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把识点字的人再教育为不识字的运动,叫:知青下乡。千万个乱蹿乱蹦猢狲似的的孩子在“广阔天地”闹腾,少不了鼓捣些令人喷饭的勾当,把一严肃运动抹个花里胡哨。说是趣事,却又似是而非,荒唐年代荒唐事,亦泣亦嘻,苦乐交织。正所谓:笑中有泪,乐中有哀。几分庄严,几分诙谐,几分玩笑,几分感慨。此中滋味谁能解得开?
看 青
秋收将至,偷青日甚。想起那天不管地不收的知青,队长计上心来,开会称:“知青是毛主席派来的宝宝,今年就给他们看青!”看青是神仙日子,扛火药枪遛达,回窝棚烧包谷,一天两个全日工,爽!当地人七姑八舅亲戚多,看青玩假中饱私囊,年年看青偷青,年年丢青贴工,队里亏吃大了。亏队长想得出,这知青什么不敢整?你说大坟山有鬼,赌碗菜油他就上那过一夜,还在你祖宗牌牌前出恭。敢偷青?难说他就敢轰你一炮。别不把队长当干部,这招真让那些偷青老手没脾气了。
庄严接过革命的火药枪,煞有介事扛着它神气活现地游荡于田边地角,不时放一两炮吓唬吓唬麻雀和窥视毛豆包谷的孩子,一周下来,看青效果极佳,队长十分得意他的英明。然而,知青不过是大孩子,先是不愿值夜了,把枪机绑上绳子绊于路口后大睡;后来不仅自己吃个肚儿圆,还把邻队知哥知妹邀来共飨,村中舆论大哗,队长加强查夜。一夜,队长不幸误绊机关,下身被轰,大怒,猛扣工分,众知青鬼火怒,阴谋射杀队长家大黄狗,我持抢行刑。不料枪药多了,扣扳机后从底火处喷出的火药吹我个糊头赖嘴。
一阵忙碌,狗肉飘香。一知青心不忍,谎称打了偷青人的狗,邀队长共享,队长欣然赴筵。孰料狗肉发病,筵后,我头大如鼓,队长卵大如球。事情败露,神仙日子狼狈结束。
偷 菜
翻粪,即将粪堆边翻开捣碎边泼上各家粪坑挑来的屎尿拌匀发酵。这活累,得爬二里坡一担担将大粪挑到场院,一耙耙翻粪肥,一瓢瓢泼屎尿,小山似的粪堆要翻几天。这当口,青黄不接,断粮了。
天黑定,收工,仅骗得二三洋芋吃下,腹内饥声如鼓。上床,辗转难眠,饿屁喧天。昏暗中,传一声无力长嚎:饿啊——。便有响应:哪怕……有—锅……青菜!遂达成共识:偷菜!于是,两知青提一化肥口袋出发。
夜暗如漆不辨五指,又行梁上君子事,待摸到村边,已是心慌腿软战战兢兢。二人约定要动静小动作快,即卧倒向菜地匍匐前进。到得地头,一知青麻利掰了一抱,另一知青近视,爬到地里恍见前方有脸盆大的一块白亮发出奇怪声响,凑近审视,一股鲜粪味扑鼻——当地农民有在自家自留地解手之习惯。该知青刚反应过来,就听一声凄厉惨叫:鬼——!二知青窜起,如惊狗飞射,途撞粪堆,抹一脸粘糊。
到家,不敢点灯,摸黑煮菜。喘息匍定,魂魄渐归,听菜锅歌唱,想美味佳肴,吞滚滚涎水。忽觉味道不对,点灯,立刻沮丧万分,一夜辛苦,只落得:满头屎尿,一锅烟叶。
画 像
逢“秋老虎”,无风,热浪蒸腾,景物摇曳,正午,连狗都不到日头下。又放倒一块地的包谷,汗早没了,包谷叶划破的皮肤已无汗碱腌咬的痛感,晕忽忽扔掉镰刀,把自己仰面摔倒,狗一样张开冒火的嘴,想从瓦蓝的天上发现哪怕小小一片云,闭眼,全身钝痛,有垂死挣扎苟延残喘的感觉。恍惚中,忽听大吼:聋子!喊你没听见?是队长。闭眼想象他的气急败坏有点想笑。他蹲下为我遮住阳光,说公社要来开会,把仓房黑板上的“阶级斗争天天讲”换成“农业学大寨”,再画幅主席像。仓房?对于我简直就是避暑山庄!给几个工?就
10个,不干我找别人。我睁眼说:去!
活该利令智昏。仓房阴凉令昏懵脑袋清醒,方觉这政治工分难拿。写字好办,主席像是好画的?邻公社那个会美术的知青就为画主席像成了反革命。上山继续干活?瞅门外阳光蛰人,打死不去,遂决定不要工分,混!
