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毛 作者:河水


小毛是我东北插队时的同学,他本不该去的,因为他患有智障,虽轻微但终属免下对象,可他还是和我们一起下到科尔沁草原,在乡下闹出了许多笑话和故事,这些笔者在《插队记事》和《护送小毛》中多有叙述。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毛怎样了呢?

有人说小毛回沪进了一家工厂,送送货,很自在的;

也有人说小毛智障愈发地利害了,蓬头垢面在街上被孩子追逐;

还有人说小毛早就没了,自他父母死后,没有人照顾的小毛突发脑梗死在医院了。

年前,突然有了小毛的消息!而且是十分确切的消息——他就在上海西郊的一个老年痴呆康复医院——精神病院。

农历戊子年,正月初四的下午,我冒着暴雪之后的严寒,找了近两个小时。路旁、屋顶上的积雪尚未融化,有那么一点时隐时显的阳光,天还是那么冷。我走进一条十分静僻的小路,小路尽头是条不宽的小河,河上一座小石桥,桥的彼端就是康复医院的大门,门前晃动着几个身穿制服的保安,我从保安身旁走过,他们并未阻拦或发问。

眼前是一大片还泛着绿的草坪,委蛇的甬道掩映在绿树之下,四周种着茂密的花草树木,如果是夏天,一定鸟语花香,沁人心脾。这是医院?是老年痴呆康复医院?我真是有点疑惑了。几幢别致的小楼矗立在绿荫中,我走进离大门最近的一幢,里面静悄悄的,可能因过年,并不见忙碌的医生护士。好容易找着人,问及小毛,居然无人知道,细想这儿应该是门诊,小毛应当是在住院部。住院部大楼与门诊大楼有过道相通,走过去并不费事,可到了住院部,除了紧闭的扇扇大门,竟找不见一个人。我一扇扇地拉那大门,都紧紧地、严丝合缝地没有一点余地。我见到玻璃门里有人活动,就咚咚地敲,朝里大声喊:“小毛…小毛…我找小毛…”。里面的人凑了过来,一个个穿着蓝条子的病号服(在我看来与囚服没有两样),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一脸的茫然。

我的喊声终于有了作用,里面走来一个女护士,她拿一张磁卡在门里的墙边刷了一下,门开了[微软用户1] [微软用户2] 。

“我找小毛,他是在这住院的。”

“小毛?女的小毛在楼下,男的小毛在后面的楼上。”随后门就关上了。居然有两个小毛!

到了后楼,从一层敲到三层,终于被放进了一扇大门里。

“我是小毛的朋友,我能见见他吗?”我十分感激地对开门的女护士请求道。她转身对一旁穿着蓝条子“囚服”的汉子:“去,叫小毛!”汉子朝深深的筒子楼走廊里喊道:“叫小毛……”只听里面 “叫小毛……叫小毛……小毛……”一声声传递着。随着叫声的消失,几个蓝“囚服”蹒跚走了过来,他们打量着我,我也在打量他们:哪个是小毛?这么多年,我还能认得出来吗?

一个身影朝我走来,稍稍弯曲的脊背和僵直的步履,我断定他就是小毛,我对这个踱过来的人问:“小毛,你认识我吗?”我以为,他可能已经不具有识人的神智了,再说分别三十多年,自己的音容笑貌都已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会认出的。没想到他脱口而出:“怎么不认识,你是河水!”闻此,我十分高兴,他并没有痴呆!

我们在过道尽头宽敞明亮的客厅兼饭堂坐下,再看小毛,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深凹的眼睛和瘪瘪的嘴,才57岁的他竟然尤如77岁一般的面容,除了欧洲人般的眼睛外,我已经找不着他当年的模样。

“还好吗?”我问。

“好?……还行……这儿……”他似乎在反问我,接着苦笑道:“你看看……这些窗子……”他用手指了指四周。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四周的窗上都焊着铁栅,再见小毛和其他病人身上的蓝条“囚服”,觉得自己好似在监狱里。

我又问:“吃得好吗?”

“可以,还可以。”他回答着我,又意犹未尽地接着说:“好的,年夜饭吃得很好,菜不错!”

“喝酒了么?”我问。

“喝了,不,酒不能喝,是饮料。”他说。

我接着问:“可以看报纸、电视吗?”

“报纸有的,电视也可以看的……喏……”他指了之墙角悬挂着的电视机。

这时,一个蓝“囚服”悄悄过来,紧挨着小毛坐下,嘻嘻地对我说:“领导,我…我…跟你说…说…点事。”我说可以,心想这精神病人能跟我说什么呢?兴许是发病了。他说:“我告诉你…你噢…小毛欠了我们一些钱,你能…不能把这钱还了……”

他的话音未落,小毛怒道:“你不要搞好吧,人家又不是我单位来的,人家是我插队的同学!”只见蓝“囚服”赶忙站起来,说:“噢?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单位的呢……”边说边走开了。

一旁小毛自我解嘲地对我说:“这个人神经病!”

哈哈,小毛骂蓝“囚服”神经病!

自一见到小毛,我怎么也看不出他哪儿痴呆了,他慢条斯理地问我母亲好,弟弟妹妹们好,还问我家动迁后搬哪儿了。

他告诉我,从东北回到上海后,被安排进了一家冰箱厂,混了几年,后来突发脑梗,住院一年半,其时母亲已经过世,全凭老父亲照料。那时真是痛苦,躺在床上,四肢不能自主,连吞咽都有困难,父亲硬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护理他,直到他恢复健康,而父亲却撒手人寰。病好后的小毛无法再上班,长期病休在家,由于无人照料,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完全一副精神病人的模样了。

他还告诉我,住进这家医院已经八年了,这儿条件很不错,六个人一间房,有报纸、电视可以看,只是没有自由,窗上的铁栅栏已经说明问题。我不知道春暖花开时,医院会让他们到草坪去散步吗,会让他们去享用温暖的阳光吗?如果不能,那么实在是资源的极大浪费,那么好的周边环境,就白白地成为水中月,镜中花么?

我要走了,我对小毛说我还会来看他的,并表示还会和更多的同学一起来。小毛没有什么反应,我将带来的糕点、酱鸭给他,说“如果觉得好吃,下次来我再给你带”,他依旧没有兴奋,只是用手无目的地翻看我带给他的东西。我突然感觉到,我买的食品不一定适合他,因为我还是以几十年前他的爱好买的,也许酱鸭并不一定嚼得动,看他瘪下的嘴巴里估计已经没有几个颗牙齿了,幸好我买了好多的面食点心,这些他是能够吃的。

在门口,小毛以他特有的习惯动作即用手腕将手向外摆动与我告别,我们来不及说更多的告别语言,厚重的大门就自动关上了,隔着玻璃,我作了一个再见的动作,见他已经返身回去了。望着他的蓝条子“囚服”和那蹒跚的步履,我觉得他是在走回监房。

我一定会再去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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