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打完仗,没有返家乡
作者:孙伟
|
|||||
战士打完仗,没有返家乡 ——没读完父亲这部书 和他许多的战友一样,最终也没有能回到他那淮河边的家乡,没有回到那把儿子送上战场后就在想念、担忧、期盼中度过余生的母亲身边。 2006年8月26日凌晨4:26时,与我生命紧密关联的那个人走了。他,就是父亲。 一生辛劳,父亲累了,他睡着了。远去了军号、口令、枪炮的震响,再没了人世喧嚣嘈杂的烦恼,永别了伴随人生的辛苦操劳。那轰隆作响的鼾声呢?我惊异着父亲这种从未有过的安详与沉静。有生以来头一回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仔细端详这颗头颅,这颗儿时骑在父亲肩膀上紧紧抱住的大脑袋。我久久抚摩着父亲的面颊,试图抚平那些深刻于肌肤之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想探询犹如大脑皱折那样深邃的沟壑中蕴涵的那些我远没触及和感知的信息。作为父亲与儿子,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我们都认为,那太矫情,太女气。 伤痕累累的父亲走了。记事起,就知道他患有顽固的胃溃疡、关节炎,父亲说那是战争的奖章,疼痛过后,大嗓门一笑,声震耳鼓,于是我释然。少不更事,我不相信那些毛病会是攻无不克的解放军的对手。儿时记忆里,父亲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可战胜的!尽管因为调皮捣蛋也曾被靠墙罚站“拔军姿”、被棍子抽得跳“竹竿舞”,但并不影响他成为我这小小男子汉的第一个崇拜对象,他的语气招式被刻意模仿着,于是我便有了穿着开裆裤皱眉思索、支着二郎腿一脸严肃的照片。 文革,父亲不可战胜的形象打了折扣。批斗、“喷气式”、大耳刮……在监督劳动中伤了腰,又弄去看大门。那时侯,我真是憋气得很:这也太不英雄了。当阶级斗争触及皮肉时,父亲骗过造反派回家便连夜举家出走,这一走,游历大半个中国。那一路,枪炮不断充斥着动荡不安,他的天南地北的战友几乎没有例外地成为了那场运动的“运动员”,他们没有象父亲那样“仓皇出逃”,而落下了伤残甚至丢了性命。“要文斗”了,父亲率全家“流窜归来”,便陷入了出卖、背叛、诬陷、攻讦、株连、迫害、交代、申诉的泥潭。连我二年纪的弟弟都被关过“学习班”……那段摧残人性践踏尊严的十年,是被侮辱与损害的一家记忆中最黑暗的。这段日子,也是我对父亲的崇拜此消彼长,总体下滑的阶段。父亲,不再“高大”。 1979年,办公楼前那50公斤麻袋装的“黑材料”,在父亲发红湿润的眼睛注视下,化做青烟消融于晴空,平反后的父亲热情勃发,干得颇有滋味。我却怀疑地看着他白多于黑的发际想:那些磨难难道真可以随那道青烟飘散了去?那50年代的思维、方法与激情真可以维持他眼下的心情舒畅?那年才脱去“黑色”困扰的我22岁,刚成为自认为早该成为的共青团员,而没有丝毫的欣喜,可对父亲的崇拜却已被怀疑所替代。 80年代末,父亲离休回乡省亲,他的妈妈——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奶奶至死都没有再见到她念叨了半生的的小儿子,从奶奶墓地回来后,父亲被查出了癌症。在安徽合肥的省第一人民医院手术室中,被全麻的父亲因长期服用止疼药物依然清醒,后来他说都听见刀片划开肚子“噗”的那一声。医生以为父亲没知觉,没有忌讳地说:手术已无必要,原样缝合。母亲和亲人们对父亲保守着秘密,父亲也尽力维持这“秘密”。看亲人掩饰的痛苦,父亲不忍,自揭真相,说:等伤口一好就出发,看遍所有的老战友和亲戚,然后回云南!要死渡江那会就死了,这么多年都是赚的。可他没死,病变部位的大小由鹅蛋而鸭蛋而鸡蛋而鸽蛋……是在山东医学院用的新药?是在姨婆家吃马蹄鳖热得零下二十度都穿不上棉衣的高热烧灭了癌细胞?可昆明肿瘤医院的医生说是精神因素。89年在昆明见到在全国各地周游一年余的父亲,才下飞机的他清瘦,头发全白,但腰板肩背依然挺拔笔直。彼时我已为人之父,再看父亲,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光环,父亲不再是我的崇拜对象。 父亲的老去近乎须臾间。98年,调到昆明5年的我赶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遂将被贬谪三十余年的父亲接来,原想春城温润的气候能使父亲愈加地好起来,却不想父亲又新添了糖尿病、冠心病。如果说这些病没有在他的外型上留下什么痕迹,那么2002年的中风一下就击倒了他。他反应、感觉一下减退了,生活不能自理,频繁进出医院,一贯极其注重的仪容也没法再去顾及。