写好大字,心突然忐忑,不画,得罪队长?公社印象?招工上调?终老桑梓?惶惶如热锅蚁,几攥粉笔,终不敢落。奈何,仰天长叹,目光掠过对面老墙,主席对我微笑,遂三呼万岁,请下宝像贴于黑板,使黄粉笔画出万道金光,大功告成,功德圆满。
裤 子
山区苦寒,布金贵。可偏兴裤管口袋粗的大档裤,与知青的瘦裤腿对比鲜明,他们在庆幸自己拥有颇费布料的大裆裤的同时,时常感叹知青的困窘。于是,便有了关于裤子的故事。
头回分到一包日本化肥,都说好,不仅指化肥效能,还指那尼龙包装口袋,都在盘算。化肥未用,争端乍起,先是队长副队长,后又会计,连贫协主任都掺和进去了。社员说他们“敲猪匠打牙祭——炒(吵)得卵子翻天”。终于白热化了,开社员大会,要来个“全民公决”。
开会与争吵几乎同步,嘈杂中,累了一天的知青统统涎水长流鼾声起伏。深夜,知青们被唤醒,会场雅静,队长宣布:考虑小知青裤子困难,社员一致同意,日本尼龙口袋给小知青,缝一大档裤,换着穿!知青们先是愕然,继而大笑,至人仰马翻涕泪横流,随后谦虚谨慎,坚辞不要。
莅日,连夜制好的尼龙大档裤被宣布为“礼服”,供外出开会学习做客用。队长首先试穿,只见大腿正面“日本”赫然,臀部“尿素”鲜亮,知青们当即赋诗一首:我们队干部,穿条尼龙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都说是好诗!
鼠 汤
鼠,大秽。啖鼠,闻之作呕。然不查而食之,皆曰:香!知青房系牛圈改建,鼠多,其大如兔,鼠精是也,猫鼠对峙悻悻而散,不鲜见。
冬日早饭,是就灶门口的火光做的,昏暗。轮值的人需咬牙钻出热被窝在众人起床前做好饭菜,昏暗中曾有将抹布与干酸菜共切煮汤令食者撕扯不烂的事件。
某日,一轮值男知青被捉弄,闹钟提前一小时将他唤起,生火做饭烧水煮汤,水沸揭盖,高温蒸气直冲房梁,在灶火劈啪、烟道呼隆和沸水哗啦声中,他忽略了一点小小的动静。煮汤时,坐在灶前的他又眯着了,待大家起床,汤沸良久。上桌,一知青舀汤浅尝即眉飞色舞,惊呼:好香!众人抢食,赞叹不已,缺油水的肠胃得到极大满足。汤盆顷刻见底,舀汤的女知青又一惊叹:好大一块肉!众人挤至灶前,蒸汽散尽,锅里赫然漂动着煮褪了毛、即将煮烂的——硕鼠!惊谔数秒,全体争先恐后抢出房门,面对粪堆就是一阵狂喷猛射,前俯后仰呕了个轰轰烈烈。
日后,几个知青饿饭之时,一人喃喃,其口唇吧嗒有声舌头乱舔作神往状,问其故,答曰:那日鼠汤香啊……。
咬 狗
狗咬人,常识。村狗凶悍,视知青为异类,相遇必穷追猛咬,少有例外。也有意思,知青的狗咬农民,哪怕他穿得再板扎;农民的狗咬知青,不管你装得有多农民。狗眼看人清,不会咬错的,不象人咬人,乱咬。然而人逼急了也咬狗,就新鲜了。
上山出工,晌午吃烧洋芋,二女知青因噎找水,寻至对面山坳小村,忽闻狗吠乍起,刹时大狗、小狗、黄狗、黑狗、公狗、母狗冲出数十,领头一大狗赫然似小牛犊般,吠声如雷。二女知青魂飞魄散掉头迅跑,凄厉哭叫声传数里,奔命中突想起村人所教:下蹲作捡石状。狗们犹豫,然大狗却不理会,依旧猛扑,二人复起狂奔,狗嘴几触小腿。二人泪汗满面,声嘶力竭,几乎同时绊倒。回头见狗们涌来,情急之下,一女知青猛地返身面对,四肢着地臀部高翘,呲牙咧嘴狂呼怪叫作扑咬状。奇迹出现,大狗犟直四脚重心后坐急刹车,群狗止步,眼露惧色。该女知青见有机可乘,遂趁热打铁,一声怒吠纵身扑去张嘴便咬。狗们哪见过人咬狗这等阵势,惊呼哀叫落荒而逃。
二人坐起,面面相觑,惊异这奇特效果。随即哭得涕泪滂沱,少倾,想纤纤窈窕淑女竟行恶犬疯狗事,不禁击掌拍腿又笑个不亦乐乎。
鸡 宴
一夜间全村鸡瘟。都说是知青干的,也不知是知青中的谁,但确是知青中的谁从哪偷吃瘟鸡将骨头弃于村里,作孽!爹妈的孩子老太婆的鸡——心头肉啊,那是她们盐巴火柴的“鸡屁股银行”。山民不食瘟牲,以病禽掼于事者门前并辅之于诅咒,是淳朴山民惩罚的风俗。沮丧的知青们闭门枯坐倾听咒骂和濒死禽类的哀号,委屈、恼怒令每个人都以恨恨的目光审视他人。
诅咒消停。开门,病鸡一地,夕阳下似酷烈战场。人人面色沉重,静默片刻,便有对话:埋了。埋!可惜。是啊!不如……。不!还是……。那就……啊?……吃?众知青抱拳发誓:对不住众乡亲,日后出息了不赔鸡誓不为人!张罗杀鸡,却生愁:鸡太多。于是以背篓运至晒场,将鸡头向前看齐,使板锄铲……
生平没见过这么多裸体鸡,能让你头皮发麻。1.2米的大猪食锅沸腾终日,烧炖煎炸一吃几天,便吃出了鸡屎味,挂满伙房天棚的鸡怎么看都是尸体,膀子大腿皮肤心肾肝脾大肠小肠直肠……一听就恶心,一闻就反胃,后来进伙房就呕吐,再后来见活鸡都头晕。剩余全都“慷慨”赠与邻社知青,令他们也有了相同感受,终无浪费。
二十几年后,知青中真有人回去办了鸡场,但不是出息了,而是下岗了。消息真伪不论,确凿无疑的是:他不会再吃鸡了。
烧 蜂
