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记事
作者: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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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记事 五一长假里专程回老家给奶奶扫墓,本想悄悄而行,不料消息不胫而走,一路上终还是惊动了许多的旧日朋友。这些朋友,与我一起走过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其实,我时刻牵挂着他们,多少回梦中与他们重逢,醒来怅然不已。然而,我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可以重逢的任何机会。我没法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刻的突然来临,使我在措手不及之中发现。我的内心里,原是如此的害怕重逢,害怕这种面对面的重逢。 第一天—— 芸神色淡然地对我说:我们不幸福…… 这是一个地级市的城市。芸在下属的一个县里当县长。知道我要回来,她便安排我在这里转车,说是可以趁机见上一些老朋友。 然而,带着县府小车来接我的不是芸,而是她的丈夫林。 林也是我很熟悉的。但后来他到另一个公社插队,见面并不多了。我上大学前,才知道他与芸经别人介绍正在谈恋爱。芸还专门来征求我的意见,记得我是以非常欣赏的口气谈起他的,不知是否我的态度坚定了芸的决心,使她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而结了婚。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令我一直关心着他们的婚姻是否幸福,而芸在电话里从不与我谈这个事,更使我内心里总有隐隐不安。当我在车站门口第一眼见到林,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岁月的无情流逝中,竟没有改变多少他当年的外貌,仍见玉树临风,英气逼人。我们一见如故,在前往宾馆的路上,他谈笑风生,神采飞扬,直到开车的小司机与我兴致勃勃说起芸的时候,便看到了他的脸色一下子黯然下来,之后一直缄默不语,头也扭向了窗外。我见状,心里就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了。 到了晚上,芸赶了过来,一帮老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又一起坐在宾馆的房间里热热闹闹地说话,我终于看到芸和她的丈夫并肩坐到了一块。但在这时,我脑海里下意识出现的一个词却是:貌合神离。林凝重的脸色,让我终于看到了岁月的流逝给他留下的苍老痕迹。芸的话也不多,神色淡然。 夜很深了,众人离去了,林也先走了。当芸独自面对我的时候,第一句说的就是,你不用问,我们不幸福! 我无言以对。我和芸自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到同一个公社插队。即便我上大学后一直难以见面,之间的那份熟悉感仍然存在。听着她的话,我虽然深感怅然,但并不惊讶。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眼光,来审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存状态。我始终认为,作为完美意义上的幸福,离我们总有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无论是工作或事业,又无论是爱情或婚姻,我们所能获得的,都只能是有残缺或有遗憾的,任何在外表上张扬出来的幸福感,在我看来都是矫情。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是多么的偏激、多么的极端。或许,就是因为在我的心底,是多么顽固的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那一个年代,曾给我们留下多少无法弥补的残缺和遗憾。当我们遍体鳞伤的从那一个年代走出来的时候,又还有多少机会可以走近完美意义上的幸福呢? 所以,我能估计到芸的婚姻不幸福,但并不认同所有人的看法。在大家的眼中,他们的不幸福仅仅在于两人之间事业上的差距。芸作为引人瞩目的女县长,仕途辉煌如日中天,而林,一直庸碌无为,目前能准备提前退休,也是有赖于芸在几年前把他调到这个旱涝保收的单位,要不,他早就下了岗。这种差距这种悬殊,肯定让林心里不舒坦,于是便有了双方之间的日益冷淡,甚而是恶言相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我在与他们两人短短不到半天的接触中,却得出另一个非常鲜明的印象:他们两人,其实各自生存在不同的世界中。 当芸与我滔滔不绝地从凯恩斯的新经济学理论,谈到何清涟的《现代化的陷阱》的时候,我就深深地感觉到,林已经距离芸的世界太远了,他还留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他还没有办法从那一个遥远的梦魇里摆脱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见到我,会有一种不可抑止的激动,以及一种无法言状的悲怆之色。我们曾经非常熟悉,而且是在那一个年代里最狂热和最失常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而林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但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一段充满激情而又残暴血腥的回忆,使我们至今还能保留一种顽固的亲切感。 我和林,由相识到非常熟悉,是从文革的两派对立开始,到武斗的不断升级,直至打到一方几近全军覆灭,接而继续秋后算帐,折腾到血流成河囚狱成灾。