开放以后的解放思想当属第三次,然而究竟要解放到何种境界才算数?提出号召者并没有说明,大家也就只好糊里糊涂地“摸石头过河”,到哪山唱哪山歌。
    
     清廷1906年9月1日发布的《宣示预备立宪谕》称:“规则未备,民智未开,不能立即实行宪政”,但还允“预备仿行宪政”的,预备期九年。多少还算目标明白的,只是革命党极不耐烦。一晃眼革命了一个世纪,中国仍旧处于“不能立即实行宪政”的状态,看来清廷当年的结论至少已经百余年实践检验还是不错的,革命党起事之初许下的宏愿仍漂浮在云里雾里,都成革命者改朝换代的噱头了。无怪乎鲁迅会说:“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当年那些坚决捍卫国统的爱国者对于“全盘西化”派极尽攻击之能事,除了挖苦他们是“假洋鬼子”之外,尚编撰歌谣:“洋帽洋衣洋式鞋,短胡两撇口边开。平生第一伤心事,碧眼生成学不来。”现在的国统捍卫者不骂敢于剪辫子的人为“假洋鬼子”了,改骂“汉奸”、“洋奴”,衣钵仍然。中国传统之“埕”被打破也差不多一百年了,你不能不佩服在那个“埕”里长大的一代又一代国人竟然还可以保留着那个“埕”的形状。
    
     现在这个被誉为“第三次解放思想”所遭遇的阻力甚至比“第一次解放思想”还要大。围剿《南方都市报》可以算是典型事例,其实这份报纸在“出格”方面也并没有越雷池半步,人们读惯了那些千篇一律的报纸杂志,对于任何敢于“不一律”的报纸就看不惯,逮着机会便群起而攻之。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并非“肉食者”的跟风者,教科书灌输的迷魂药装了一脑门,碰到机会就要发作,跟着敲打破锅烂碗凑热闹。他们判别是非曲直全凭着“埕”破了之后那个模式,谁若不合甚至敢于伸胳膊蹬腿坏了规矩那是不能容忍的。
    
     现在看廖老这幅漫画,俺竟然有些啼笑皆非:有形的“埕”确实是破了,无形的“埕”是否破了呢?估计还没破,龙应台说过:“民主的最大敌人就是我们自己。”看来是有些道理的,我们自己被那个无形的“埕”装着,胳膊腿都不晓得伸张了,成为本能。然而又不止,我们往往还会以此衡量所有。她还有句话:“我恼火的是,怎么大陆知识分子老有那么一个自我满足的自大心理,认为中国是他家私产(对不起,我当然承认这是大大地以偏盖全)。”这就是龙女士的偏狭了, “认为中国是他家私产”的不只是知识分子,其实,没知识的分子也一样,因为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被“当家做主人”这个“埕”装着长大的人,“妹仔大过主人婆”就不奇怪。
    
     似乎不着边际地议论了一通,到底廖老那幅画所画的“埕”指什么?要怎样才能彻底摆脱它呢?窃以为也不复杂深奥,把胳膊腿都伸展开来,张扬自己的个性,不要为任何形式的“紧箍咒”所束缚,便足矣。
     (2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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