后来才知道,山民取蜂蛹很艺术。一带盖小篓绑于长竿,远远将竹篓套住蜂巢,一拉,竹盖即把篓口封住,之后烟熏水溺或放飞,绝无被蛰之虑。可当时知青尚未接受到此类“再教育”,取蛹的结果就有些悲壮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吊在曲里拐弯的马尾松上的蜂巢,村民们说有十几层,那可是一大碗焦黄喷香的蜂蛹啊!五个男知青串通欲将蜂巢窃为己有,收工磨蹭于人后,待人群消失于山路尽头,返回取蜂巢时,发觉真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五颗光头凑一起略为商量便决定:火攻!于是裹满松油的火把杵上了蜂巢。正所谓“捅了马蜂窝”,刹那间,群蜂涌出,义无返顾地前赴后继,空中很快聚集了愤怒的一团,其声酷似轰炸机。那是被山民们称为“土甲子”的野蜂,体形硕大,凶悍顽劣,山里蛰死人畜的事皆由其所为。蜂群俯冲,五人的抵抗顷刻演变成屁滚尿流的奔逃,惨的是一无遮拦的光头,成了蜂群复仇的显著目标。此时拿收蜂工具返回的村人见状大喊:躺下用树枝打!也奔来救援……。
知青点一夜忙乱,昏迷中的呻唤不绝于耳。清晨,五人醒来,忽觉眼皮沉重不见天日,遂用手掰开互相端详:只见肩上被称作头的那物件晶莹紫亮肿胀似球口鼻如豆怪异之极。便有吃吃小笑及致哈哈大笑。女知青们闻声而入,五人急问:蜂蛹呢?女知青未答,却哭了。
敌 台
那个年代几乎所有境外华语广播均在被禁之列,美、苏电台皆为敌台,听敌台轻则批斗游街,重则判刑坐牢。也是物极必反,知青早厌倦了国内电台的千篇一律,听“澳广”唱邓丽君已为时尚,但在公开正规场合仍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就有了这个故事。
大皂角树上的喇叭刺拉拉地响了,照惯例,队长几年如一日的喊工开场白就将响起:女人都起床了,男人睡着还有什么意思……。一男知青内急,奔粪堆,刚拉出一股舒畅,便与睡眼惺忪出门小便的队长打了照面。这时,音乐过后的喇叭里传来软软女声——莫斯科广播电台。队长面色忽变,手提裤子以难以置信的敏捷冲回屋子。喇叭停了,队长讪讪蹙到男知青身旁,以少有的温柔求其保密,男知青一脸坏笑:我没听见什么,是活路太累导致暂时性耳聋。于是,他得到了放田水的“幸福劳动”。
在田埂刨一板锄,卧等田垄水满。阳光灿烂,心情爽朗,枕如茵绿草,听淙淙流水,看蓝天白云,“幸福劳动,愉快生活”,该男知青快活欲仙……。沉重脚步传来,背粪的行列映入眼帘,一个跛子令男知青的兴致一落千丈,放田水的原是这残废军人。他找到队长,骂:混蛋!队长说:我们都混蛋。真希望你再调错电台。不会了,我把旋钮拆了。苦笑摇头掂起背篓,男知青的“幸福劳动”终结。
如 厕
农村的厕所叫茅厕(Si),挖个坑,搭几根圆木塞上石块不使滚动,再用木杆支成三脚架胡乱铺上松毛便可。茅厕不分性别,一般以咳嗽为号,因耳背、刹车不及或讯号失误时常发生尴尬;还因松毛遮挡不严令春光外泄;吸烟和照明也烧过茅厕,有悖于安全文明。为此知青决心改革,文明如厕。
首先采用翻牌制。即在一木片两面分别写上男女,如厕翻牌,避免尴尬又可容多人共用,但经常发生人在里面方便,好奇者或好事者在外面乱翻,翻牌制失败。后采用标志式,即如厕者搭皮带于墙头,起提示作用又避免咳嗽暴露性别使耳热心跳便意梗阻,却失败得更快:如厕者常眼看皮带消失而无可奈何。总结:改革不彻底!于是挖一长坑栽以木杆钉上油毡,本村自古以来第一个区分性别的文明示范厕所宣告诞生。
建成第二天即发现男女厕隔墙油毡出现豆大小洞,愤怒声讨后补之;第三天又出现一碗大的洞,愤怒声讨后复补之;第四天洞如脸盆,愤怒声讨后再补之;第五天起床隔墙竟整个坍倒。后来村童发现以石击毡其声悦耳贯通效果极佳,石雨过后,茅厕外墙百孔千窗,又有智者察觉油毡引火易燃,墙就尸骨无存,兀立的几棵木杆被当做椽子材料也尽数偷去,只余粪坑,乱石狰狞。文明示范厕所寿终正寝。
此后知青解手颇随意,虽方便,无粪肥,不久长。莫谈改革,挖个坑,搭几根圆木塞上石块不使滚动,再用木杆支成三脚架胡乱铺上松毛,从此茅厕无恙粪肥丰盈。
批 斗
高寒山区穷,生个地主还真难,幸亏土改时硬定,不然知青下乡拿什么对他们进行阶级教育?文革时的黑五类中,唯地主不可再生,如同文物,随时间推移,更日见金贵。因而农村的批判会与城镇相比就显现出了另一种色彩。
按上级指示:知青下乡要上好阶级斗争第一课。斗地主,村里竟象过节,扫仓房、杀小鸡、买烟酒、煮米饭,还套牛车去接,接待规格明显高于干部。知青纳闷,询问后得知,本村没地主,自然也没长工,都是从外村借的,人家还交代不让用坏了。
老地主颤颤巍巍的来了,难为了队长,一边对知青说:悠悠的,斗坏了赔不起,二天咋个完成政治任务。一边又要哄老地主:对不起你家,这回么还是坐着,头怕是要低点,人家学生娃娃老远来叫我们教育,你就教育一下吧。老地主大度的同意了。
酒足饭饱咂纸烟,老地主就坐,批斗开始。知青对批判会见多了,念稿子抑扬顿挫,尤其女知青发言,全体雅静仰望。知青发言后,老长工控诉:地主心狠呀,那年麦收下雨他死活不让下地,把我们关起来……他咂几口烟接着说:关着也就算了,还逼着吃大肉,把我们全灌醉了!是不是?你老实交代!老地主没动静,方知其昏睡已久,涎水吊老长。队长拍醒他,他即发表评论:人家学生娃娃的声音嫩生生的好听,你老声老气刺刺拉拉的难听死球!
