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江南雨

                 ——为一江南女子而写

差点起程去了江南。

终未成行。朋友来了电话，江南有雨。

岭南也有雨，白天黑夜，满天满地。而想象那江南地貌，更为平坦舒缓，少了些山丘丛林，多了些湖泊水面，那雨一来，有了烟，有了雾，糅合着波光水影舒卷往来，应是更见缠绵温润，更见沉郁绵长。

猛然想起，正是四月。岭南的雨从窗外扑面而进，带着风，柔腻却锋利，刀子般划过心头。

四月的江南，也本该有雨。为了一位江南女子。

她死在四月。

 

初识林昭，已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距她离世的日子已是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积郁下来的东西太沉重，太悠长。血写的历史从厚厚迷雾中突然出现，幽微而阴冷，尖锐而激荡，天地骤然变色，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黑暗囚室中，那披一白色床单的女子翩然行出，血写的“冤”字跃然于发顶，闪电般刺穿无边黑暗照耀在每个人的眼睛深处……犹如窦娥长袖六月飞雪，令中国舞台上古往今来的经典悲剧黯然失色。

然而，这般人间悲剧，此后长长的时间里仍然无人提起。

至九十年代，偶遇京城而来求职的学人。席间高谈阔论，纵横自如。突然而问，可识林昭？一时语塞，满脸迷茫。顿觉索然，离席而去。不识林昭，何颜侈谈北大精神？

此后，便刻意在讲台上反复述说。以为那几千年历史的阴暗与沉重，惟有以此女子的故事为例，方可说清说透。一年也值四月，外语系的教室，一班青春女孩，如花灿烂，听着途中，一齐失声痛哭，肃然起立。窗外风涌云动雨雾遮天，一个江南女子的纯粹、诚实、高贵与无畏，一颗子弹的冰冷、残忍、卑劣与阴险，终于击碎无数谎言而来，惊醒后人的恻隐、悲悯与良知……

 

年年有四月，年年四月都有雨。应是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位江南女子，不要忘记一个遥远的年度：1957。

因了那个特殊的年度，有了一个特殊的群体。

少时始，就认识这个群体的不少人。他们，是我身边熟悉的一个个真实存在的人，甚至让我敬重让我喜欢让我仰慕……由此而使我对那个特殊的年度和特殊的群体怀着太多的迷茫和痛苦。这些人，与她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皆一介书生，有学识，有才气，还有一腔热血，一腔激情。他们，或在岭南，或在江南，或在中原北方，甚至就在京城，那个她读书和沦入厄运的城市。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发现，他们，全是男子。

不知是不是这个事实让我无意中便以为，那个残酷的世界里，永远有人在为我们抵挡风刀霜剑，为我们承受任何的酷刑、凌辱、蹂躏与磨难……

而这些男子，从没有向我提起她。

疑惑，继而惶恐。

是因为那段历史太沉重，太惨烈，太漫长了吗？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事实早被曲解，真相早被遮掩，思想消失了，记忆也没有了……或许，是因为面对那柔弱女子的正气磊落宁死不屈，使他们无法原谅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却在隐忍沉默中苟活……或许，仅仅是不忍心，不忍心告诉我，一个民族的自由，竟需要一个弱女子作出这般惨烈的牺牲……

这牺牲，太重、太痛了。

即便这个民族的千千万万男子的脊梁重新挺立，也已经抗不起来……于是，我从不称她巾帼英雄，只愿意叫她一江南女子。

一个地道的江南女子。

多少年过去了，当初的人仍然感慨万分，那个江南女子哟，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迎风……于是，在我心中，她就像大观园里那些冰清玉洁的女儿们，看不够的温婉妩媚柔情似水，说不尽的锦绣文章万般诗情。

 

很长时间后，才终于知道，她仅仅比母亲年少两岁。

回忆起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拥抱着我和弟弟的母亲，年轻如花，笑容甜美。正是那个特殊的年度：1957。我三岁。母亲二十七。而她，二十五。

二十五岁的她，如花儿刚开放，本应还有长长的生命，长长的未来，也应该像母亲一样，在这人世间的日子里，享受到最平凡的世俗幸福，即便也有磨难，也有坎坷。她应该得到最美好的爱情，成为最美丽的新娘和最幸福的母亲，才不辜负了那江南女子的温淑美丽，风流婉转……

她终于孤独而去。

江南地上，那盛放了一缕青丝的墓冢在哪儿呢？可是靠着湖畔水边？可是隐在花间林下？到了有雨，那烟雨朦胧中，是否还能见到那温婉女子，自水边携清风暖香而来，裙裾飘舞，长声吟诗……

每年四月到了，有雨了，可是有人前往祭扫？给她送去鲜花，送去问候……在她墓前，为她吟诗，为她歌唱，为她垂泪？

 

又是四月。

江南有雨。岭南也有雨。

江南的雨与岭南的雨，在那寥廓天地间可能相遇？若我能随风雨而去，便化作一片郁郁林子相伴她身旁，为她抚琴放歌，为她扬袖起舞，为她长声吟诗……

自—由—无—价……。

 

  （注：林昭遗诗“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

 

                                                 写于2007年4月29日夜，大雨，林昭祭日。

 

【此文已收入散文集《怀念一个老城市》，2017年9月，暨南大学出版社】

 

  林子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