尚为年少的我,之所以会对这段历史如此介入,全因了很特殊的原因。当时已辍学在家的我,竟然成为了其中一派总司令的机密通讯员。这位被称之为总司令的人物,其实是我自小就非常熟悉的一位叔叔。在他作为总司令的日子里,我还一直把他叫做叔叔。他是父亲极要好的朋友,才华出众而又风度翩翩,说起话来幽默机敏锋芒逼人,极有煽动力。他本是文化系统的领导,虽是红小鬼出身,文革初期仍被揪成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却是硬气得很,从不认罪,反而将每一场斗争会变成了精彩非常的辩论会,到最后竟形成万人空巷争看喝彩的盛况。想来他后来介入两派对立时,能够登高一呼,众人趋之,便也就是他个人魅力的部分影响了。尤其是那些红卫兵,对他更是钦佩至极,唯令是从。我至今还非常清晰的记得他的身边,总是一群一群的红卫兵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之中,更见出一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英雄气概,令我极之向往。当时的我,已在看《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正被书中的革命诱惑着,而现实中的革命便给了我极大的满足。我就是在跟随着叔叔感受革命的日子里,结识了林。 林原是一个中学红卫兵组织的领袖。两派对立后,他又成了其中一派红卫兵组织的总头头。他是城里最早起来造反的红卫兵,由于出身工人家庭,又敢冲敢闯,很快便成了城里名声大噪的人物。我在未结识他之前,就在当时那各式各样的重要场合上看见过他非常活跃的身影。他那非常年轻英气勃勃而又总是激情洋溢的面容,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到了他追随在叔叔的身边一起卷入两派对立的激战中时,更觉得他与叔叔一样,天生具有一种职业革命家的迷人气质,文韬武略而又勇敢果断。或许正是这种相似之处,使他们俩从一开始就配合得十分协调,也相处得十分亲密。一直到叔叔死去的时候,他也是站在叔叔身边最近的地方。当他抱着叔叔渐渐冷却的尸体,从据点的前沿阵地跌跌撞撞地冲回来时,身上的血迹比叔叔的还多,一边跑一边像孩子般的嚎啕大哭。 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夜晚。整个据点是骚乱的,所有的人都在激动地号哭着、嘶叫着,还有大声的争吵着。叔叔的死如此震动,不仅仅是因为叔叔的崇高威信已使之成为了据点里的主心骨,而且还因为叔叔的死揭开了一个非常可怕的阴谋,他死于背后的黑枪。这说明了据点里有对方的人,更确切的说法是高层里有人被对方收买了,承诺的条件是在解决完这一派之后,三结合的权力机构革委会里将赐给一个职位。林从医务室冲出来时,泪痕还在,但已是满脸悲愤,两眼生烟,身后跟着那帮总不离他左右的红卫兵。当林用手枪逼在了前线副指挥长的鼻尖时,在场所有人的枪都拔了出来,也无法分清是几方的对峙了。我惊恐万分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底一片混乱,不明白一场曾冠以许多美丽辞藻的革命,最后会变成了充斥着阴谋、出卖和野心的闹剧。 最后的结局是意料中的。据点很快便被攻破。在据点被攻破的那一天晚上,林领着那帮红卫兵作着拼死的突围,保护了一批人的逃跑。而他在最后是被对方的人抓住了。 我在下乡前最后一次见到林,他在街头的展览台上五花大绑的跪着,然后再被人拉下来推上了囚车。记得我看着囚车开远的时候,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很多年之后,我才领悟到,从那一刻开始,我对革命的含义就有了极大的困惑和质疑,这就是我为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会对所有带有革命标签的东西持一种疏远的态度,即便理智上想亲近,但在感情上始终走不近。 那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竟然让少年的我以如此特殊的方式,去领略了革命的种种美丽和诱惑,也领略了革命的种种丑陋和恐惧。因此,当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再重读《牛虻》和《钢铁是怎么练成的》的时候,便有了很不同的视角。 我下乡的第二年,林从牢里出来也直接到了另一个公社,好象上面的人一刻也不敢让他在城里多呆上一天。果然,他下乡没有多久,一样成为知青中呼风唤雨的人物,身边总是簇拥着众多的追随者,到处打抱不平行侠仗义。不仅在知青中很有威信,就是当地农民也敬重他几分,所以上面一样奈何不了他。这期间我们见过几次面,都在墟市上。每当我在前呼后拥的人群中,看到那总是眼光冷漠神色傲然的林时,心里已是一种陌生。只有当我们独自面对时,才从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悲凉之气,感觉到之间的熟悉感和亲切感。但我们通常是无话的,好象生怕一开口,会惊着了永远站立在我们中间的叔叔。会翻动起那些充满激情也充满血腥充满辉煌也充满毁灭的日子。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从没有与芸说起过那段经历。当年避难在外地的芸,对那段历史只有一个模糊的了解。所有过来的人,都在不自觉的遗忘,我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以无比悲凉的心情,去一点一点地回忆起那些日子,回忆起那些日子里的叔叔和林。我发现,即便那已是一段被诅咒被否定被抛弃也被人遗忘的历史,但始终不能改变叔叔和林在我心目中受崇仰的地位。正是这一点,使我当年在芸的面前是以非常欣赏的口气说起林的,也许就由此促成了这段婚姻。我的潜意识里,一定是期待着美好的爱情,能让林从那一个噩梦中摆脱出来。 然而,多少年过去了,林没有变。虽然我们一见面,在人前已能谈笑自若,就像我们也有了多少成就和快乐。