口号声中,老地主老长工相帮着爬上备好的牛车,欢送似的。
干 部
存粮将罄,新粮未继,人心火躁。当值知青倒食入槽转身时,听身后传不满哼哼,登时恶火攻心厉声呵斥:还指望那两把玉米面?老子都没得吃!一声喝,唬得那货一机灵,红眼圆睁,做预备格斗状。那知青忍俊不禁,道:还哼哼呢,倒还象个干部了。
干部成了名号。然此干部非彼干部。干部是头猪。
干部较村里其他同类,应有足够理由自豪,可它除适应干部名号外,仍一如既往地憧憬食有玉米面的幸福生活,一如既往地以哼哼表示不满。浑然不知这名号之尊贵。
知青们叹谓,做猪也不能落到知青户!与原住民相比,知青生活物资与生存技能匮乏,原想养猪过日子,不料自顾不暇。加上“受教育”的低下地位,前途渺茫,苦闷压抑需得发泄。可怜干部自断脐入户以来,终日食不裹腹拳脚加身,这种牛马不如连鸡都不如的生活,成就了干部短小敏捷的身材和凶悍顽劣的特质。
不堪这种极不“猪道”的非猪生活,干部的反抗猛烈而凑效。某日,知青送粪归来啃土豆,无话,气氛沉闷。干部候于前,期些许漏食。猛地,一知青窜起飞身骑猪,干部反应迅速却目的性极强地顺坡朝粪塘疾奔,抵塘边,骤停,那知青遂以自由落体坠入粪汤。干部哼哼,绅士般离开。众喷饭,笑称:奋勇(粪涌)前进!却许久不见人起身,慌忙近前,见那知青仰卧污物一动不动痴望天空,口中喃喃绵绵不绝:想回家想回家想回家……。众皆黯然。
干部饿极,啃栏,栏断,获自由,出没于山民田地。遇妇女儿童相逐,竟凶猛攻击一路咬去;若遭遇山里汉子,就钻青纱帐游而击之。知青屡遭警告,囚之。然品尝了解放滋味的干部为争自由不遗余力,令猪栏一断再断。山民几欲捕之而不获,惊叹:知青的猪比狗还跑得快!久之,疲了。知青们对山民警告阳奉阴违,乐得让干部野猪似的自觅其食而疏于管教,干部气焰日渐嚣张,竟掀翻了认为妨碍了它的、在自家自留地解手的新媳妇。干部坏了山里规矩,引发众怒,终招杀身之祸。干部死了。火铳打的。身上挖出小半碗铁沙。
农村宰猪喜庆,拾掇干部那天,知青点没有快乐。天阴着。
语 录
队长一句 “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引知青嗤嗤小笑。再一句“把敌人打得象老奶尿尿稀哩哗啦”,哄堂大笑,传统教育会便毁了。鸡屎(知识——当地口音)青年欺我农村无人?队长恨恨,决定“以夷制夷”,瞎瞎便担负了对知青再教育的重任。此人眼瞎一只,干活不成,嘴巴了得,常以语录新词唬人,凑效,故尔也被村人归入鸡屎青年。有知青不服,又拿“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语录说事,队长磕了烟锅,按瞎瞎教的说:那是毛主席教育我们,你们是他老人家交给我们教育,辈分要弄清。得,事没说成,倒成了孙子。
但知青们很快热爱了瞎瞎的教育,因为瞎瞎不负重任激情满怀囫囵吞枣创造性地演绎联想排列组合,使教育会成了文娱生活极度匮乏日子里的味精。
某日雨,出工不成。队长不失时机地展开教育,知青雀跃。瞎瞎又在左胸补丁处别三只没有钢笔的笔帽以示慎重,银亮亮地闪耀着知识的光辉。他面色严肃,手举半个被丢弃的洋芋,煞有介事: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他独眼眨巴着,忘词了。到底是瞎瞎,顺口就编:是其他生产队。知青起哄:那不关我们队的事。瞎瞎正义在胸面不改色不为所动滔滔不绝一泻千里。……一抓就灵新动向群众眼睛雪亮雪亮,备战备荒民兵胜利之本之本,吃草根树皮水深火热革命先烈打江山打江山,资产阶级丢洋芋丢洋芋,千万不要忘记过去就背叛修正主义我们不答应不答应,坦白从宽贫下中农金猴奋起千均棒苍山如海血流成河……会场热烈非常,知青前仰后合热泪横流。有知青嚷嚷:别的队贪污浪费,我们不能,瞎瞎你就代表全队革命群众把它吃了!瞎瞎大喝:不须放屁!会场肃静。瞎瞎环视,满意所达到之效果,遂补充:毛主席教导我们。
教育效果达到,队长扬扬烟锅:天不早了,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绣花纳鞋底。散了散了。有男知青叫唤:我们不会绣花纳鞋底。队长不屑,撇嘴:还鸡屎青年呢。是男社员请客吃饭,女社员绣花纳鞋底。众皆哗然,队长进步了,估计也是瞎瞎教的。
屁 事
屁,不雅。这人身之气本与饱嗝无二,却因出处不同而“出身”迥异。人食五谷焉有不行屁事之理?骂之不雅而放之又放,虚伪。而屁话,尤辱斯文。放得却说不得,州官放得火百姓点不得灯?然知青打油:屁乃五谷气,肚里溜出去,放屁爽气,闻屁丧气。早反上了梁山。快哉!
