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湾女
作者: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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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湾女 (此文早在十三年前为母亲的五十八诞辰而作,并以生日礼物的名义寄给母亲。不料母亲读后泪雨纷飞,之后病了半月有余。自此家中无人再敢提起。忽忽到了今日,女儿已长成十五岁,有一日觉得要让她知道她的上两辈人都曾经历过什么,便从抽屉底翻出了已经发黄了的底稿,整理整理而重新记录在下。) 沙湾,是水乡。不到水乡,不知道什么叫“水浸街”。 第一次回沙湾,便碰上了“水浸街”的情景。那水,真是满世界地跑。在江上,已见一片汪洋,水天一色。上了岸,仍是漫地漫坡乱跑乱窜的水。走进了街,墙高路窄,更紧逼着那水哗啦啦地挤涌在所有的街面巷道,纵横如河,涛声似鼓,遇一坎坷处,便有一股白色水花哗哗奔来,又回旋急急而去,留几个翻卷着树叶的水涡,令人目眩。 同船而到的几个年轻女子。身材一样娇小,面容一样柔美,一路的笑个不停,笑乱起来,也是一般的清凌凌,活泼泼,掺揉着一口温温软软的本地口音,极是好听。 看你不是沙湾女呀……她们推推搡搡地走进水里,仍不断回头看着站在水边畏畏怯怯的我,又是一串停不住的笑声。 沙湾女?!内心蓦然的一份生疏与迷惘。 花伞轻巧巧地旋转着,那群爱笑女子便已闪进了那雨那水中,留下一路活泼泼的水花。一会,雨光水雾里便传来了一口软软悠悠的曲调: “落雨大,水浸街……” 不由怔忡着。多么熟悉的曲调!融着这雨光这水色,衬着这古老扑拙的小街深巷,再由这般口音的女子唱出来,蓦然便有了一份自自然然的韵致,一份真真实实的感觉。 母亲,也会唱……不觉喃喃说出了口。 沙湾女,自然会唱了……一把苍老了但仍然温婉的声音,似是陌生又似是熟悉。 惊而回首。黑绸伞下,一个着月白色衫裤的年老女人,紧袖宽脚,光洁利索,一双深深的眼睛,虽已是皱纹紧裹,仍见清澈明亮,温柔如水,酷像母亲。 我的外婆。 少时的记忆里,外婆,近乎于一个空洞的概念。到外婆家,也是一个在童话里才能出现的故事,虚渺而遥远。 说不出是多么的羡慕同桌的好友,能在每一个假期里乘车到外婆家去住,且带回来那许多新奇有趣的礼物。也说不出是多么的嫉妒邻家的小孩,常常嘴叼着自家外婆手做的糍粑到家门口摆耀,并斜着白眼瞅我……不满意母亲对我的发问总是吞吞吐吐躲躲闪闪,更恼恨母亲对我的要求总是含含糊糊置之不理。终于有一天,自己编造了一个极为动人的故事: 遥远的大山里,一户穷苦人家,养了一个极聪明秀丽的女儿。为抵债女儿进了地主家为奴婢,受尽折磨。终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她带着浑身伤痕逃了出来。在崎岖的山路上,她遇见了共产党的游击队,游击队的队长正是我的父亲,而那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从此,两人闹革命走遍天涯,与外婆家便断了音信…… 事隔多年了,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能编出这样一个虚无的故事,为什么执意要将母亲塑造为一个穷人家的女儿、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革命家。是周遭环境的教育根深蒂固地左右着我?或仅仅是为了满足心灵上的一种缺憾与遗恨?记不得了,唯有记得我能将这一个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凄婉动人,令凝神聆听的同学泪水盈眶肃然起敬。同桌的好友更是泣不成声。自那以后,每逢她从外婆家回来,总有了一份给我的礼物。然而三年后的一天,在我家门口遇到她时,她的眼里已是一种极陌生的冷漠和疏远。我知道,她定然看清了门前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那上面白纸黑字,触目惊心:我的母亲,是地主的女儿! 已无法向她解释,当年的我,也曾深深地相信了这个由自己以谎言堆砌的童话一般的故事,为之感动,为之流泪。母亲的出身,怎么会不是最革命的呢?她教给我的,从来就是最革命的。 还记得,编造这个故事的那一年,我是九岁。 古色古香的青砖高屋,翘檐接连,拥拥挤挤,只留下窄窄细细的巷道。走进去墙高壁陡,不见尽头。偌长的一段路空空落落无人影,只有满耳的嘈嘈雨声哗哗水响,徒然而给人一种如入幻景的感觉。