但在那短暂独自相向的时刻里,我们仍会无话,好象还是生怕一开口,会惊着了那永远站立在我们中间的叔叔,会翻动起那些充满激情也充满血腥充满辉煌也充满毁灭的日子。 这已是芸无法走近也不愿走近的世界。这样,他们的婚姻会幸福吗? 我用充满内疚的眼光看着芸。芸,仍是神色淡然。这时,东方已发白。 第二天—— 雪流着泪告诉我:我姐快不行了…… 雪匆匆赶到时,车已经快要开了。我不顾司机的阻拦,一跃跳下车,未及站稳,就被雪紧紧的搂住了。我扶着雪的肩头,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眶一热,泪水不由自主地全涌出来了。 周围的人默默地看着我们,司机也不再吭声。 当我和雪紧紧拉着的手最后不得不松开的时候,雪哽咽着说了唯一的一句话:我姐快不行了……我无比震惊,望着雪满是泪痕依然俏丽的面孔,觉得周围的一切一下子变得不真实起来了。 窗外的景物快速地闪过,留下一片模糊。我脑海里不断重现着相同的一个场景,许多年以前的一个日子里,也有一个面容俏丽的女孩,对我说着同样的话:我爸快不行了…… 那个女孩,是雪的姐姐,霜。 那是一片被称为相思林子的树林。很高大的相思树,叶冠如盖,浓荫遮地,总在洒落着如豆粒般大小的细毛绒绒的黄花,一层复一层,厚厚密密地盖住了地面,无端有了一种阴森之气。在一颗相思树下,霜对我说:我爸快不行了……这时的霜,十三岁,与我年纪相仿,但说这话时的神态,却像大人一般镇定冷静。正是她的神态,让我心底一阵一阵的直发冷。 霜也有一张极俏丽的脸,一如她的两个妹妹,雪和冰。我结识她们的时候,三姐妹的年龄分别是:霜十三,雪十一,冰九岁。虽还是纯粹的小女孩摸样,但已给人惊艳之感,随时随地吸引着大人和小孩的眼光。当时就困惑于她们姐妹的美丽,何以在小小年纪便如此惊人。后来的日子里细细回想起来,才豁然明白,她们的美丽具有一种异常沉静的气质,这种气质往往要在成熟女人身上才会表现出来的。她们的这种气质,毫无疑问,是从她们的父亲身上承袭而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不能忘记霜的父亲身上,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出色气质。是那文雅俊秀之中随时透着的一种异常沉静的神情,一下子就让人感到他内在的力量和魅力。他是这个城里职位最高的人。不仅是县委书记,而且还兼任当地武装部的最高首长。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身穿绿色军装在一个规模浩大的大会上讲话,讲话的内容就是宣布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当时他的神态,还是那样的欣然乐观,而绝对想不到正是这场革命,会最后将自己的生命也革掉了。其实这个时候,他刚从外地调来上任还不到一年。但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人人都在夸奖着这位新上任的书记,是如何的年轻有为而又平易近人。最记得那位在文化系统当领导、后来成为叱咤风云的造反派总司令的叔叔,满口赞叹的就是这位新书记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之深,以及对文化事业发展的热情支持。也许正是这种惺惺相惜,使叔叔在两派分立时,义无返顾的成为死保新书记的铁杆派。 在那些两派对立文攻武卫的日子里,我作为叔叔的机密通信员,为叔叔和这位新书记之间,传递了许多的信件。叔叔写信和阅信时,从来都让我在他的身边等待。无意中让年少的我在似懂非懂中,走近了他们的复杂世界。后来回想起来,也许只有我才最清楚的了解,他们的通信,决不是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充斥着权术、阴谋和争斗。他们更多的是在担忧着当时那种局势的失控和混乱,担忧着这个国家的命运。记得对当时最时髦的暴力革命的提法,他们共同产生了很深的困惑和忧虑,他们在信里,曾不断地质疑同一个问题:法国大革命为什么会失败?这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极深奥也极诱惑的历史谜题,使我在他们两人都死去之后的日子里,脑海里时时徘徊着它的影子。多年后,当我在填大学志愿表时,落笔而写下的专业选择就是历史。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到底要追寻什么答案。我唯一能清楚的意识到的,就是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死,忘不了他们都以那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死去,在暴力革命的口号下。 就是在充当叔叔机密通讯员的日子里,我结识了霜姐妹三人。一旦接触,便发现她们姐妹三人,虽然摸样气质都非常相似,但在性情上却是很不同的。小妹冰野性大胆,二姐雪温柔感性,大姐霜,却是冷漠寡言。那种冷漠拒人千里,让周遭的人都惊异于一个女孩的脸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我们碰在一块的时候,说的话从不超过三句,主要做的就是将双方手中的信件交换。她让我感到压抑,由此我更喜欢和雪接触。一直到了那一天,霜在相思林子里,镇定而冷静地告诉我:我爸快不行了…… 我的眼泪开始流下来。这个时候,武斗已结束,叔叔也已死去,是在据点快将沦陷的一个令人震惊而又恐惧的夜晚死去。霜的父亲之所以还能在最后那一场劫难中活过来,是为了充当继续革命继续斗争的靶子。十字街头临时搭起的展览台上,总会出现霜的父亲五花大绑地跪着的身影,还有连番不断的批斗和毒打。在那些日子里,我从雪的口中,知道了她们的父亲患了白血病。那时还不懂白血病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病,只是知道病人应该住进医院,进行一些复杂的治疗,而不是白天在烈日或暴雨中跪着和挨着毒打,而夜里住在黑暗潮湿的牢房。每当我看到那张还依然俊秀沉静但越来越苍白的面孔,心中极之害怕,已是有着非常不好的预感。 初冬的阳光从树叶的隙缝漏落下来,在铺满厚厚黄花的地面留下凌凌乱乱的亮斑。霜蹲了下来,用手去拨弄着光斑中的落花。