春荒。阴雨。饥寒。为保热量而躺倒。想前途渺茫烦闷空虚,众知青眼望屋顶心事重重,寂静。应了 “冷尿饿屁”的老话,肠鸣后便有喷薄欲望。可小心翼翼,反憋得声调怪异,丝丝缕缕绵绵不绝。终有男知青耐烦不得,掀开被窝冲天一怒,轰然酣畅。众效仿。偏牛圈改建的宿舍隔音极差,隔壁女生吃吃笑后还以颜色,亦不让须眉。一时间,不雅响动此起彼伏。此前少男少女尚羞谈这有声无形之物,此禁一开,不可收拾。有呼名唤姓以此相赠者;有举枪瞄准声型俱备者;有冲吉它听余音回声者……。更有甚者,竟以手捉之于鼾者鼻前释放,令呼噜骤停以解鼾声困扰难眠之苦。少年不识愁滋味。笑闹中,竟也暂忘了境困心烦。
山民自称应天府人氏,古风犹存。许是久居边地,风俗变异:同性间偶有这不雅响动尚祥装未闻,异性间则更不可造次。然知青不明究里,闹便闹了,谁晓会因屁惹祸?
知青户这日偏偏主食红豆,产气。出工挑粪,一壮硕村姑持粪瓢专司装粪。这男知青近前时,忽感腹胀难耐,然面对异性,一忍再忍。待粪桶装满挑担上肩起身用力,忍无可忍,如雷贯耳。其声之巨,惊落村姑手中粪瓢。悲剧发生。只见那村姑面色由红转青,捂脸掉头就跑。该知青愧疚,却不当事,挑担吱呀而去。地头,知青起哄没心没肺,闻讯而来的队长问明缘由脸色大变,狂吼“赶紧找人!”众人方知事态严重,忙向村寨山崖树林河沟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地几路狂奔而去……。声断气绝哭昏在地的村姑在河边大竹林里找到。村人终日出没于她家开导劝慰,知青登门道歉被泔水泼出,山民皆冷眼相对。事件由小队而大队而公社,知青户连日震荡着干部的咆哮。晕头涨脑的知青渐晓:此举山民视为大辱。按旧时规矩,据女方意愿,事主或娶该女,或赔钱财。队长说,新社会,不兴。人家也看不上你个麻杆,赔工分吧。知青诺诺:赔赔,他的不够就扣我们的。想那干瘦知青若娶壮硕村姑,身形1 : 2尚显不足,欲笑,却不敢。
此后一段时日,村童见知青,必蹈足击臀而歌:小知青——乱打(放)屁——恶(音:务)俗!是够恶够俗的。知青皆勾头滴水蔫败屁臭心虚气短无人敢应。屁,不可乱打!是为教训。
打 赌
知青吃饭使锅,Φ22cm的铝制品。一次盛够,省却回头添那不知还有没有的饭。包谷饭泡以“玻璃汤”,忙望嘴里塞,没注意脚下,栽倒,锅扣于地。拾锅,骇然,伏地不动,审视眼前赫然矗立的、托土坯那样扣在地上呈完美圆柱体的饭。猜测那瘪腹里的胃,如何容纳这若大一坨?口洞无底,胃壑难填。山民均晓,若无充分之物质与心理准备,与知青相遇切不可以“饭否”问候,一矣黏上,心绞痛。
胸无大志啊!十六、七岁的人,吃字当头,与豚无异。一说吃,便眼放绿光,因而,以吃打赌寻常事,形式各异,蔚为大观——生理反射类:入厕就餐、粪桶捞罐头;胃容量类:灌凉水;体罚类:倒立、俯卧撑、金鸡独立……其中体罚类非高能量食物而不赌,如肉食。一知青探家返回,携干面条二斤。眼谗,起哄,遂以100工分赌之,“一气喝成”。即:喝而不嚼。挑战者为减体积半熟即食,矣最后一口下咽,张嘴喘气口不能合。庄家不甘,命其闭嘴。乃闭。却不料饱嗝袭来,面条自鼻孔汹涌喷射……。100工分啊!擂胸顿足。
狗街有食馆,名“狗街食馆”。防碗丢失,每碗均烧有馆名简称:“狗食”。“狗食”有油水荤腥,对囊中羞涩又常年哽噎杂粮的知青来说,最实惠的,是门口蒸笼里的呛面馒头!细粮。顺溜解谗养胃。不知谁赌输,众人不远十里奔“狗食”而来。十个大馒头喧腾白皙香味扑鼻勾人食欲,便又有赌:立地独食。赌资:购馒头的钱和粮票。众人坐望赌者,是为监督。食至一半,腰带全放。卖馒头老者见状相劝,称呛面馒头“发”,恐撑着。不理。食之剩三,速度减慢。老者惊慌,阻拦,赌者推之。其踮脚尖以后跟蹾地,期颠实胃中之物扩容,续食。其时已食之勉强,腰身犟直。众劝其放弃,并声言不予索赔。那老者已目瞪口呆,泥塑一般。最后一个,众人抢夺,未遂。赌者腮帮圆鼓却不能咀嚼,面色发青,眼珠暴凸,便伸手要水。此时,老者自失措的众人身后冲出,声泪俱下:千万不能喝水呀娃娃,要胀死人的!替家里的爹妈想想啊,钱粮我都不要了!赌者眼神疑虑,老者忙将钱粮取来,一松劲,鹅蛋大一坨自其口中匍然落地,脖子一伸,又一坨、又一坨……。老者连呼有救。