外婆的声音轻轻缓缓,若断若续,就象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那一年你母亲也是在这样一个“水浸街”的日子出去的,刚刚满了十七岁……还非要到老远的外省去读书…… 雨声嘈嘈更重,四周腾起一片透着青色的光雾,缭绕如云。恍眼间,看见一娇巧少女自那青雾之中走来,青衫青裙,青丝光洁,一双深深的眼睛,清澈明亮,温柔如水……我的母亲!一如心中细细描绘过的年轻俏影。 惊而伫步,分明看着母亲翩翩而过,那盈盈无声中只见衣袂飘然,一串水珠便悄然落在了我裸露的手臂上,凉意极重。 没想到,这一走,就不回头…… 外婆的声音融进了稠稠重重的雾气,也变得湿湿的,沉沉的,一下一下地撞打着我的心……惶惶地伸出手,只握着一把的湿湿冷冷。愕然回首,仍见巷道深深无人影,那凝凝青雾飘幻迷离,忽焉似有,顿首若无…… 但已不是童话。 我的母亲,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我的母亲,原从不是穷人家的女儿,而是地主的女儿。她原也从不是那大山里的人,她是这水乡古镇的人。 怎么就会想不到呢?母亲,原就有着那如水一般柔软的身条,有着那如水一般洁亮的头发,有着那如水一般温柔的眼睛,还会唱一口如水一般糯糯绵绵的水乡小调,一如那些爱笑的沙湾女子。 我的母亲,原是沙湾女。 沙湾虽是小镇,可非同一般。尽聚居着有钱人家,大户望族,沿海一带,有名赫赫…… 教近代史的老师侃侃谈来,那口气一如在夸耀某件珍贵文物一样。 真是时风易变,古镇的那一部分历史,也变成了可显赫的价值。 然而,它给我的母亲,带来的曾是如北极冰山一般长年不化的冰冷和沉重。母亲为了挣脱这里给她留下的一切痕迹,曾做过怎样坚忍不拔的努力,曾付出怎样痛苦不堪的代价。 那一年,你母亲从大学里将所有的衣服首饰寄回来给土改工作队。都是入冬了,真担心她的身子单薄受冻呀…… 外婆不知,那个时候的母亲,怎么会感到寒冷呢?置身于那样一个火一般燃烧的年代里,母亲一颗单纯年轻的心,也随之燃烧为之迷醉。她一场又一场地在舞台上演出《雷雨》,演出《日出》,呼唤着那满天雷电快快夹带着烈火而来,烧尽那无边无尽的黑夜。她整日整夜地扭着秧歌打着腰鼓流着热泪迎接进城的解放军,以一片赤忱之心欢呼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那一个火的年代呀!有火一般的热情,也有火一般的疯狂……我的母亲,就是以与家庭与亲人的决裂,来向那一个新时代证明她的赤诚和纯真。 很多年过去之后,当知道了这些,我是多么的后悔。当年何必要编造那样一个蹩脚的童话?若是将这一段真实的历史,原原本本的诉说出来,一样能令同学好友泪光莹莹肃然起敬。 我的母亲,本就是那个新时代的勇敢者。 果然是大小姐的囡回来了…… 每一个迈进天井走上厅堂的人,都在昏昏的灯光下,用一种幽幽的眼光看着我,慢慢地说着这同一句话。听来便生起一种古古旧旧虚虚幻幻的感觉,不知身在何处。 一声哗啦作响,是墙上那一块已在剥裂欲坠的壁面终于掉落下来了。我惶惶乱乱地看着外婆,外婆仍在笑意漾漾,一脸的心满意足。不及开口,一只青筋毕露颤颤巍巍的手突然抓住了我。惊而回首,一双极是犀利的眼神即刻逼在眼前,细看,竟是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犀利的眼神逼得我心慌意乱,喃喃低语中只听清了其中的两句,你母亲枉读了那么多的书……却是个薄情女! …… 薄情女! 夜里,被这句话惊醒了。 蚊帐外,还有昏昏暗暗的灯光,外婆好象是在赶一件别人急着要的新嫁衣。一直以来,外婆就是靠着在深闺时已学成的精湛女红,将在母亲之下的四个弟妹抚养成人。 知道吗?你外婆已经落下病根了……那道犀利的眼神还冷冷地停留在我的脸上,直钻心底…… 窗外的雨声急了,铿锵敲打着屋瓦,宛如弹拨起一面扬琴,嘈嘈切切,轻轻重重,韵律分明……是《十面埋伏》?抑或《彩云追月》?一如当年母亲喜欢弹弄的曲调。 也在这样的屋瓦下,也在这样闹意盎然的雨夜……直到了夜深雨稍歇,方歌罢琴休。母亲起身送一帮同是青春年少的朋友,一路笑闹而出。那些坐在门楣木礅上的左右街坊,也纷纷打着尽兴的哈欠告辞回家。一时间,叭嗒叭嗒的木屐声在巷道里清脆脆地回响。外婆放下手中的针线,急急进了厨房。待母亲转回来,将伏在板凳上睡着了的弟妹搬回床上,外婆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也摆到桌面上了。 母亲特别贪吃甜食,每天不是莲子百合,便是马蹄甘蔗,或是糯米汤圆…… 才知道,为什么每到病中,母亲最想吃到的就是甜食。 原还是一直忘不了这甜滋滋清润润的味道…… 那么,又怎会忘得了这样的雨夜,这样一个温情溶溶的家?…… 在那些已如隔世的日子里,外婆还紧紧牵挂着母亲若吃不上这些东西,不知该有多大的委屈。节令逢时竟还忘不了细细拣好各式的莲子、百合、马蹄和甘蔗,好象母亲马上就要回到家了。