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二十五)峰迴路转 作者:DDN



远处,賀兰山麓,近处,一列火车在行进。

敞开的货车上,坐着三个满身尘灰的姑娘。一个姑娘用手按着被风吹得直抖的头巾,焦急的眼神望着前方。

这不是《牧马人》中的李秀芝吗?张贤亮的短篇小说《灵与肉》改编的电影,女主角李秀芝是丛姍扮演的。

朴实善良,善解人意,女主角李秀芝不嫌弃被打成右派的男主角,同甘共苦,无怨无悔。这样的女性正是千千万万受迫害者的梦中情人。我不也是这样么?就想找一个能理解自己,同甘共苦,有共同语言的对象。当然,象李秀芝那样美貌动人是电影的夸张,我们是不敢奢望的。

我的那位女主角是不是也能象李秀芝那样?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我到南大开始研究生学业后,就和她开始了通信联系。第一封信,我就建议她看一看电影《牧马人》,并告诉她,下一封信我们可以交流一下看了《牧马人》以后的感想。下一封信来了,我满怀希望地打开了信,结果却十分令人失望,她谈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琐事,竟然没提到这个电影。我在信中再次提醒她,《牧马人》看了没有,怎么没看到你的感想?她在回信中抱歉地告诉我,马上要考试,她正忙于复习功课,还没有来得及去看电影。

这下我的无名火上来了。

就两个小时的电影还抽不出时间看,不就是一次考试么?考个多几分少几分有什么要紧,看不看电影可是个阶级感情的问题。

下一封回信的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有一点责怪的语气。好象是说,希望你看一场电影谈谈感想,应当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你连电影都没看,那我们能交流什么?

可怜的女主角弄不懂我从哪儿冒出来的火气,不就是一场电影么!难道他是个电影迷,还是丛姍迷?不管怎样,女主角可是没发火,而是去看了这个电影。她在来信中告诉我,电影看了,清明节快到了,她要到南京来一趟,希望能和我面谈一次,包括谈谈看了那个电影的感想。

清明节的那个星期天,我们在南京的一个公园见了面。

她来了,穿着一条连衫裙,中等偏高的个子,普普通通的长相,但是落落大方,给人一种爽快又能干的感觉。因为通过几封信,稍微熟悉一点,我讲话时的胆子也稍微大一点,眼睛敢稍微抬高一点看人了。

一开始,我介绍了自己的缺点,象不注意个人卫生,不修边幅之类。她觉得这些以后可以慢慢改进,我觉得恐怕很难,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她不置可否,看样子还没有认识到这些缺点的严重性。接着,我们聊到了《牧马人》。

"我觉得电影拍得还可以。"这是她的总的看法。

"你觉得李秀芝怎么样?""丛姍演得还可以,不做作,比较自然。"这是哪门对哪门呀,怎么讨论起演技来了?看样子她完全不清楚我问李秀芝的意图,我还是单刀直入把问题捅开。

"如果有一天,你必须放弃上海的工作和生活,不得不到戈壁荒原去过电影里那种牧马人的生活。你愿意吗?你和你的家人有这种思想准备吗?"这是哪门对哪门呀,怎么一开始谈恋爱就扯这些"触霉头"的问题?女主角一脸茫然,不知从何说起。

"为什么。。。要这样呢?"水到渠成,该把我的经历告诉她了。

于是我告诉她,我也和电影中的男主角许灵钧一样,是受过政治迫害的人。我去的新疆戈壁滩农场的生活,也许比电影中的场面更艰苦一点。虽然我什么坏事也没干过,什么错话也没说过,还曾经是个虔诚地相信党,相信说教的信徒,我还是被打入另册,即使到77年高考恢复时,我还是通不过政审,不能参加高考。

"那。。。你不是77级毕业参加研究生考试的?""那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接着告诉她自己豁出去了向中央告状,要求平反冤案,重返北大的经过。在千千万万受冤屈受迫害的人中间,我算是幸运的一个。告诉她我是插入77级学习,然后参加研究生考试的。

讲完了这一段经历,我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心里坦然了,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如果对方害怕了,畏缩了,或者讨厌我了,反感了,我都可以接受。我要的是理解,而不是怜悯。

她沉默了,许久没有吭声。

她在想什么?

想如何回绝我,因为我的情况太可怕了?想如何安慰我,因为我的经历太凄惨了?