????国营食堂,钱粮是要付的。别过老者,回村。山路上,寂静无声,只闻喘息和脚步嘁嚓。一知青猛抬头狂喊:狗日的馒头——!暮色苍茫的山间,远远近近地荡起一阵回声。
狗 冢
同为沦落命,惺惺相惜,其被女知青带回时,肮脏邋遢。乍见男知青的冷脸,张皇,益发委琐。吃食匮乏,平空添口,男知青不满。只因不知饱足的胃比女生耗粮,嘴短,眼见其入而发作不得。经女知青们一番洗涮,再露面,其瓜子脸白净,大眼睛波光流溢,尤其小腰,一拧就出了风情,两声怯怯招呼,令人怜惜。女的?遂以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主角名字相予:花妮。
毕竟苦出身,花妮勤谨。上山下地看家值夜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颇招女生喜欢。与男知青之距离,是冬雪天猎回一野兔后拉近的。烟屁股劲大,穷知青命大。又臭又硬的德行花妮仿效,遇赠与,漠然接受,挑逗,慨不买帐;对自家人迎来送往谦恭有加;有知青往来,任穿着破烂仍极尽礼数;若遇当地恶少心怀不轨的觊觎,那大眼睛射出机警凌利足以令其却步。断顿,知青举户回城打秋风。月余而归,花妮瘦骨嶙峋身负数伤守望于门,院内秋毫无犯。近前,花妮摇尾哽咽,幽怨眼里落两粒清泪,众人眼烫。
花妮命薄。知青出工,那执掌知青命运的权势者目空一切强闯知青户,花妮拦阻不成遂裂其腿肚,任狂踢乱踹仍不松口。傍晚,围着几近跺扁的花妮,女生垂泪,男生黯然。花妮死了,埋于自留地。是夜,无话。
翌日,男知青全体称病在家。迟暮时分,女知青收工,闻得荤香扑鼻,猜那几个臭小子定是发了不义财。相视一笑并无多话。此乃规矩:吃得说不得。那是个寡得拍个苍蝇都想送嘴里嚼咕的年月。洗涮毕,围住炖肉盆即开扫。筷勺翻飞口舌吧嗒惟不闻人声,食至半途方觉肉味。那女知青狐疑,起身出门,返回即哭,男生低头,女知青们恍悟,掷箸而泣。少倾,一男知青跳起,犹带悲声:花妮昨晚托梦要做最后贡献,岂能辜负?再说身体乃革命本钱,没本钱还扎屁根干屁的革命呀!抽泣未平。男知青循循诱导:古有衣冠墓,花妮的头和骨以皮裹之筑冢寄托我们的哀思。仍泣。男知青端盆怒道:那我倒了去!拦下。毕竟荤腥难得,经年而不遇,遂边吃边哭诉:那次在山里崴了脚不是花妮回来拽你们我早喂狼了……云云。哭诉声中,汤毕肉尽。
冢不大,半米来高,墓前木牌上书:花妮之墓。与花妮同类比,史无前例。风光。
数十年后知青返乡,冢已荡然。原址上,那女知青喃喃:那次在山里崴了脚不是花妮回来拽你们我早喂狼了……众皆默然。
旷野,有风声呜咽掠过。
神 医
那年月书是没有好生念过的,转着圈地学工学农学军,都弄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该男生入“红医班”,跟解放军医疗队“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巡回过,插队后将破挎包漆个十字,装些药物器具随身携带,神圣了,任谁都不能动。再让电影《红雨》“一根银针治百病,贫下中农人人夸”一煽呼,便痴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被翻成破扇,到处搜偏方。出言必称经络,抓草必呼妙药,见人就说有病。看这个的舌苔,翻那个的眼皮,无论男女是只手扯来便摸脉。别和他提医,否则他“望闻问切阴阳五行”地能烦得你撞墙。
干活歇稍,一知青由他号脉,待他渐入佳境,抽手以趴在身边打盹的大黄狗之前腿替之,兀自吸烟去了。他只说别动,并未睁眼,随后呼吸均匀涎水长流,竟眯着了。队长干活哨声一响,他一机灵即回归角色,说:有病!那知青老远冲他嚷:你才有病。哄笑。
农村缺医少药,山民求治。其感责任重大,须实践。知青除上红汞碘酒或开心逗乐,敢把自己交他收拾?他就收拾自己。某日大伙回来,惊呆:其鼻歪眼斜,咿咿唔唔,手脚抽搐——他用银针把自己扎成个刺猬。众人施救,其缓过来,胯下已精湿臊臭。近年读《知青启示录》里有“医痴”将自己肚子拉开割盲肠。此“医痴”,彼亦“医痴”,异曲而同工。
