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惨烈的台儿庄战役刚取得胜利，中国的各路军队自辛亥之后首次齐心协力对入侵者打了这一仗，而且这一仗打赢了，从而宣告了日本军队自建立以来首次遭遇的惨败，日本法西斯打垮中国政府的企图彻底破产。这是很值得纪念的事情。台儿庄的战事早已有各种介绍，电影《血战台儿庄》也真实地重现了当年作战的惨烈与雄壮，我们就不去复叙了。只是想提及战事中一个细节：西北军的张自忠、庞炳勋二部不计较恩怨，合力抗击日寇的故事。

张、庞二人皆冯玉祥西北军的老部下，蒋、冯、阎、桂大战时，冯军大败，冯下野，西北军群龙无首，于是各奔前程。庞炳勋趁机向自家人发起攻击，企图兼并张自忠部，张险些丧命。由此，张、庞成了死对头。台儿庄战役中，庞部第六十集团军奉命坚守临沂，一贯善于保存实力的庞炳勋这回豁出去了，在与日军精锐板垣第五师团激战数日后，部队伤亡惨重。而板垣师团再次加紧进攻，临沂万分危急。一旦临沂失守，台儿庄整个战役部署均面临崩溃的局面。

此时，第五战区李宗仁已经无备用增援力量，只得调动刚在淮河战场成功堵截日军第九师团的张自忠部。此前张自忠曾告知李宗仁，跟谁合作打仗都可以，绝不跟庞炳勋合作，请李注意。及至李宗仁将战况告知张自忠，张却断然抛弃前嫌，率疲劳之师增援堪称仇敌的庞炳勋。妙就妙在，当初中日未战时张自忠与板垣却是很好的朋友，如今，张自忠就要跟仇敌合作去攻击老朋友了。这就叫国难当头，以国家利益为重。板垣认定张部若赶到临沂，必须耗时三日，即使赶路也得两日以上。谁知张自忠督军不顾疲劳日夜兼程一日一夜急行军180余里，赶在板垣发起总攻击以前抵达临沂。冒着日军炮火出城迎接张自忠的庞炳勋感慨道：“你晚来一天就只能给我收尸了！”张、庞二位商量好策应方案，两部即从两个侧翼分别向板垣部发起攻击，经激战和反复争夺，板垣师团败退，临沂解围。谁知张部奉命撤离休整之时，板垣师团重新发起对临沂的攻击，庞部再次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张自忠再次增援，又投入惨烈战斗中，最终打退了板垣师团的进攻，保证了台儿庄战役最终获胜。并且，张部伤亡过万，而板垣师团亦伤亡三千余人，已无增补只得撤退。一个日本甲级精锐师团败在中国的杂牌军组合阵前，板垣本人几度切腹自杀，均被左右阻止，应该可以说明问题。

这一段战史堪称佳话，不仅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几十年后仍赞不绝口，当时传媒更是津津乐道。什么叫爱国？这就是爱国。外敌当前，断然抛弃一切前嫌，要知道，就算老蒋本人，张、庞二人也曾与之为敌，拼死拼活打得不可开交，日军侵略进来，这一切都置诸脑后，齐心协力为祖国战斗，深明大义的爱国壮举。

然而也有不同意见。1959年庐山会议上，老毛训斥他的两员大将，说：“让日本人多占地，才爱国。否则就是爱蒋介石的国了。”于是林彪为平型关之战检讨，彭德怀为百团大战反省，中共两位抗日有功的大将皆落得灰头土脸的地步。

你不得不佩服老毛的精明，在他心目中，国家是有主的，要么是老蒋的，要么是老毛的，什么祖国之类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情结而已。“让日本人多占地，才爱国。”这话对于我们这些肉眼凡胎的货色而言，简直就是五雷轰顶！随便换哪个别人说出来，不成大汉奸也是大右派，横竖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佟龄阁、赵登禹、张自忠、戴安澜、左权、杨靖宇、赵一曼等等，都是为了不让日本人多占地才壮烈牺牲的，大抵都不属于爱国之列。若是果真“让日本人多占地，才爱国”成立，那么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岂不是都白打了？三千余万牺牲于此战的中国人，岂不是都不识时务了？唯有“不抵抗”才是正道，例如让日本人不战而得了东三省、锦州、热河大片土地的张学良，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若是让日本人把中国全占了，就该算最高爱国境界了。

