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师傅
作者: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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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我的知青战友赵德源
认识他是在下乡的途中。 由上海开出的知青专列到昆明后已是第三天晚上了。在热烈而又激昂的广播声中,我们肩背手提大包小包,在前面大旗的引导下二人一排跟着往外走。和我并排走在一起的是个胖胖的圆脸知青,忙乱中也没顾上交谈。在欢迎人群喧闹的口号声和响亮的锣鼓声中我们匆匆走出了车站。 第二天早上,几十辆老式而陈旧的客车已列队在迎候我们了。先上车的人们坐在位子上兴奋地谈论着,激动和热情不减。不知为什么,待我上车时,车厢里已没空位子了,于是就在靠后的地板上把行李包挪开坐了下来。紧挨我边上还有一位,我一看,就是昨晚并行那个圆脸知青。见着我,他只是憨厚地笑笑。 我俩挤坐在一起没说什么话,只是机械地望着前方。前面的驾驶员忙着不停地扳方向盘。车子左弯右拐,时而轰鸣地望上爬,时而又急切地往下冲。我们的身体也随之一起晃动并互相挤压。有时猛的一下屁股会被高高弹起又重重落下,引起车厢里的一片惊叫。二个坐在地板上的人,跌落的感受显然要更厉害一点,但此时他和我一样,最多只是本能的轻轻“哎”一声。 一路上我俩就这样挤靠在一起而成为了“亲密”战友。 车子昼行夜息,中午则停在小县城里用餐。每当此时,我们两个“多余的人”就相伴而行。得知他的名字叫赵德源,穿的是半新的灰色衣裤,解放鞋。眼神中有着几分的忧郁和自卑。他的话很少,语速慢慢的,声音低低的。我们也只是说些眼面前的事。 到了农场,我们被分在一个连队且又同住一屋。我清楚记得那天为了把蚊帐挂上去,面对一张光光的床,他看看我,我看看他,心想:这往哪儿挂呵?最后,两个笨手笨脚的人折腾了半天,总算东拉西扯地把蚊帐吊了上去。 一个月后,我被调往新建连队。由于没有电话及交通工具。加上自己生活得又累就没再联系了。后来听说在我调走后不久,他也被调往新建的十五队。后划归为十五分场一队。 大约到了75年,那天不知怎的我突然心血来潮怀念起我的“亲密”战友了。于是在热辣辣的太阳下走了几个小时到了十五分场。在场部一排平房端头的阴影里看到他正给人理发。见我来后,他憨厚地笑笑。感觉得出他是高兴的。 “你怎么理发啦” 我有点新奇。 “你不知道?我是祖传的手艺。”他自豪的说。 “是吗?”以前从没听他说过。 “你看,这些家什都是我爸给我的。”说着他展示了一下手中的推子。看的出他喜欢这份工作。 我想,比起在山上挥锄头,这活要轻松多了,而且不再晒太阳,我为他高兴。 “没有专门理发的房间?”见他在露天给人理发,我问道。 “没有。” “下雨天呢?” “走廊里。” “那你的家什放哪儿?” “办公室。” “你也有办公室?”这可是干部身份的象征呵。 “就放在这台子后面。”他带我到办公室,指着桌子后面的角落告诉我。 虽然我觉得这也太不正规了,但想想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接下来理所当然地是他给我剃头。 “十五分场我最大。”他一边用理发推子在我头上喀嚓喀嚓地推着,一边自豪的说。语调依旧慢慢的。 “是吗?”我当然不信。 “场长、书记的头我随摸摸。我把他扳向东,就朝东。转到西,就朝西。”他笑着说。 我也笑了,感觉到他幽默后面的满足感。 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联系过。79年我回到上海,终日忙于生计,依旧没有和他有什么联系。 大概在2001年,突然听人说赵德源回来了,有人看见他在共富新村的马路边给人理发。于是,那一张圆圆的带着憨厚笑意的脸立刻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二十多年过去了,如同失踪了一般,突然地他又冒了出来。 