骄阳似火。赶集,路遇老头以手撑地,表情难受。他两眼放光,趋前打问,知其恶心。忙扶于树荫,取银针,命老汉以掌置膝,照虎口一针扎下,边捻边打量老汉。老汉许是中暑,荫凉和针刺令其松活,聊起来,说拉稀吃烧大蒜,奇效。对脾气,嘴聊手捻滔滔不绝。回过神来,忙问:有无针感?老汉不知何为针感,解释:酸麻胀。老汉急呼:有有有,早想说的,不光手酸麻胀,腿也酸麻胀。低头看去,惊一身冷汗:那针已穿透虎口扎入大腿,忙拔针。老汉起身活动手脚,面呈惊异,称奇,说膝盖疼几天了,没想到治恶心把腿给弄好了。
“神医!”该知青名声大噪,惊动公社,遂送医训班,发给红药箱,当“赤脚医生”。
此后,该知青就真象电影红雨那样“出诊翻千重岭,采药攀万丈岩”,终日神游山里。可知青们一说神医都笑,说:真神,神癫癫,是够神的。再后来,“贫下中农人人夸”的他被推荐上学,学兽医。知青们送他时都情真意切地说,只要不医人,我们就放心了。
因 果
“师曰:老天下雪不下水,雪落地上化成水,由雪变水多麻烦,不如直接就下水。生答:老师吃饭不吃屎,饭到肚里变成屎,由饭变屎多麻烦,不如直接就吃屎。”一开饭,该男生必谈五谷轮回之物,有好吃的时候尤如此,保留节目。除寻开心外,实则期待人因恶心不食而多吃多占。有女知青斥其:吃屎的嘴!其不恼,指饭菜说:我们都用嘴间接吃屎。知其别有用心,怎奈拳击死猪,奈何不得,其乐此不疲连连得手。事皆有度,久蹲茅厕不觉臭,疲了。其故伎重演,众充耳不闻,至多笑骂:缺德鬼遭报应!
风顺雨沛太阳好,赶山季节。女知青拾得蘑菇,烹之。挨晚,该男知青腹空,不待收工便偷偷溜号。进门闻得山珍之味,涎水咕涌。踅至伙房,腆脸陪笑。知其来意,女知青警告:少在这转,等大伙回来。无机可乘,悻悻回屋。然香味毕竟关不住,丝丝屡屡挥之不去,心痒猫抓,腹内饥火愈盛。鬼使神差,晃悠出门,待发觉自己身在伙房时,手里多了一盛饭物什。凑近锅台,谄笑道:给点吃的。女知青以锅铲唬之:吃屎!其借势发挥,笑答:可能。如便后以草擦拭,漏,指染,本能一甩,指头砸墙,疼,条件反射,以嘴嘬之……女知青以锅铲怒拍其项背,其缩头耸肩飞速伸手至锅中一舀,溜之大吉。
收工。知青们进院,见女知青惊慌无措立于院中,男宿舍砰啪乱响伴以粗重喘息和怪异喊叫,似有惨烈搏斗。冲入,宿舍一片狼籍,该男生不知如何上得房梁,其精神亢奋两眼放光口吐白沫端一根锄把作英勇搏斗状,俨然《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众愕然,问其故,女知青说缘由,一知青大叫:蘑菇没煮熟,中毒了!即奔去寻赤脚医生。知青们一涌而上将其勒住。赤脚医生至,急呼催吐!闻讯之乡邻早已携带给牛灌药的竹管、粪桶等一应物什,拥那叫“牛医生”的放牛老汉奔来。平日稀松老汉,此时如将军发号施令,命勒好中毒者,以水稀释鲜牛粪,竹筒盛之欲灌。知青阻止,疑问。老汉圆睁双目怒喝:救命要紧!知青半疑半信讪讪而退,眼见两竹筒青黑稀牛粪汩汩灌下,该知青随即吐个倒海翻江……
深夜,该知青魂魄渐归,四顾。众人始长喘一口气。一放松,便有吃吃笑声,问何故?云:我说他是吃屎的嘴嘛。说屎者吃,此乃因果。众乐翻。
三 醉
烟茶酒,嘴里走,天下头,怕个球。旱烟烤茶老酒在嘴里过一遭,心畅了,气顺了,天宽地阔。再起身,赳赳山汉,艰辛世事皆“怕个球!”此乃老天赐予山民润泽锈涩日月的宝物。山民待客亦如此。客入,让于火塘上首,递铜头玉嘴烟锅,一袋烟后,心定神安;颠起烤茶罐焦香弥漫,酽茶汤入口,心旷神怡;哗啷啷酒碗排开,包谷酒香,就心醉神迷了。
烟茶酒“未成年不宜”。当知青却是无论年龄一夜成人。三醉,是成人的洗礼,是那片土地代知青的父母为知青行的成人礼。
听得唢呐响,踅去,婚宴丧饭,便吃,礼却拿不出。有白眼,视若不见。嚎“螃蟹哥,八只脚……”酒歌醺醺。举碗齐眉,仰脖,亮碗,落三滴,罚!热闹,主家高兴。宴毕,一路歪斜。乡间数年,酒喝无数,包括赤脚医生的酒精。那十五岁还尿床的小知青,喝必醉,醉必喊妈妈……醉乃经常。怕的感觉缘自酒房遭遇,厉害了。那次讨水,烤酒师傅在热气蒸腾的酒房睡得不知今夕何年。喝空水罐,便有发现:酒甄上有塞住的竹管,拔开,液体温热。尝,香而不辣,嘴接之,你来我往。“好酒不打头”,未感醉。悄然溜之,出门数十步,凉风袭,忽觉踩波踏浪,山倒树歪,遂地复天翻……一干人醒于次日夜,其间消耗酸菜老汤两坛,浓茶一桶。此后一段,不谈酒。是为一醉。
