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
作者:wenju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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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修路,住宅被拆迁两年多了,当时有朋友闲置市中心两居室住宅,就借来住下。房子建于七十年代,不宽敞,我的书柜就有六个,常用到的书分前后层,勉强挤下了,一些不常看的书只能塞进床板下面的空间。起居空间虽很狭小,够转身活动也不求其他。 然而住下来却不愿意搬走。一是他这里是厅局级机关的住宅大院,闭路电视上有凤凰卫视中文台。虽然这个台被尊称为“港版CCTV”,但新闻、评论等节目至少名堂多些,一旦另谋新居,这点权利也就丧失了。二是客厅窗户外面就是民族文物苑,三四十亩地绿树成阴,鸟语花香的,就在窗户外面,令人迷恋。民族文物苑中心有一汪池塘,占地四五亩的样子,上面建了座侗族特色的风雨桥,不知池塘是不是为建这桥特地挖出来的。 前几天,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雨。夜里雨停了,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窗外传来一阵阵蛙鸣,高低有致,抑扬顿挫,像是大自然的交响乐。 我赶紧坐起来,竟然没顾上穿拖鞋,赤着脚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和纱窗,那蛙声顿时响亮了许多。顺着蛙声望去,浓密的树,错落的灯,偶尔还能从树影间瞧见风雨桥的屋脊和檐角。蛙声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虽然我看不见青蛙们,但能感觉到这些绝对原生态歌手唱歌的样子。 久违了,太久太久,我没有听到过这蛙声。辛弃疾词云:“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何等美的意境,寄托着憧憬,寄托着希望,寄托着美好,全在于这“蛙声一片”! 记得儿时,每逢大雨浇过,充耳都是蛙声,那阵势犹如千军万马,比现在听见的蛙声气势大得多。有的雄浑,有的低沉,有的高亢,有的悠扬。伴着雨后天晴的夜空,无论是繁星万点,也无论是明月当头,蛙声仿佛不知疲倦地飞扬,直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时的青蛙真多啊,在草丛里的青蛙都不大,黄的、绿的、带白色条纹的;还有的青蛙生活在树上,绿绿的,脚蹼上长着吸盘,可以轻松地在枝叶间跳来跳去;在水里的肥硕,人们称为“田鸡”,逮着了就用油盐青椒炒成佳肴。 原本很少有人会想起吃这种精灵,还是孩子时就知道它是吃害虫的,是好东西。谁知道困难时期降临了,我们正长身体,肚子总是那么饿,脑子里盘旋着吃的念头。记得最初的捕捉青蛙,是用长竹竿端上拴一条缝被套的棉线,像是钓鱼,却只在线头上绑一个棉球。跑到郊外那些长着没膝野草的湿地边上,当那棉球被我们操纵在草丛里跳跃游动时,笨蛋青蛙就会上当,它们用长舌卷住棉球,不知为什么总不松开,一直到被我们获得。 这里吊得的青蛙已经算是大家伙了,但比起荷塘里、水塘里的青蛙依旧显得小许多。那里边的青蛙匍匐在水面上,有的爬在水面的荷叶上,大多数身上会披着浮萍,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窜进水里,很快不见踪影。它们显然要比湿地里的青蛙聪明,用那套家什很难钓到它们。有一次,三弟跑到铁路分局大院的小池塘里,不知怎么的竟然被他钓回来两只“大老海”,几乎可以同后来养殖的美国牛蛙媲美。母亲高兴极了,炒了一大盘,久不知肉味的我们像是过年。 有次表姨到我们家来,说起他们家吃癞蛤蟆的事情。她和姨爹都是主治医生,没本事弄其他的小动物就打起癞蛤蟆的主意来了,那玩艺笨拙丑陋,没人愿意惹它于是就很多,因为笨拙也就容易抓。却不曾想一锅癞蛤蟆粥喝下去全家中毒,所幸尚不足以致命。姨爹研究发现原来癞蛤蟆脑部有毒,去掉它就没事了。表姨动员我们试试,说是美味极了。但我们始终没敢试试,那玩艺,太恐怖了,看见它就没了食欲。 钓青蛙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草丛中的小青蛙于是开始遭殃。每学年开学时我们都得锄草,校园里每班都有菜地,那一片地方只需一个暑假就长满了荒草。