台儿庄之战胜利七十周年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人们忙着拜山祭祖，媒体忙着说火炬传递，股民们惦记着解套，许多网民则慷慨激昂地讨伐不忠不孝的《南方都市报》，没几个人还记得七十年前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老实说，台儿庄之战还算幸运，有良知的文化人趁着“资产阶级自由化”为它拍了部电影。其他的，如上高会战、长沙会战、中国远征军等等代表国家意志的决战都没有如此待遇。我们的抗日战争只剩下“小兵张嘎”之类搞笑纪念，如此对待自己历史的民族怎能赢得世界的尊重？我们的文化是不包括反思的，一遇见批评意见就跳起来，“反华”就是最顺手的盾牌。

翻开一部中华史，抗日战争堪称最辉煌的一页，无论怎样高估都不为过，因为它是本民族惟一一次既正义又完胜的国际战争。例如，薛岳将军指挥的三次长沙会战大捷，不但废除了百年来那些不平等条约，还使中国获得世界四大国地位，成为联合国发起国及安理会常任理事国。长沙大捷的消息传出，美国国会正好复会，全体议员自动起立并长时间鼓掌欢呼，随后，参众两院一致通过向中国提供5亿美元的财政援助，同时英国也宣布提供5000万英镑的贷款，这两笔钱超过了国民政府当年的全部预算。英国首相邱吉尔在渥太华发表演说：“诸君如忆及日军之活跃，即知中国抵抗敌人至五年之久，并予敌人以打击，为如何不可思议之事。”罗斯福致电蒋介石：“中国军队对贵国遭受野蛮侵略所进行的英勇抵抗已经赢得美国和一切热爱自由民族的最高赞赏。”谁“反华”呢？可是我们现在却看不到任何纪念，《小兵张嘎》改来改去一拍再拍，长沙大捷却杳无音讯。毛博士说：“我爷爷领导了中国的抗日战争。”22次代表国家尊严的大会战没有一次跟他爷爷有关，当然得忘掉，以免去“爱蒋介石的国”。

我们且不去论述现代民族主义的是是非非。在中国，倘若真有民族主义的话，决不会如此慢待本民族这场空前绝后惊天地泣鬼神的浴血奋战的。现在那些打着爱国旗号的愤愤，充其量不过作秀而已，迎合朝廷嗜好的秀场。民族大义屈服于政党私利，这种民族主义大概也可算中国特色的民族主义。柏杨先生说：“我做了一个统计，整个中国历史，从周王朝开国那年（公元前1132年）到20世纪结束，一共是3131年。全部国内、国外、大战、小战，没有战争的时间也不过214年。如果加上金马炮战和东山岛战役，没有战争的时间不超过212年。在3131年中，长达2919年之久，每年都有战争，这个民族怎么受得了？”他统计的这些战争中的民族战争寥寥无几，几乎全是本民族的内战，即使民族战争，例如忽必烈灭南宋、皇太极立大清以及多尔衮灭明朝，其实都靠汉族人自相残杀取胜，清军中的“汉军八旗”便是其立国之主力。别的不用说，看看电视剧中常出现的这一大串姓名便足够：洪承畴、祖大寿、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年羹尧、施琅。文艺创作也反映了思维模式，创作不等于胡编乱造。被日寇杀害的抗日英雄“许大马棒”，殉国三年后却起死回生成了“座山雕”一伙的土匪了，民族耶，党派耶？

中国文化崇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是朝廷的同义词，所谓“爱国”其实不过爱朝廷，当然只是本朝，对于前朝是必须口诛笔伐的。这种思维模式贯穿于教科书之始终，一代又一代人立于忠孝而不思进取也就不奇怪。行文至此，看见电视上转播黄帝陵的祭奠仪式，省部级以上高官一大串，年年今日皆如此，今年也不例外。我不在乎别人怎么骂，这等以政府行为操办的祭祀算什么？一个传说中的形象，硬说他是中华民族的老祖宗，那么炎帝算什么？蚩尤又怎么算？汉人也许认了，其他55个少数民族认不认？我知道本地壮、瑶民就是认盘古不认炎黄的。那么他们还算不算中华民族了？官方出面做这类不着边际的事情，倒不如实实在在去纪念伟大的抗日战争。据报道：台儿庄战役70周年纪念，几位川军后人前往祭奠，比起陕西那边祭黄陵的热闹，简直不可同日而语。（2008.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