那动作是僵硬的,无意识的,一下又一下,让我的心越来越慌乱。这个时候,我们早不需要交换什么信件了,却依然还会在不知不觉中到这个相思林子里来碰头见面。但多数的时间我只能见到雪。霜突然出现,带来的却是噩耗。 我挨近霜的身边也蹲下来。但霜并不看我,她好象根本就意识不到我在身边。她开始自顾自的说起话来了,那话是断断续续的,反反复复的: “一定很痛……很痛……很痛……” 说话的时候,霜俏丽的脸上,仍然是冷漠的。那种冷漠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心惊。 记得那一个初冬的日子,我和霜在那片相思林子里呆了长长的几个小时,直到太阳下了山,直到夜色降落林子变得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物象。当我们最后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就朦朦胧胧的意识到,身后无边的黑暗,会一生一世的追随我们。 到了很多年后,我从雪的电话中得知霜也患了与她父亲一样的白血病时,万分惊愕和悲痛中,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一片相思林子里的无边黑暗。那一句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话,还在黑暗中很清晰的飘动着: “一定很痛……很痛……很痛……” 我蓦然生出了一种非常鲜明而悲凉的感觉:霜,是不是在用她的一生,一直去感受她父亲当年的痛苦? 车子到城郊了,但我知道,那片相思林子已不在了…… 第三天—— 蕾的声音软软绵绵清晰冷静:白房子 拆了…… 蕾是无意中遇到的。 已是入夜时分,我送客人出门,然后一个人慢慢的溜达回来。这是小时候十分熟悉的一条路,不过已是面目全非,商场林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在一家灯火辉煌的时装店门前,我下意识的停下脚步,我喜欢看时装。几个衣着入时的女人,正说说笑笑的从店里出来。在与我擦肩而过时,一把似曾熟悉的声音让我内心一惊。我急速的回过头来,一个身着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子,也正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眼尾很长眼窝很深的大眼睛,幽幽远远的看住了我。 蕾?还是蓓?我一阵目旋,插在裤兜里的双手使劲的紧握着,才让自己站稳。 除了显得成熟和略胖起来,蕾的摸样基本没变。声音也一样,还是柔声细气,软软绵绵,但又透着一种明显的清晰冷静。我一直顽固地认为,这样的声音,就只能是医生家族的遗传。 蕾果然是当了医生,还是外科医生。为什么是医生?为什么还是外科医生?我差点脱口叫起来。但终归没有开口,心底却有一股冷意涌起来了。 蕾坚持送了我一段路。其实我们多数是在默默地走着,话并不多。一直到了分手蕾已转身走去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依然背向着我,好一会才说: “白房子拆了……” 那一瞬间,身边所有的灯火退去了,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只留下了那一声软软绵绵清晰冷静的话音,在黑暗中低回飘动: “白房子……” 那熟悉的眩晕在慢慢逼近。眼前随即弥漫起一团一团的血红色光晕,怪异地漂浮在大面积的白色之上…… 努力地拨去稠稠浓浓的血色光晕,才寻找到记忆深处的那一片白色温馨…… 白房子,是在儿时记忆中有着家一样感觉的地方。 从小就多病,父亲竟也一样。所以,便有了两人常常一起到医院的时候。不同的是我看的多是急症,而父亲看的是慢性病。印象中,父亲在医院尽是熟人和朋友。但父亲带我去找的总是同一个人,一个小儿科的女医生。这位声音极之温存的女医生,就是蕾的母亲。她有着一双眼尾很长眼窝很深的大眼睛,如水般娴静,明显给人异国感觉。她是血统纯正的越南人。蕾和她的妹妹我的同学蓓,都继承了母亲的异国血统特征,眼睛十分相象。所不同的是蕾的肤色像母亲,是一种很柔和的浅棕色;蓓却异常白皙,像极了父亲。 通常给我看完病后,蕾的母亲会带着我们到楼上一个挂着“院长室”牌子的房间里去。坐在里面的那位高高大大面色白皙的男人,会很开心地笑着迎接我们,他是父亲的好朋友,也就是蕾的父亲,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外科医生,省城的小车常常来接他去主持一些重大的会诊和手术。 记忆中,我常会在入夜时分突然高烧病起。这种时候,父亲往往不是将我送到急症室,而是直接到了蕾的家。如果情况不是那么严重的话,蕾的母亲便会把我安顿在床上,就自己动手给我打针、服药、冷敷什么的。我常在迷迷糊糊中,惊异着蕾的家怎么就像医院一般样样齐全。每当处理完毕我已安静下来之后,蕾的母亲让我闭上眼睛睡一下。这个时候,父亲也就松了口气。便坐下来与蕾的父母低声地说着话。或者,是与蕾的父亲一起下棋。他们下棋的时候,蕾的母亲通常会到厨房去给我弄点稀饭什么的。而蕾和她的妹妹蓓,会在另一个房间里做功课。还没有上学的小弟,常是自个静悄悄地玩着,偶尔躲在门边看我,也不会出声。这个时候,整个房间是极之安静的,就像真正的病房。连屋顶的天花板和四周的墙,还有蚊帐,还有桌布,也像病房的一样,白晃晃的直耀眼。不同的只是窗台上总摆着很好看的盆花,让人看着心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这是一栋里里外外都涂得很白的楼房,非常醒目地耸立在医院东北角的小山丘上,医院里外的人都将之称为白房子。小时候就奇怪医院里的医生,为什么连住的房子,都会是白色的。蕾的一家,就住在底层的两间,整洁安静,窗台上的盆花总在很好看地开着。在我多病的童年里,白房子留给我的回忆是温暖的,犹如冬日里的阳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们与蕾一家见面的机会,突然一下子少了起来。因为一场革命的爆发,使周遭的整个秩序都变得混乱起来了。在一个也是我高烧病起的夜间,陪我到医院的却是奶奶,因为父母都参加批判会去了。