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作者: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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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灯笼高高挂
山西旅游的第一站,是乔家大院。 这里得以饮誉海内外,是因了张艺谋在此拍了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因此,还离着乔家大院远远一段路,就看到了路边高高挂着大红灯笼。一片灰蒙蒙的晋中平原上,那一串串的大红灯笼耀眼而气派。 进了乔家大院,仍然处处是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电影里的场景细致逼真着呈现眼前。晃眼间,还似看到那些身穿民国服装的男人女人上下穿行左右游荡,红灯笼的照耀下,脸上是阴暗与明亮的快速交换,如同牵动着岁月的瞬间轮转。 一时惊怔。不知身在何处。 游人如鲫。看来都非常熟悉电影,男人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嚷:“点灯了!”语气张扬亢奋,神情也一样张扬亢奋。女人们听着,笑着,偶尔回应几声,声调神情也明显兴奋。张艺谋的电影很成功,将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一种独特的文化传统,以美丽诗意的形式展示给了现代人。在那座犹如铁桶般封闭和死气沉沉的乔家大院里,大红灯笼像非常合适的道具,给它带上了某些生气和温情。让人们穿越于一个个逼仄繁复的庭院出入于一间间阴暗重叠的房屋时,总是兴致勃勃,总是喜气洋洋。 历史和现实,在这里一样变得遥远而虚幻。 在迈出了那象征着尊贵身份的高门槛时,猛听到身后有人感慨而说,谁说妻妾成群不是男人的梦想呀!说者是男人,直白坦然而嚣张。听者一片哗然,不及议论,哄笑已起,遂成一片欢呼。 愕然。 历史猝不及防逼近眼前。阴森,而又温暖。糜烂,而又美丽。危险,而又诱惑。 妻妾成群,堪称中国特色。很长的历史时期里,且不说皇帝后宫粉黛几千,就是一般百姓家中,有着妻妾几人也是平常之事。进入近代,西风浸被,皇帝垮台,呼唤解放,但从乡村僻野到繁华都市,仍然遗存妻妾成群的现象。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说的就是民国期间一个普通的家族大院里,几房太太争风吃醋,争相邀宠,连巩丽扮演的那个有着新思想的新太太颂莲,最后也不能免俗。 这样的家庭其实自小是熟悉的。不仅从书本上熟悉,也从周遭的环境里知道了多少。只不过,这样的人家多数已经散了,残破了,窘迫尴尬而又凄凉。一个也是知青的朋友,从小跟着外婆长大,没见过母亲也没见过父亲。一直到了那年他父亲从海外辗转带信给他,他才知道,父亲在逃往那个海岛的时候,带走了大太太和她的孩子们,却将二太太他的母亲留了下来。母亲生他的时候,正值政局动荡家无宁日,又是惊吓又是悲郁之中,没出月子就撒手离世了。朋友与我说起时,神情极其悲愤,再三说绝不原谅父亲的作为。记得回家对奶奶说起,没话,只是深深叹气。奶奶生在海外,似乎由此使她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每每说起谁谁家中这等事情,口气皆是忿忿不平,而且毫不犹豫地偏袒女人一方。也记得奶奶有个别这样的朋友到家中走动,总是垂泪而来垂泪而去,每回奶奶都不免得望着她们的背影叹气摇头,然后咬牙切齿说上一句,女人是绝不能给人做小妾的! 印象深的还有父亲的一位朋友,一位当年人称大小姐的漂亮女人。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到了她的家乡才知道,当年的大小姐是大太太的女儿,从小对母亲在家中被冷落的处境深以为恨,去了城里读书后就不再回家了,到了后来跑到游击区,直至嫁了当年鼎鼎大名的游击队队长,家中也是一无所知的。土改时,身穿戎装的大小姐赶回来,带走了孤独住在一个小院落里的生母。她走后数天,她父亲被处死,家中的二太太,也就是她同父异母兄弟的生母随之吞金自尽。在听这段往事的时候,我还是少年,正借住在大小姐出生长大的庄园里。 还记得那座庄园远比乔家大院漂亮,是另一种的开阔、大气、典雅而温馨。后来回想起来,那是糅合了西洋建筑的风格。也隐约知道了,这位漂亮女人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在德国留学时修的是建筑。