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怨
作者:毛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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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工作关系,我天天下班后搭乘地铁二号线在浦东东昌路站下后换乘公共汽车回家。 几乎每次在地铁站的出口处总能见到一位男子在拉小提琴,因匆匆赶路,我从没认真地看过他一眼也没认真地听过他的琴声。 那天我又搭乘电梯上了地铁站出口处大厅,这才发现天公不作美,飘起了冬日那夹着雪花的雨。 看着这灰蒙蒙的天,望着这沥沥下个不停的让人心烦的雨,我无奈地站在出口处的大厅掏出烟抽了起来。 抽着烟,我无聊地斜倚在墙边打量起这拉琴人来。 他,一身破旧脏乱的牛崽服,不高的个头,一头蓬松花白的乱发下满额头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脚下的琴盖里零乱地散落着几枚路过者随意扔下的硬币。 他很是投入地歪着脑袋拉着那把暗红色的琴。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琴声。 伴着那初冬的丝丝雨声,透过从琴弦流出一曲如诉如泣的《梁祝》,我分明听到了几许哀怨几许无奈,我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地紧缩衣襟认真细细地看了他起来…..看着,看着,蓦然间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心灵的颤动,难道他是当年下放东北的战友魏亦乐? 经我努力回忆,已在记忆中淡漠的他的形象终于慢慢地和此时的不再年青的形象重合了起来。 魏出身于音乐世家。他的父亲在文革前是位靠给人传授提琴演技的自谋职业者。魏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从小就受到了浓厚的音乐熏陶。 在北京红卫兵南下的文革初期,原本生活优裕的他家首当其冲地受到了冲击。那天一群不谙世事的红卫兵冲到了他家肆无忌惮地搞起了所谓的“破四旧”活动。在慌乱中,他父亲不顾那没头没脑的拳打脚踢死死地抱着那把祖父从海外带回的提琴跟那邦臂膀上戴着腥红腥红袖章的造孽者们进行了拼死抗争。提琴保住了,但父亲被临走时的红卫兵用东西在头上狠狠地砸出了一个大洞流血如注。送到医院后的父亲在奄奄一息中指着这把琴流着泪对守候在边的他留下遗言:孩子啊,记住我的话:希望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荒费琴艺! 魏亦乐带着这把琴随着下放的大潮来到了北国的农场。 天气寒冷生活艰辛工作劳累的程度远超过知青们没来东北前的想像,一时间一种对前途深感渺芒的悲观情绪如瘟疫般在知青中漫延。 但这一切对已饱受人间世态炎凉的亦乐却似乎并没多大影响。 天天收工后,知青们一窝风地挤在了门厅外的小小锅炉旁争先恐后地用脸盆、水桶抢那擦身的热水时,他却不慌不忙地在宿舍炕边的空地上支起了乐谱架,口含定音器,开始了练琴前的准备。 当人们洗涮完毕闲坐炕上抽着烟喝着水漫无边际扯东扯西时,他已进入状态了。 他是如此地忘情!时而上身随着音乐的节奏大幅度的摆动,一头乌黑充满青春气息的头发忽而扬起忽而跌落,激扬跳动的音符从琴弦飞出;时而琴弓在那弦上轻轻掠过,温柔飘逸的琴声如那清纯的山间小溪流淌…… 亦乐有着较高的音乐素养。长年的勤奋努力,使他掌握了较高的拉琴技巧。他能演绎许多不同风格不同时代的琴曲,但在大家的记忆中亦乐似乎更偏爱演绎那些叙事性强的经典曲目。 当一曲悲怆的萨拉萨蒂的名曲《流浪者》在他的琴弦下响起,我们仿佛看到一群载歌载舞热情奔放的吉卜赛人正向我们走来:他们不甘受命运的摆布,顽强地在和社会的不公,命运的不济,世俗的偏见抗争!通过这起伏跌宕的委婉的音乐语言,我们看到了吉卜赛民族顽强、挚着的品格,看到了吉卜赛民族乐观、向上的生命力。 平时喧杂的宿舍此时一片寂静,这如行云如流水般的琴声把大家带入了一个梦幻般的境地。他微闭着双眼,旁若无人的尽情领略着音乐给心灵带来的撞击,拉着拉着,随着乐曲的前二段的逐渐展开,他那颗颗晶莹剔透的泪花顺着双颊流到琴箱。