到了医院,也半天等不来值班医生。而当奶奶焦急地带我到白房子时,见到的只是蓓和她的小弟,一脸惊惶地守着空落落的房间,说父母也是去了开会。而正在读着初三的蕾,已是好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住到学校里去了。在我们等到蕾的父母回来时,已是很晚了。最记得第一眼看到蕾的父母走进来时,那脸上的异常惨白和肃穆之气,令屋里的人大吃一惊。那天晚上,当父亲来接我和奶奶的时候,与蕾的父母压着声音谈了好一阵话。脸色一样的肃穆,声音也一样的沉重。让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有多久,我的父母和蕾的父母都一起成了批斗的对象了。整日的惶惶不安中,听到了蕾与父母划清界线断绝关系的消息。一天在街头的大字报栏前,看到了已戴着红卫兵袖章的蕾,正在甩着刷子使劲地往墙上涂着浆糊。烈日下,她的脸通红通红,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不再是以往如水般的娴静,而是一种跳跃着的狂热。那种狂热,一样出现在周围很多人的眼中,让人觉得那个炎热的夏天里,任何疯狂的事情都会发生。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远远超出了我能承受的极限。很多年以后,当我在试图用很平静的口气,去向他人叙述这件事发生的情景时,那种熟悉的眩晕仍在一瞬间逼近而来,眼前仍然还逼真地看到那大面积的白色上面,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光晕在怪异地漂浮着……那红,令人赫然悚目,惊心动魄! 记得那是个很安静的清晨。我在菜市口的地方遇见了蓓,两人站着说了一小会话,好象就只说了蕾的事情让爸爸妈妈很伤心这样的话。蓓说话的时候,也如往日一样低垂着眉眼,极安静的样子。很近地看她那异常白皙的肤色,是透明的,看得清底下淡蓝色的细细的血管,让人很想伸手去触摸一下,确认那静卧着的血管是在跳动的。临分手时,我低头看见她的篮子里,是一块很小的猪肉和一把小白菜。蓓说是小弟很想吃肉,妈妈特别叮嘱赶早来买。 我们很快便分了手,但在走了一段路的时候,我突然毫无理由的转过头来,蓓白色连衣裙的背影,在远远的街角处很耀眼地一闪,然后就不见了。天边,一轮朝阳正在冉冉上升,又圆又红。怎么就红得像血一样呀?我怔怔地望了一阵,才转身走了。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我是有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的。 听到消息是在中午。奔跑在白得耀眼的太阳底下,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白房子时,下面已站满了人。我拼命往里面挤的时候,耳边乱哄哄的尽是大人的声音。在我听来,那些话是飘动的,不真实的,但又是十分可怕的:麻醉小孩……切断动脉……用他们的血写下遗书……再双双切开自己的动脉…… 站到门口的那一刻,那种眩晕便开始出现了。眼前只有两种颜色在跳跃和晃动:白色和红色。是一片大面积的、漫无边际的白色之上,大片大片的红色在流淌、在凝固……令人赫然悚目,惊心动魄! 那白色,是那熟悉的墙,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蚊帐和桌布,还有蓓身上的连衣裙…… 那红色,是血,是人的血,是躺在那床上和地上的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的血……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后来的日子也没有再看见过。在床上,在地上,还在墙上……满满一面墙的字,是血写成的,是用蓓和她的小弟的血写成的!天旋地转中,我只看清了几个字:“我们是清白的!……” 后来的日子里,特别记住了“清白”两个字。那两个字似乎特别的耀眼,是那血红得特别的浓,特别的重……血红的清白!这种组合留给我怪异而顽固的印象,到我再看到清白这两个字时,都下意识地觉得是红色的,而且是那种如血一般浓重和刺眼的红。 我终于看到了蕾。她蹲在地上,正在用毛巾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蓓和小弟身上的血。她低着头,那样的专注,旁若无人一般。身旁摆着的脸盘里,那水已变得如血一样红,毛巾也是红的,擦着的身体也变得更红了。蕾却毫无觉察,仍专注着她在做的事,头深深的低着,让我始终看不到她的脸……最后要离去时,我一直不知要寻找什么的眼光,终于落到了窗台上,原来是盆花不见了。那些充满生意的好看的花,都到哪去了?怎么都不见了?我惊惊惶惶,四处张望,一低头,地上正在凝结的血中有一件揉成一团的东西。细看,是袖章,染得更红的红卫兵袖章。 我摇摇晃晃走出了白房子。那种眩晕跟随着我,并一直跟随着我到后来长长的日子。令我在长长的日子里,拒绝看见大面积的红色,拒绝穿任何带红色的衣衫。 后来长长的日子里,我还在内心里,一直不能原谅蕾的父母,每当我想到他们在处理儿女和自己生命时的专业和冷静,就是透心彻骨的痛苦与迷惘。那以后,我对医生便有了疏远,尤其是外科医生。我以为,蕾也会像我一样的。 想不到在多年后,蕾依然是当了医生,也是外科医生。在寂远的夜空下,她对我说:“我原谅了父母……”软软绵绵的声音一样透着清晰冷静。 望着蕾的背影,我刻骨铭心地想起了那位声音极其温存的母亲,想起了那位高高大大笑声朗朗的父亲,想起了异常白皙文静的蓓和她那小小的特别乖顺的小弟,想起了白房子里那些安安静静的夜晚……遥远了的白房子,是冰冷的?还是温暖的? 寂远的夜空永远深不可测。 最后一天—— 莲的口气仍然骄狂:我们本来都可以 是最优秀的…… 莲专门从另一个城市赶回来会我,但我一直到了最后的一天,才有机会和她独自地呆在一起。 我们约在科学馆前见面。其实科学馆已正在拆除,说是要建一栋大楼。所以周围的树和建筑都先已平去了,只留下那座墙迹班驳的旧老建筑孤零零地立在中间,门窗七零八落的洞开着,空空落落的让人看着心里发慌。这里是我们少时常来玩耍的地方,留给我和莲多少美好和痛苦的回忆。 