只是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没有什么兄弟姐妹间的来往。那座漂亮的庄园里只有各式新主人,新的生活新的热闹,遮掩了所有的历史痕迹。毫无疑问,往事的真实面目,令还是少年的我非常震撼。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在突然之间思索起一个我并不愿意思索的问题,当年大小姐的革命举动,除了信仰的力量之外,还有没有家庭压抑下某种隐晦而阴暗的心理冲动呢?这样想的时候,仍然不能阻挡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和仰慕这位漂亮女人。 到了好多年过去,我终于将这位漂亮女人写进我的一篇小说时,也似乎在有意回避了长久以来的质疑。一位修政治学而崇尚英美发展模式的年轻朋友批评说,我是在回避革命的缺陷和丑陋。我没反驳。或许潜意识里自己仍然愿意宽宥人性无法克服的软弱和阴暗,或许还认为文学的表达不是纯粹的理性批判。而心中仍然困惑,纯粹的理性批判就能道明了那一代中国青年人的苦闷和压抑吗? 到了读大学时结识了一个朋友,使我终于能亲眼见识了这样一个还完整存在的家庭。 最记得第一次到朋友家中做客,对座上两位年纪差异很大的女主人,我一样含混着叫了伯母。那个时候,我非常感激厅堂里过于昏暗的光线,及时地掩饰了我脸上窘迫非常的神情。其实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的窘迫完全没有必要。座上每个人都神情坦然,表现出他们很久以来就已经习惯了这般错综复杂的处境,朋友亲昵地叫着大姐的生母为大妈,而大姐非常自然地称朋友的生母为小妈。 那是个表面看上去很普通的平房小四合院,里面却精致完满,有前后花园,种满花草,还有水池假山和金鱼,院子里的空气因此弥漫着水的潮湿和温软。在那个西南的高原城市里,这样的江南情致令我非常吃惊。后来我才知道,朋友的父亲年轻时就承继了家族的庞大生意,有一段时间里居住在上海那个繁华大都市里,若不是朋友的母亲百般阻拦以死相逼,父亲还会从上海滩上带回第三房太太。 这般听来,仍然惊讶。惊讶的是那个小四合院里,弥漫着一种令我感动的平静祥和与温情。自然在那个时候,还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一切都出现了变化。当朋友的父亲那个小四合院的老主人去世后,失去了强大的政治屏障,也失去了维持平衡的权力,所有老式大家庭可能出现的争执破裂,就一一在那个曾经恬静安逸的家庭中发生了。自此,我便开始陆陆续续着听到这个大家庭里的各种纠纷和决裂。到了今天,我仍然偶尔要从电话里,倾听朋友和他的大姐诉说他们相似的怨气和苦恼。我在左右为难间,一点一点地看着当年的祥和与温情在失去,也看着昔日里的优雅和矜持变成了平庸和龌龊。 今年再到那个城市去,有人告诉我,那个小四合院不在了,在城市大改建中也拆了。听着心中黯然。突然感觉自己仍然非常怀念那个小四合院,怀念水气氤氲中那安详温和的氛围。即便从一开始,我也能敏感地那内里深藏着的没落和腐朽,就像那个远逝了的旧时代。历史就是这么古怪,一旦出现了真实感性的人物与场景细节,就有了生命的鲜活与美丽,令我们感到亲近和诱惑。或许,也会因此遮掩了我们理性的视线和思想。 乔家大院也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呢?如此铺张炫耀的大红灯笼,也许也是意在营造一种真实的历史场景。然而,当我走出乔家大院的时候,心中仍然空落落,那些大红灯笼,仍然只给我生硬虚假的感觉。 突然有些悲哀。为张艺谋。 张艺谋曾是我非常喜欢的导演,从他的《红高粱》、《菊豆》到《活着》。但不喜欢他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觉得他开始热衷于将一种接近单一规律而缺乏个性的形式过分地张扬,由此使历史变得空洞虚假而矫情。接而是《英雄》、《十面埋伏》,一直到《满城尽是黄金甲》,张艺谋似乎更迷醉于这样的形式盛宴了。始终还没看到这部《满城尽是黄金甲》,只是从朋友学生甚至是女儿的同学那里,听到了一致性的奚落和排斥。后来从杂志上看到张艺谋谈影片改编于话剧《雷雨》的种种意图和思路,甚觉不解,更有百般困惑。想起每每和学生排演《雷雨》,总会在长长的日子里陷入无法言明的伤感之中。那内在的一种沉重与震撼,那一代人特有的苦闷、压抑和悲哀,在我看来,岂是铺天盖地的红灯笼黄菊花这般近乎于怪诞的形式就能诠释了呢? 《满城尽是黄金甲》里的喧闹华美,或许也像这乔家大院里的大红灯笼一样,变得虚饰而矫情了。
2003年专栏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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