音乐的感染力是无限的,那时间好象被定格,空气也似乎被凝固,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整个宿舍,大家被这极富内涵的音乐语言所打动,谁也不愿主动说话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突然峰回路转,琴弓在弦上欢快地跳动,音符开始变得清新明朗起来。亦乐刚才还挂着泪花的脸上紧锁的双眉也随着乐曲而开始舒展,宿舍里沉闷的空气一扫而光!大家脸上显露的微笑如浴春风绽放的花朵…… 亦乐的琴弓潇洒地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结束了这段引人入胜拨动大家心弦的演奏。 为他精湛的演技所折服的痴迷的听众毫不吝啬地向他献上了热烈的掌声。 亦乐用衣袖擦去泪水,颇有点艺术家风度地朝大伙略略点头并施以微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有点失态了。”法国作曲家马斯内根据其同名歌剧“泰伊斯”中的间奏曲改编,后被称为“冥想曲”或“沉思”的小提琴演奏曲是亦乐的最令人喜欢的保留曲目。 这段音乐在亦乐的演奏下显得非常优美。作曲家想表达的宁静和谐的音乐主题通过亦乐各种演奏技法的展示被表现地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听者陷入深思一时竟难以自拔的状况仍让多少年后的我们深感亦乐高超的演奏技艺而津津乐道回味无穷。 亦乐是个严肃但又不失幽默的人。那天场部电影队又来播放那老掉牙的前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看完影片回到宿舍的小伙子们仍是兴奋地在议论那片中克伦斯基和孟什维克的代表在剧场边看芭蕾舞《天鹅湖》边接头的镜头。说到高兴处也不知是那位五音不全的仁兄竟然摇头晃脑地哼唱起四个小天鹅齐舞的音乐来,听着这让人忍俊不止的腔调,亦乐拿起琴自告奋勇地说:兄弟们,听我来拉一段怎么样? “不要慌,不要慌”绰号“笑嘻嘻”的天津知青在一旁直嚷嚷:“亦乐献艺且容我伴舞助兴,诸位意下如何?”我的天啊,这小子是那门子筋不通了?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跳舞了? 只见此兄煞有介事的拉起毛衣,用二只干涸开裂的黑面馒头置于胸前的衣内,一条花毛巾包住了头颅,腰间束上了一条折叠过的彩色床单,一个满脸胡须的冒牌“女”芭蕾舞演员闪亮登场了! 熟悉欢快的提琴声起,“笑嘻嘻”装模作样地踮起了脚尖跳起了谁也不知是什么国家的“芭蕾”舞。一时间宿舍里是嬉笑声四起,掌声不断。 “不要跳了!”一声吆喝把正在兴头上的大家吓了一跳。不知何时站在阴暗角落里的的郝主任唬着脸:“成何体统了?不像话,太不像话!”唉,一场久违了的快乐就此夭折。 几天后的一个寒冷的晚上,在女生宿舍召开了全体知青大会。 知青们全都搭拉着脑袋默默地坐在炕沿听着那一脸严肃的郝主任的训斥:你们到边疆干什么来着?有些人出身不好还不知道努力改造世界观,没事就拉着那狗腿一样的什么琴,吱吱扭扭的难听死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来着?对,就是靡靡之音!是低级趣味!毛主席老人家不是说过吗?艺术舞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要占领吗?对罗,难道你就不能拉点毛主席语录歌什么的给大伙听听?听着这番似乎高深的七扯八拉的话语,亦乐怒不可遏但又是那样地无助和无奈。 会后没几天,郝主任发话把亦乐从统计岗位调到了号称“劳改队”的猪号工作了。 …… 绵绵不断让人心颤的琴声把我的思维拉回到了现实中。 看着他投入的拉琴模样我感到喉头处一阵哽咽,酸楚的泪夺眶而出,此时的我真地有种冲动,好想冲上前去一把紧紧地拥抱他叫一声:魏亦乐,我的好兄弟!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想此时的亦乐绝不希望有人轻率地扯去那可能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人生尊严”这层薄薄的遮掩。 我抹去滚烫的泪水,从口袋抓出一把人民币俯身轻轻地放进他脚下的琴盒,根本不敢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冲向那越来越大的雨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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