可以想象,偏瘫,对于一个曾经的军人并且一直以军人自律的、强惯了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烦恼焦灼暴躁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戒断多年的烟也再次抽了起来。我才真切、痛切地感知:父亲老了。静观着他那岩石般僵硬、充满悲剧意味的形象,父亲不仅不再是我的崇拜,我甚至悲观地想到了我的将来…… 2006年8月19日父亲再次入院,与以往不同,只要是清醒的时候,父亲的思路格外清晰,滔滔不绝迫不及待地讲述着许多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以及他的感受,似乎并不在乎我是不是在听。父亲给我的近50年的生命中,从没有过那样细致的讲述,我也从来没有那样细致地倾听过我的父亲,谁能相信,就在这具形容枯槁,即将油干灯灭,插满各种管子电线的躯体,曾经是那样的活力四溅,那样地激情勃发,那样地精彩纷呈。他生命的最后七天中,那信息量巨大、看似凌乱,其实内涵极其丰富的诉说在不断地交织,相互关联,线索逐渐地清晰:一个,不,一群挟带着历史征尘风烟的穿军装的群像穿越时空在大脑中凸现了,自淮河边直至红河岸,绵延数千里的广袤土地上,那一座座军坟全都幻化成了具体的、活生生的战士,奔突着,呐喊着,八一军徽隐约地闪动……似真,似幻。无论穿着军装或脱下了军装,他们都没能够再返回家乡。 不绝的讲述吸引了我,震撼着我,我突然发觉,我曾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父亲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刚刚才认识,我彻底地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也感觉迟钝了,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父亲在向我们道别。父亲在辞世的那天,出乎意料地做出了那样的举动:他伸开手臂,逐一揽过三个儿子、三个孙女,紧紧地搂抱于呼吸急促呼呼作响的胸口,将我们的面颊紧贴于他的脸上,久久地,久久地……。这是打记事起,我们做儿子的与父亲间从没有过的亲昵啊!我根本没有去想,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医院不是进了多少次了吗?都会转危为安的。我实在是高估了现代医学所能达到的的高度。武汉的作家胡发云打电话来的时候遗憾地说,该用MP4记录下来的。是啊,我错过了,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错。 也许是父亲冥冥中的嘱咐。在处理父亲后世过程中我拒绝了许多不断递来的公墓的介绍,却不知道“金宝山”这个词何时钻进了我记忆里的。直到我抱着爸爸的骨灰恍恍惚惚步出殡仪馆大门的时候,接过了一份递来的公墓介绍,又是“金宝山”。随手翻开就是“军魂园”介绍,上面赫然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步兵预备学校校长、驻昆解放军化肥厂首任厂长、老红军张新华……这是父亲的老上级啊!再后面有14军军长、陈康中将还有父亲的老战友。 “金宝山”位于滇池畔,西山脚,倚山面水,正在我们返回昆明的途中,进得其中,“军魂园”处于公墓主墓区,军旗、军徽、英雄墙……墓碑上的遗照,俨然解放军各个时期各式军服的汇萃。一片红色昭然,英气逼人。这是又一个方阵,肃穆,严整…… 一阵哽咽,心里说:我知道了,父亲。 朋友驱车数百里,送我去父亲被贬谪之地处理父亲身后事,当下户口的打印机吱吱声最终停顿时,心,猛地一疼,将我从多日的混沌中激醒,第一反应是:父亲在人世间的正式记录,画上了最后的一个句号。而父亲这部书,直到如今,我才刚刚翻开。在过去的漫长的半个世纪里,我读到的,仅仅是父亲这部书的封面和扉页。 当夜,酩酊大醉,一个人躺在朋友花园阳台的人工草坪上,耳畔有军歌飘来,那是沈亚威的《淮海战役组歌》中的: “……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跑掉! 看,敌人动摇了,敌人溃退了,敌人逃跑了! 同志们快追上去!快追上去!快追,上,去! 不怕山高,不怕水深,逢山翻山,逢水过水…… 追上去!歼灭它!追上去!歼!灭!它!” 看墨绿的天鹅绒般的天幕,深沉,厚重。那,是不是父亲这部书的封面? 2006-9-19 1:21:38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