有时想入了神,外婆便会急急走出深深巷道,奔到江边渡口,呆呆默默伫立半日,直看着那一江流水融进满天落霞,如火如血,如诉如泣…… 母亲,果然是薄情女?! 怨不得……她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外婆竟容不得对母亲的责难……然而,那转身间分明一声低低的叹息,悄悄然,便隐进了窗外的风雨声……细听去,那风也凄凉,雨也凄凉,也似是一份无奈的叹息:何事归不得?何事归不得? 我多么的想理解母亲,哪怕是一点点…… 母亲的好些学生告诉过我,听母亲的古典诗词课,是何等享受。古人那份离愁别绪,思乡情怀,自母亲的口中讲出来,无不情真意切,令听者如临其境,一样的柔肠寸断叹离愁,一样的溅泪惊心恨别情…… 夜已深,凉意渐重。外婆蹑手蹑脚地给我盖上毯子,并将窗帘也严严实实地拉上了。但仍听得清那雨声淅沥,轻轻重重,重重轻轻,终于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却身在一个多年前坐过的课室,讲台上是已鬓发花白的母亲,正讲解着柳永的《八声甘州》。果然一份游子思乡的无奈愁绪,弥溢于声声字字之中……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我梦中,泪水涟涟…… 醒来雨已停。 骤雨初歇的早晨,是一种异常温柔的宁静。偶而几声鸟雀啾啾,倏然从半空落下来,划破一片沉甸甸的水气。小天井的水已褪尽,露出四周墙根一片厚密如毯的苔藓,水光浮漾,青翠肥绿,看上去就觉得那其间会藏着能叫鸣的小虫。逢那月白秋夜,应有一片虫声唧唧,与窗内温书的母亲那朗朗吟诵相映成趣:“童子莫对,垂头而唾。但望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果然是回到了母亲的家了…… 这一片的宁静与温馨呀……往事已如烟! 轻轻走出门外,昨日那满世界乱跑的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份浓浓重重的水气。巷道路面一式的青石条,还见湿湿潮潮,水光流漾,若是光着脚走上去,必是一种极温柔的清凉。沿着巷道深深而走,不见尽头,两边青砖高屋,飞檐连接,拥拥挤挤。正在迷糊,脚边倏然冒出一条河涌,水声哗然,满满溢溢,已几齐路面。两边高屋,依然贴水而立,泰然自若,只有墙根留下一截水涨水退的痕迹。再顺着河涌而去,不久便豁然眼亮,原已是出了镇子。 对岸一片蕉林,叶绿荫浓,有几丛紧挨涌边而长,歪歪斜斜,依依向水,一副慵懒之态。不远处,便是一简简单单的青石拱桥。走上去,看得见蕉林后面,好些四方池塘,水色涟滟,点缀着塘基上错落有致的蕉树,煞是好看。再往远看,就是那水田、沙州,那浩浩荡荡的江了…… 真是名副其实的水乡…… 看处处,处处是水,水傍着街,街依着水,难怪那一下雨,那水就活泼泼地满世界乱跑开了…… 突然又撒起了雨点。急急躲进蕉树下,扯过一片肥厚叶子,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听着雨打芭蕉,格外热闹。 雨声渐弱,水气却更重了,终于凝成浓浓稠稠的雾弥漫开来,由远及近,又自近向远,远的浓浓如牛乳,遮断天际;近的淡淡如轻烟,绕前绕后,似伸手可触…… 这就是水乡。如梦如诗的水乡…… 也许,母亲曾以为,她与这里的一切已割断了全部的联系……不,不会的,我自幼就能从母亲的身上感受到这水乡的浓浓气息,就是这般的潮潮湿湿,温温润润……母亲生于斯,长于斯,那自然天成诗一般的灵气,分明就是这一份水乡的雨气、水光、雾色凝聚而成…… 闹花街时来吧…… 我默默地看着外婆在将一包又一包的东西塞进我的书包,都是好吃的,都是母亲爱吃的。 到时都有假期了…… 是的,我和母亲一块回来……我脱口而出。一转脸,分明看见那酷像母亲的眼里是一片湿湿的光。 走到门口,惶惶仰起了头,自那瓦槽檐边飘滑而下的雨丝,若断若续,隐隐一份凄迷…… 到了渡口,已是暮色四合。但见江面漠远,烟雨如织。身后的小镇,已隐失在那浓浓稠稠的雾蔼中了,令人顿生惆怅,正凝神间,渡船已悄然滑入江心。 摇橹的不再是昨日的年老妇人,换了个腰肢柔软的年轻女子,一袭青色衫裤,雨雾中极是动人。她眼光大胆地打量我,终于开了口,不象沙湾女呀…… 可我会唱你们的小调……不知为什么,我要急急地分辩。 哦?!她笑了起来,也是一样的清凌凌,活泼泼。 渔火飘起来了,青衣女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落雨大,水浸街……” 母亲会唱这个水乡小调,也忘不了教给了我。 母亲,本就是沙湾女。 2001年3月21日完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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