想骂我两句,责怪我为什么不把这段经历早些告诉她,害得她浪费时间和感情?还是脑子乱哄哄的,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想怎么说都行,我尊重她的任何抉择。

"真抱歉,一下子告诉你这些。不过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的真实经历。""我插队的生活已经够苦的,想不到还有更苦的。"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看样子她不是一个左左先生。

"好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今后再不会这样了。"这是她的第二句话,看样子多云转晴,她不打算回绝我喽。

"我可不那么乐观,我很可能再次受迫害,再次回到戈壁滩。"应该让她意识到和我交往潜在的风险,这就是我问她对李秀芝有什么想法的真实用意。

"怎么会?四人帮不是垮台了?文化大革命不是结束了吗?"我告诉她,四人帮垮台是建国以来极左势力遭受的第一次挫折,但是,极左的势力还大有人在,左的幽灵还在中国大地徘徊。那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靠整人,靠极左,靠出卖良心而爬上各级领导岗位的弄潮儿,现在还蜷伏在祖国大地各处。他们现在也会随着潮流讲些改革开放之类的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弄潮儿。但是他们的心底还是留恋过去那个政治运动的年代,因为只有在那个年代,才可以用阶级斗争的大棒把一大批潜在的竞争对手打倒在地,只有在那个年代,才可以靠打几个小报告,喊几句口号轻轻松松地向上爬。特别是有一批弄潮儿,除了整人和马屁以外就没有其它真本事,要让他们靠真才实学和别人打拼,这不是存心要他们好看?因此,只要有风吹草动,只要气候合适,他们就会蠢蠢欲动以百倍的疯狂反攻倒算,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弄潮儿。

我还告诉她,颇具讽刺意义的是,挨整受迫害时侯的我,恰恰是个痴心地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教条的愚忠青年,而现在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学业的我,恰恰已经找到了真理,不会再受教条愚弄了。糟糕的是,在中国脑袋越清醒,越容易吃家伙。

因为我绝不会象弄潮儿那样趋炎附势,落井下石,在中国目前的环境下我这种性格这辈子绝不会入党,不会升官,也不可能受到重用。在下一场政治运动到来时,我倒很有可能被揪出来,再次受迫害。

"你不会不吭气?干嘛要说那些傻话?"我又告诉她,我对政治毫无兴趣,也不具备这方面的素质和才能,我早就定了约法三章不参与政治,只要能安安静静搞业务就满足了。在政治学习,政治讨论场合中,我当然会保持沉默,或者讲讲今天天气很好哈哈哈之类毫不沾边的话。吃过这么多年苦头的我,多少也学会点这套中国社会的防身术。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连坐是中国统治阶层控制老百姓的惯用手法,政治运动中领导往往会逼迫群众人人必须表态是鹿还是马,你想躲都躲不了。如果被逼到了那个关头,在前途和良心两者之间只能选择一个,我选择良心。

女主角又沉默了。

我这是怎么啦?能这么谈恋爱?我不能只管自己通通通讲得痛快,也得照顾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就算要讲,也得细水长流,营造点亲密的气氛嘛。瞧,这下可好,晴又转多云了。

唉,我这张嘴连乌鸦嘴都不如,该掌嘴!

我赶快打破僵局,对她说,我知道人人都希望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个美好的未来,我何尝不是如此。可惜的是现实太残酷了,我不想给对方一个虚假的希望。我找对象的条件其实很简单,只要对方能理解我,并在我万一受迫害时(如果我真的做了坏事,那就应该和我划清界限,这里我指的是完全无辜而受迫害)愿意象李秀芝那样同甘共苦就行。我不希望到那时对方跳出来在批斗会上和我划清界限,那样对双方都是伤害。如果你还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我知道,这种思想准备是很痛苦的),不必顾虑回绝我就行,我完全理解,我会衷心祝愿你幸福。

她还是沉默。

我告诉她,如果还没有想好,可以先回去想一想,任何时侯回绝我都行。而且,光你打算继续谈下去还不行,你应该把我的情况告诉你家庭,取得他们的同意和支持才行。

"这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家庭决定呢?"她表示异议。

"你说的当然很对。可惜我们国家实行的是株连九族的封建政策,我不希望因为我而伤害了你们家庭,我想你也不希望在他们不知情的状况下受我株连吧。"女主角回去了,带着一串悬而未决的问题回去了。

我相信,对她们来说这几天是个艰难的日子,接受我这样一个人是需要有一些勇气的。

一个星期后,女主角回信了。她告诉我她的家里尊重和支持她自己的任何选择,她决定和我继续谈,如果我再次受迫害了,她愿意当李秀芝。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现在好了,多云真正转晴。

啊哈,牧马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有许灵钧就有李秀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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