弹尽粮绝。全体倒立,无硬币滚出,五分一包的“经济烟”亦成奢望。是夜,打火把撅腚遍寻小院,得烟屁数棵,内有二角七一包的“金沙江”,好烟屁!山民吸旱烟,射烟痰,表情若仙。神往,求吸,山民慨允。卷棕黑“兰花烟”塞于烟锅,含玉烟嘴凑火,装得老练。头两口未过喉,辛辣劲烈口水狂涌,便明白山民为何抽烟射口水,便也射。山民吸旱烟过嘴不过喉,“放屁烟”是也。知青不晓,猛吸几口过喉入肺,肺灼。一呛,口水吞下,胃灼。此时想装老练亦不能:肺憋胃翻,心脏狂跳,眼飞金蝇,一头冷汗,手脚冰凉,就地栽倒。知青装老练,山民不知情,内疚,将知青背回,趴大锅沸水四周狂吞水蒸汽,曰:“吃汽汗水”。数日后,头晕干呕心慌症状渐消。此为二醉。
山民待客以烤茶。小茶罐烤于火塘,冒青烟,茶一捧放入,沙沙颠动。少倾,焦香,不枯不生,水入罐,“嗤”一声,罐溢,吹下,再溢再吹,连续三次,称“三潽”,颇考火候。茶罐置于热灰煨沸,取小盅盛之。只见牛眼小盅内汤色棕黑,其酽似能扯丝,奇香。喝烤茶讲究:闻其香令口舌生津,后以唇舌沾之咂摸其妙。客套聊天说话,以白水“换口”,再尝。此茶以品为主,可知青牛饮为常,不晓其妙,只想这主家小气,此一盅半口不到,何以解渴?然茶香诱人,一饮而尽。主家尚期客人夸赞,见状色变:不是嫌茶不好就是寻事来了。忙续之。干杯!再续。再干!如此喝法,结果可想。凡喝者均糙肠寡肚眼花手抖虚汗阵阵,清口水长流不止,持续一周方解。其乃三醉。
酒醉二,烟醉三,茶醉五天手脚瘫。多年后得知,都是乙醇、尼古丁和茶啡碱给闹的。此一闹,却让我们更深地走入山里人家,懂了规矩,体味了乡情与文化,成人了。
三醉啊!无有三醉,算不得一条山里汉子。
回 家
白雪衬映,运煤的简易公路黑蛇般逶迤。死蛇!年关近,车少,搭知青的更少,搭男知青者尤少。路那端,家的温暖、城市的气息、父母的眺望……归心切,难言喻。搭车难!那次送负伤男知青至路边,手挥断,车不停。后男生匿,女生招呼。闻刹车,男生出,伤者推送驾驶室,好话说尽,方允。然距城几里,伤者被借故甩下,可怜其满身血污蹒跚步行。终误医时,落残。
天黑了。翻山越岭而至,苦守一天行之不得,焦躁。“回家过年”的念头执拗,惟此无它。一跺脚,走!走一步,就离家近一步。年轻气盛,便走。毕竟回家乃快事,话便多:鸟司机!日后我当司机专拉知青。专拉女知青吧?笑。说笑渐行渐稀,至无声。饥生寒,寒助饥,愈演愈烈。饿,如木片刮胃。寂静中有无力嘟囔:求你们谁,有屎屙泡热的我吃。回应是嘁嚓踏雪声。走得迷糊,忽闻狗吠,惊而后喜,趋前求乞,得冷包谷饭一挎包,分食。再走,回家!
翻过大垭口,至国道。车灯扫过雪雾,拦之不停。老办法:扒!于大坡等候,车再至,趁其减速,奔后厢!傻眼:后厢板挂满刺藜。鸟司机早有防备。心一横,据路而坐,逼停一车,众欢呼起身,那司机一脚油门,车擦身驰过。几番拦车不成,发狠,以石断路。一拉煤拖斗车停,众一拥而上,各自于粉煤堆上蹬坑蹲踞。车行,舒气,风如刀,呛回。把身体缩至最小体积,挎包捂脸,防尘防冻。煤粉掩身,反觉暖和。
天亮,互视,人皆半埋于煤粉,与煤同黑,没有嬉笑。至城郊大路,无往日兴奋,依旧迷糊。车进城,一知青忽觉不对,起身,大叫:要把我们拉哪里?众人抬头眺望,遥见公安局大门,慌乱,猛敲驾驶室棚,不停。一知青脱衣趴于驾驶室顶,手一顺,蒙了挡风玻璃,车急刹,惯性使那知青前滚于车鼻再滚落车前,不动。司机忙下车,众人随之。近前,那知青睁眼问:都下了?听答复肯定,起身便走……
城里清晨的大街突现一群行走僵硬、满身乌黑的面目不明者,行人讶异,侧目绕行。内心徒生逆反,索性横行高歌:
沐浴灿烂阳光,胸怀远大理想,
我们革命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心向党……。
嘶嚎发泄中,有泪,肮脏黢黑的脸上开两条白道,煞是醒目。
傍晚,城市街巷声传居委会大妈的通知:年关将近,知青回城;各家各户,管好家人;防火防盗,看好家门……。
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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