我的母亲和莲的父母,是这间很有名气的县中学里的资深教师,所以我和莲都在这里出生和长大。那时科学馆是学校里最有气派和最热闹的地方。这座在上个世纪初建起的建筑,完全是西洋风格,尖尖的主楼屋顶让人觉得有教堂一般的肃穆庄严。但在主楼的最高层,也就是那间最小的、有着斜顶的房间里,却一直保留着一尊神像,说是保佑古代读书人学业顺利的神。原应是供奉在书院旧址的魁星阁里,后在这科学馆建成的时候,又恰是旧学科举废除,这尊神像鬼使神差地不但没有丢弃,还请进了这代表着新学的科学馆,不伦不类地与各式实验室共享天下。一直到了我们的少年时代,通往顶层阁楼的狭窄楼梯虽已封住,但我们还可以从木板的缝隙钻上去,推开虚掩的门,在满屋霉气之中偷偷注视着那尊结满蛛网的神像,心中是又有害怕又有说不出的敬畏。 那些年里,这间中学的高考成绩在全省总是名列前茅。当头发班白的老校长在科学馆前的台子上,对着全校师生宣布喜讯时,总有那么一两个年老的教师,在不动声色中把眼光扬向尖尖的屋顶,嘴角便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觉得那是多么奇怪的现象。也许就是这种又中又西又新又旧的混杂而丰富的影响,使我们有了一种得天独厚的文化浸润,与同时代的人是有了一些不同的。 就如莲一见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本来都可以是最优秀的! 口气依然骄狂。 莲的变化是我如何想象都无法意料到的。当看见一个头发完全花白、脸上写满沧桑的女人,径直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的震惊之色在脸上袒露无遗。一开口,那种充满揶揄调侃的口气就熟悉得让人想落泪。当她自嘲在火车上如何被几位大学生尊为老太太而百般照顾时,我的眼泪就真的掉落下来了。当年那一个总是生气勃勃的美丽女孩哪里去了? 莲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怎么还是像林妹妹一样呀…… 林妹妹!是莲在年轻时常对我的调侃和嘲弄。那时我们已同在一个公社里当知青,她仗着年长我几岁,而又自以为是女中豪杰,最具有男性才有的刚毅、坚强的气质,便喜欢以我的保护人面目自居。她确实也是从很少时始,就有男孩子的脾性,大胆、顽劣、好胜、逞强,说起话来咄咄逼人还处处刻薄,在我们女孩子中几乎是人人惧之的角色,而在校园的教师子女当中,也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到许多年过去之后,大家已各奔东西,云流星散,偶尔能与谁联系上,电话里都免不了向对方问起:莲怎样了? 小时侯的感觉中,我们居住的那所校园大得就像一个小城区,走不完的路,钻不尽的房子,看不够的花呀草呀树呀,还有那些小小巧巧水波涟漪的池塘。有池塘的地方,总见着一群群有着灰的白的黑的各式羽毛的鸭或鹅,或在水中悠闲地游来游去,或在岸上昂胸挺肚地走来走去,常常还有那么几个摸样怪异的火鸡,也杂间在走来走去的鸭们鹅们之中,让第一次走进这个校园的人看着惊异不已。每当我们穿着花裙子走过那里的时候,便引起一阵骚动,追逐上来的都是那些大胆的鹅们,被鹅扯住了裙裾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惊吓得大哭起来。这个时候,总是莲风风火火地赶来解救。个子矮矮的莲,叉着腰怒睁双目往路中间一站,大喝一声,那些气势汹汹的鹅们即刻就蔫了,耷拉下长长的脖子和头,转过身摇摆着重重下坠的身子走了。莲也气哼哼地转身离去,一摇一摆的背影,一下子让我们发现了她走路的姿势像极了那些鹅们鸭们。这个发现令大家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莲闻声转过脸,用疑惑的眼光扫视每一个人时,却轮到我们耷拉下脑袋不敢吭声了。 那时的莲,就比同龄的女孩丰满一些,个子又矮,走起路来总有些重心往下坠的感觉。所以,我们暗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北京鸭”。这也因为她长得白,白白的脸蛋却是极秀巧的,尖尖的下巴高高翘起,说起话来一扬一扬的给人可爱极了的感觉。叫她北京鸭,我们认为是对她的赞美。不过始终还是没有谁敢当面叫过她。一直到了下乡的时候,她见到我们时,便会摇晃着她已变得瘦瘦的身子,咄咄逼人地说,怎么不叫我“北京鸭”了? 记得那些年月里,校园里也同样是不兴建宿舍的。教师们的住房,就如同见针插缝一般分布在校园里的每一处,其来途都极为可疑,或叫祠堂,或叫鸡场,或叫炮楼,甚而还有叫刑场后院的。可见这个规模颇为可观的学校,在它从书院的古老历史发展到后来,是不断蚕食着周围的地盘来壮大自己的。这种居住的格局,却令得我们的交往方式丰富多彩,我们常常要在晚上和周末,在做完功课的空闲时间里,相互约会,结群拉队,游荡走访于每个居住点或校园里好玩的地方。其中很喜欢聚集的地方就是科学馆。 科学馆里吸引我们的东西很多。但最吸引的地方有两处,一是顶层阁楼的神像,二是生物实验室里的各式标本。在我们中间,一直传说着在那里存放着一个有着三只眼的畸形婴儿标本,不过谁也没有真正看到过。当我们对这种说法产生怀疑的时候,莲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偷偷潜入了锁着的实验室。但在还来不及印证事实的时刻,室内灯光突然大亮,莲被当场逮住。 家长们都赶来了。莲是被她大怒的父亲捆上双手带回去的。我们也同样在父母的呵斥下,乖乖地跟着父母回家了。那个晚上一直听到莲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知道她还在受着惩罚。不过也从不会有人上门去劝。这是校园里很令人纳闷的一种现象,这些平日里被外人称之为教书先生的文质彬彬的人,在教导自己的子女时,却多是行一种最古老的严历规矩,体罚的方式是常见的。 奇怪的是,这种方式教导出来的子女,却是极见教养的。在那种顽劣年龄的时候,是看不出什么的,而一旦到了上中学的年纪,便一个个即刻变得斯文庄重,彬彬有礼,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尤其是女孩子们。外面的人都喜欢说这样一句话:看人家教书先生是怎样调教儿女的呀! 