锄草时就会有许多体形不大的青蛙,土黄色的,我们用锄头或大锹拍打,打着了就扔到烧草堆边去,烧熟了就剥了皮囊塞进嘴里,没油没盐也没关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偏偏赶上“困难时期”,肚子每天都是饿的,也只好“请君充我荒腹”了。 直至插队的时候,我回到河南固始老家。故乡的贫困程度令我吃惊,自幼从父亲嘴里听见的家乡故事都是美好的,“河南的乌克兰”是父亲最常说的形容,而“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全靠租地主的田耕种的爷爷家,可以供父亲读完初中便是明证。只是在1959年冬季,家乡的亲人来信求援,说已经饿死十几口了,若不寄钱和粮票去老钱家就要死绝了。母亲哭成一个泪人,我开始怀疑父亲对于故乡的夸赞,搜罗了箱底,母亲寄去15元和50斤全国粮票,那是我们家的全部积蓄。及至父亲从铁路工地回家,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听母亲哭诉,那恐怖的模样我至今难忘。然而,亲身体验故乡,却比我的想像还要可怕。第一天出工就听说生产队里有一多半人家是没粮食供三餐的,非农忙时都只喝两餐稀粥,只有农忙时中午才有一餐干饭吃。 可即便如此,我依旧不解,每天都在饥饿里混日子的老社员们,竟然还有许多戒律:他们绝不吃狗肉;豌豆只收种子用以喂牛,人是不吃它的;塘里的乌龟、甲鱼、泥鳅、黄鳝、田螺、蚌,他们都认定不能吃,更别说青蛙了。于是我讥笑老乡们傻得没法收拾,而他们则反唇相讥说老广都是野蛮人。大队陈书记甚至故意问:“你们广西苍蝇可吃?蚊子可吃?” 那时,田野里的青蛙可谓到处都是,无论走在渠埂还是田埂,总是会惊动草丛中的青蛙,它们跳入水中,以极其优美的姿势迅速游走。即便走在乡间的路上,也不时会有青蛙蹦跳着横穿过去。每到入夏的夜晚,青蛙们就会在稻田里唱情歌,到处都是蛙声。如果是雨后,此起彼伏的蛙声就汇成一片,各种调门都有,你不得不佩服辛词里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记得有一回,大队小学里几个男孩,不知从哪儿逮来很大个的青蛙,他们用一缕麻皮拴在青蛙腰间,后面各拖着一个医疗室捡来的空纸盒,那盒子原本是装针剂的,现在装着泥土。孩子们把青蛙摆好,一声令下就松开手,青蛙本能地跳跃逃走,拖着纸盒却又跳不远。孩子们是玩“青蛙拉车”游戏,看谁的青蛙能奔得更快、更远。 我行我素,不时就会炒一碟青蛙来吃,老乡们瞧见了,就捂着鼻子赶紧躲开。真是“人穷志不穷”,宁愿饿着肚子,也绝不食此不可食之物。惟一一次例外,就是大队贫协主席老汪贤,那天大雨后,他领着我去看田水。田里蛙声一片。我告诉他,用手电一照,青蛙就不会动弹,可以轻易逮着。他让我试试,于是我们用手电逮了好些青蛙。老汪贤说弄回去炒炒,俺也想尝尝。回到我的住处,他煮饭我炒青蛙,算是夜宵。他说很好吃,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家弄来吃?他说,那还得了?四乡八里戳脊梁骨能把你戳死。原来如此。 记得04年夏秋之交带着老伴回到故乡,村里早已旧貌换新颜了,家家户户都建了小楼房,只是多半都闲置着,它们的主人在外打工,只有春节才回来住几天。夜里我没听见蛙声,早上起来问大队学校汪校长,他说,哪还有青蛙啊?黄鳝、乌龟、甲鱼都没得了。现如今种田都用化肥、农药、除草机,围沟里连鱼都快没得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打了机井,俺这口井十几丈深,浅了那水都不管喝。就这,血压高、癌症还是俺们这死人最多的病。 又记得刚上网那阵俺写过一个小文,说到再过20年孩子们该上动物园里寻青蛙了。那预言显然错了,孩子们在动物园是看不到青蛙的,却能够在菜市场里认识青蛙,它成菜肴了。 没料到,今晚还可以听见蛙声,自由自在的蛙声。多少年没听见过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少说也有一二十年了吧!它是如此地动人,只缘这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天籁之音。我们得到了很多很多,我们也失去了很多很多。蛙声之外,还有哪些东西没有了?(2008.4.2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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