他怎么样?活的好吗?当年为什么没有回来?这么多年又混的怎样? 在上海外环边上的共富新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他站在小区的大门口,依旧是憨厚的笑意,胖胖的圆脸已变成了一张木纳的、已呈老态的长方脸。头发黑白相间,穿的是一件工厂里的工作服,脚上是球鞋。 在到他家最后一层的楼梯上,我听到他老婆响亮而又热情的招呼声。 让进房间后,赵德源坐在椅子上很少说话,我们一起抽着烟。当谈到什么事情时总是他老婆抢先说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道。 “98年” 98年,我心里一算,68年我们一起下乡,刚好有30年。30年了,他还是回来了。 “小孩也回来了?”我又问道。 “大儿子一直在上海,小儿子也一起回来了。”他老婆回答,说的是带有苏北口音的普通话。 “小儿子多大了?” “回来那年18岁,原来在农中读高中。”还是他老婆回答。 “18岁?那年我们下乡也就17、8岁。”我不禁感慨地说道。这一晃……。 “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我继续问道。 “76年。”赵德源的声音依旧又低又粗。 “你太太不是知青?”事先我已听别人说过,但不知其详。 “我是扬州乡下的。那时是他爸托人来说的亲,我就跟他到上海。结了婚就跟他到农场去了。”他老婆接着回答,过后还拿出当年他们结婚时拍的半身照给我看。 照片上,年轻时的扬州姑娘长的还是很清秀的。赵德源在憨厚地微笑着。 结婚成了家,他们就住在场部仓库后面隔出来的半间披棚里。一年后有了孩子。当78年底知青闹返城时,赵德源可以说已经没什么选择余地了。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当知青基本都走完后,有人问他: “赵师傅,想不想回家呵?知青都走完了。” 娶外地老婆拖儿带女只能选择留下的赵德源自言自语地说:“回家干什么?又没地方住,在这里算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们家住在一条大马路边(现铁路新客站南广场前)的一间私房里。当时来说这房子还算不错,是他父亲靠理发挣来的。但解放后二十多年来一直没动过,而兄妹五个都已长大。他的妹妹也已从安徽插队落户回去了。如果他拖家带口的回去住哪儿呢?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清楚自己家的情况。再说老婆也没上海户口,每天的日子怎么过?好歹在农场还能够安身。 农场还算照顾他,在知青基本走完后,场部的一排砖瓦房让出一间配给了他。 我们就这样随便聊着。整个过程赵德源话很少,而不是知青的扬州妹子成了他门家的“发言人”。 交谈中他们还告诉我,顾秀珍夫妇也在附近买了房。顾秀珍是当年我们一起下的乡,后与退伍兵老杨结婚就留在了农场,听说也在15分场。前二年退休回了上海。于是电话联络后我就顺道去拜访他们。 “赵德源后来在农场混的怎样?”我随便问问。 “不太好。”老杨用云南话肯定地说。 “怎么会呢?他不是理发吗?”我有点疑惑。 “生意不好。搞到一点是一点,搞不到就没得。”老杨浓浓的云南话总把最后一个字重重地拖一下。 “农场不管?”我不信。 “不管,农场就管交“四金”,其它不管,叫做“自谋出路”。”老杨告诉我。 “生意怎么会不好呢?他的手艺可是祖传的呵。”我觉得不太可能。 “哎,说给你不信,那个洗头的破脸盆脏的很,边上一圈都粘的…不好说啦。洗头就到下面沟里去舀水,人家嫌脏。头也剃的不好,农场里的人一般都不叫他理,情愿跑到外面街上。”老杨边说边摇头。 “那个搪瓷脸盆有一些锈出来的小洞,伊就用小布条塞住。”同老杨响亮的云南话不同,顾秀珍是用轻轻的上海话补充说道。 “他在什么地方理发?”我继续问到。 “就在场部门口路边的那棵大油棕树下面。没有生意的时候就双手抄在背后站在那里”老杨把双手放在后面摆出姿势给我看。我想象他那时一定是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那条红土路,眼神是茫然的。 “有时就坐在椅子上看书,要不就端着那个水烟筒呼噜呼噜地吸” “他吸水烟?”我脑子里呈现出农场老工人歪着脑袋半个脸贴在竹筒上吸烟的神态。 “吸,经常是没烟丝了到我这里抓一坨去。有时实在没钱烟瘾上来了,地上的烟屁股也检起来吸。” “看着可怜了,一个知青,那个裤子破了也不补,看得到屁股啦。鞋子就那么拖着,后跟从来不见好好穿在脚上。”老杨接着说。 “他老婆不管?”我说。 “他老婆自己管林地,回来要顾儿子,那里还顾的上他。” “确实也难呵,二个儿子要养,四年探次亲要花费,怎么办?只能自己省了。”我深表同情。 “场部老工人的娃儿外面打工回来开了个理发店,他那里就更没什么生意了。楞个大一点点的小姑娘都搞不赢人家啦。”老杨用手比划着高度。 “是吗?”我不全信。 “人家是转椅,他是什么?一个破凳子。人家白大褂,他呢?…” “人家在屋内,他在露天。”我能够想象。 “就是啦。水平也不如人家。人家是“美发”,他是“剃头”。不过那些老傣族还是找他理。” “那么雨季天下雨怎么办?”知道别人在室内理发,我忽然想到这一点。 “不干,就躺在家里那个睡椅上,一个脚搁在另一个脚上看电视,那个小小的电视机,早就过时啦。” “他不搞什么副业吗?比如养猪什么的?”我想如果副业搞的好,日子同样会过的红火。 “养过一头猪,不到三个月就死了。”老杨告诉我。 “那么他们家吃肉怎么办?” “搞着就搞着,搞不着就没得啦。” 这次偶遇的聊天冲淡了我与朋友见面的喜悦,心情反倒沉重起来。 后来他们还告诉我,98年赵德源回来后摆过较长时间的剃头摊子。他理发,老婆管收钱。开始是放在集贸市场,但人家要收费,不让随便放。于是他就放到马路边的街沿上,但城管要管,经常来冲他们。于是城管来了他们就放到小区里,没人时再出去。 2002年我们一家三口回访农场,走之前我去问赵德源需要我做什么。他说:“帮我带个水烟筒”。我心里想:这家伙,云南蹲了30年,怎么连习性都变了。回来时我在大勐龙到处找不到卖水烟筒的,因为当地人需要的话,砍根竹子自己做,没有市场呵。后来在昆明火车站才看到,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原始的,古朴的东西,搞的有点花俏。没法随便拿了一个带给了他,园了他一个云南的情结。 到了2006年,有天老杨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说赵德源病了。于是我骑着摩托,头上带着帽盔沿着宽阔平整的共和新路直奔他的家。那天阳光灿烂,在靠阳台的一张临时床上,只见他左半身瘫痪无力地躺在那里。他是突然中风,已经不能说话。但他认得我,自始自终用右手紧握住我的手。眼睛看着我。在这眼神里,我又看到当年我们一起下乡时的神态,几分的忧郁和卑却。想到那年他给我理发时那种自豪的神态,我的眼睛湿润了。 一个多小时,我坐在他的床边就这样互相握住手。他不能说话,我也不想说什么,因为我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耳边只听到他老婆絮絮不休。 今年3月,我去顾秀珍家玩,他们夫妇告诉我,赵德源死了,是去年8月份。 我一惊,不是听说后来好点了吗,还能扶着站在阳台上,怎么就走了呢?我粗算了一下,生病瘫下来还不到一年,这也太快了。 “死前我去看了,可怜了。那个大腿还没有我的手臂粗。那次去医院看病,他婆娘叫我去帮忙,在仁和医院。我背他的。呵,那个味道,臭死了。我几天都没吃好饭。”老杨告诉我。 过后,有一次我路经此地,在路上碰巧见到赵德源那个“发言人”的老婆。他那被亚热带阳光炙烤过的脸显得红朴朴的,额头上有着细微的汗珠。她说是跳完早舞刚回来。她还告诉我,赵德源墓地已买好,在月浦(上海北部郊区),是单墓。 “为什么不买双墓呢?价钱差不了多少” 我说。 “我还年轻嘛。” 他老婆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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