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觉得自小生活的那个校园,是有着一种与外面的世界很不同的氛围的。而营造这种不同氛围的,应该就是那些被称为教书先生的人了。教书先生似乎已是很古旧的称谓了,但用在他们的身上,又似乎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在他们当中,不少人的年纪好象都太大了,从老校长,到几个教导主任,到每个科的科组长,都是头发花白的,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老派风度,就是那种让人看上去神情庄重肃穆而又胸藏千山万壑的感觉。教书先生之中固然有中年的和青年的,但会不由自主地接受着这种老派的影响,一样明显带着那一种好象是从一个古旧社会里遗留下来的浓浓痕迹。从表面上看,他们多是沉静的,但是在沉静的外表之下,深深隐藏着内在的力度,那种力度在暗暗地影响着周围。即便是在当时的背景下,他们也会在教导自己子女上固守原有的规范,即便与时代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同样,在教导学生上,他们也始终不愿放弃一些他们认为应该要坚持的原则,千方百计在让他们的学生学会尊重一些应该尊重的东西。所以,我们能在夜间做完功课偷偷出来游荡的时候,看到每一间教室都是满满的,看到图书馆里的灯光总是通亮通亮的,看到科学馆那里总是人出人进。我们甚至还能在冬天的夜晚,挤在暖烘烘的苏式建筑的大礼堂里,观看学生与教师同台演出的《屈原》,或是《哈姆雷特》。 这种氛围,使每一个走进这里的学生,都要受着它的深刻影响。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令这间学校在后来的动乱中,要经受更大的冲击。而这种冲击,就来自它的学生。但同时又使其中的一部分人,能在狂热中更快地醒悟过来。在好多年过去之后,莲带着她的新婚夫婿也就是这间学校当年有名的红卫兵领袖到各家拜访时,行的是伏地跪拜的谢罪礼。当即把所有的教书先生们感动得涕泪滂沱。 这是你坚持要他做的吗? 我看着今天已是头发花白的莲,终于问出了多年来憋在心里的一个疑问。 当然不是。那是他自己坚持这样做的。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嫁给他。 我熟悉莲骄狂的口气,也熟悉在这个校园里长大的女儿们的那份骨子里的清高。 当年的校园里,就有个奇特的现象,那些教师先生们的家里,女儿总是多于儿子。 每个教师居住的地方,都是一片叽叽喳喳花枝招展,尽见女儿娇娇面,尽听女儿娇娇声。多年后,弟弟满怀怨气地告诉我,自小在那个女儿国一般的校园里长大,是倍感压抑的。我恍然大悟,接而心中却是沉甸甸的,不禁幽幽而说:还记得吗?那一个个女儿都是何等的出色!从老校长的黛儿、谢老先生的咪咪、李老主任的衣娜、秦老主任的如桦,到林家的娴玉静玉、宋家的素素、王家的琴心和高家的姐妹花柳与杨……还有,那时刚刚长成女儿态的莲,一个个走出来,那个不是才情出众仪态万方? 在那些还算安静的日子里,这些女儿们是校园里最美丽动人的风景。也许她们自持着有比学生更优越的身份和地位,她们更熟悉这个校园,可以在这个校园的很多地方更自由地出入,她们不仅能够在图书馆里借到数量最多和最难借到的书,而且能在大礼堂的任何演出中坐到最好的位置,她们甚至能在那些吊在大树的秋千上,玩出最危险的动作来让下面观看的学生目瞪口呆。她们多数也是这个校园里的学生,即便不是,也曾毕业于这里,并已在一些听起来让人羡慕的大学里读书。或许也可能在读别的学校,但因为这里是家在的地方,也是时时要回来的。所以她们喜欢扎堆,喜欢回避于别的女子而在一起独自地行动。常常看到她们或三三两俩,或成群结队,神情从容举止优雅地漫步在校园的花丛树下池塘边。那一路走过来呀,腰肢软软的,发辫长长的,悠悠然然中带着一路的温言软语笑声窃窃,让人觉得那路边的美人蕉洋蔷薇,是因为留下了她们那道不尽的风情韵味,才会如此的娇媚动人。让人觉得那池塘里的波光粼粼中,是因为留下了她们那丰姿翩翩的倩影,才会如此的温情脉脉。更有那些有月或无月的夜晚的聚会,谁能忘得了她们的琴声?她们的歌声,?还有她们吟诵的普希金的长诗和朗读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名言?多少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她们所营造的那种氛围,对我后来的生存选择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影响。 在后来下乡的日子里,从许多外面朋友的口中知道,小城里的人,一直以来,是将这些教书先生的女儿,视为最出色的女子来仰慕的。先不说个个才情超群,书总是读得最好,单是那份大方闲雅的气度就是万人不及。因而外面年轻男子中有个不成文的竞争约定,谁能将那校园里的女儿追求到手,便是最有本事者。所以在我少时的回忆中,那些周末的各式聚会上,总有着一些模样俊朗谈吐不俗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在场。他们常常是这些教书先生的学生,即便已毕业出去了,但也有了许多的理由回来,久之便也与先生的成年女儿成了朋友。 在莲刚长成女儿态有了脱胎换骨般摸样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学生,这些姐姐辈的女儿们成了我身边最现成的生活楷模,对她们是仰慕不已。那时,黛儿已在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学毕业后,也当了教书先生。咪咪还在北方读着大学俄语系的四年级,假期里回来的时候,就喜欢聚集着各家女儿们一起大唱苏联歌曲。衣娜、如桦、娴玉和柳正在高中三年级,除了想着报考哪所大学之外,还好象开始了朦朦胧胧的恋情,身边有着极亲密的男友。唯有一贯与众不同的杨,静悄悄地就去读了师范。而静玉、素素、琴儿和莲,还是初三或初二的学生,一副刚长成但还不够老练的模样。看着她们出出入入,神态自若,谁都不会想到很快就有什么厄运落在她们的头上,和所有人的头上。 六六年的政治风暴,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降临校园的。就像那个夏天里早早降临的第一场台风,瞬间就把校园里的花草果树摧毁得面目全非了。好多年过去之后,校园内外的人,就只记住了那些教书先生们遭受了什么样的厄运,却没有人说起那些女儿们的命运。只有在有人提起时,才会一下子醒悟过来,是呀,都到哪儿去了?那些才情出众仪态万方的女儿们? 莲的眼睛逼视着我:还记得吗?剃了阴阳头的杨更美丽! 剃了阴阳头的杨!我的心即刻一紧。是的,再也没有像杨的遭遇,更能说明校园女儿们悲惨命运的开始。是的,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校园里美丽动人的风景消逝了。一个个的女儿都将躲避不了那场人人都躲避不了的灾难,随之将是一个个的月落星沉,云流烟散。 总也记得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杨终于从外面回家来了,她是被她所在的师范学校的造反派强行拉回去的。早在这之前,大字报就从学校里贴到了家门口,将杨在春上实习时所遭遇的一桩桃色事件,渲染得丑陋无比,杨从被害人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淫妇。这种事还最为当时的人们所热衷关注,有关杨的大字报一直贴到了十字街头,众人争睹。这一年,杨才十七。十七岁的杨,亭亭玉立,古典美人般的娇柔温婉,是校园女儿们的骄傲。她的遭遇令所有的女儿大为震惊。见到她回来,那些夜里悄悄聚在莲的家的各家女儿们,都惊喜地迎出来。踉踉跄跄走进来的杨,头上令人惊疑的戴着一顶草帽。众人不及开口,杨转过脸绕过众人,往小天井穿越而去,不料一根晾衣的细绳终是将那顶可疑的草帽拉落了。朗朗月光下,每个人都看清了杨的阴阳头,不知是谁惊骇地尖叫了一声,即刻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死一般的寂静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杨没有离去,众女儿也没有离去,就那样任凭着清彻如冰纯洁无暇的月色,在将那被摧残的美赤裸裸地展示……杨终于被她的父母紧搂着进屋去了。不知谁轻轻地哭了起来,莲出人意料地突然撕开嗓子大骂起来了。谁也听不清她在骂什么,只听出了她在用尽了平日里每个女儿都从不会说的粗语。 就从那个夜晚开始,莲又恢复了她那泼辣野性的性情。她与每一伙到来的红卫兵或造反派都拉开架势争吵和对峙,成了校园里名声大震的人物。她与她后来的夫婿,也就是当时最有名气的几个红卫兵头头之一,似乎就是在这种争吵之中,开始他们之间不打不相识的过程。 到了好多年过去之后,我和莲已经是在知青点的时候了。莲才对我说起,杨在那个夜晚之前的整整一个白天里,受尽了折磨,游完街后拉她到了江堤上,施用了一种最古老的刑法。 你知道是什么吗?莲在说这话的时候,脸是铁青的。 我不敢开口。 是——浸、猪、笼!莲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出来了。 我当即的感觉就如同掉进了冰窟窿,浑身簌簌地颤抖起来。我只是从小说里知道这种刑法。是将那些认为是犯了淫乱罪的女子塞进猪笼里封死,然后浸入水中活活淹死。 一定是天也开眼,容不得这等恶事!江水一下子退了潮……莲的声音已完全是嘶哑的了。一直到今天,我还深深地记住了莲最后讲的那句话: 他们想毁掉美丽……但是,剪了阴阳头的杨更美丽! 是的,就是这句:剪了阴阳头的杨更美丽!想不到过了那么多年,莲仍然在用同样的口气,重新说出这同一句话。所有的苦难都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淡去。 有谁理解了这句话的无比辛酸和愤恨?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那长长的软软的光滑柔亮的头发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杨重新留起过长发。 也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所有的女儿们都将头发剪短了。莲的最短,短得完全像个男孩一样。 校园里,再也没有了女儿们长长柔柔的头发,它从此便少去了许多的风情和韵致。 那个日子以后,一个个女儿都将要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她们非常熟悉也非常留恋的校园。 坐在科学馆的台阶上,我和莲已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四周的空荡荡,让我们感觉到窒息般的压抑。我知道,我们俩的心里,同时在想着已在三年前病逝的杨,想着杨一生的坎坷,想着杨当年曾失去的头发…… 不知为什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莲已经花白了的短发,非常的短,还是如男孩一样,就像在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之后,莲自己使劲绞成的那样。 莲良久地沉默着。她刚才告诉过我,七年前下岗时,就把头发留成这个样子了。也是在那一年里,头发一下子就白了。 我噙着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理解,理解杨和莲,还有所有的女儿们,她们连同美丽的头发一起失去的,还有许多许多别的东西…… 暮色降落了。 夜总是来得很突兀。等这夜过去,天又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我也要离开了。但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却这里给我留下的记忆……充满忧伤和痛苦的记忆! 写成于2001年10月6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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