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记忆三段
作者:林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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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2008戊子年春节将临之际
童年 ——过年是童年里一个温暖美妙的梦 过年的记忆,只有在童年最美好而纯粹。像童话里的梦,一种饱满的快乐,一种丰盛的期待,一个撒满阳光和鲜花的日子。 过年首先是快乐的。即便是那个有着诸多烦恼、痛苦和不幸的年代,人们仍然会在这个古朴的节日里,去享受难得的快乐。大人们的脸上,会放下往日的凝重和肃穆、暗淡与悲郁,舒展开轻松和悦的笑容。我们小孩呢?更会忘掉往日里所有的不开心,尽情地挥霍快乐。大年初一的早晨,会一家老少乐融融地倾巢而出,有意地与左邻右舍打着照面,为着祝福别人,也等待别人的祝福,坚守一种古老而又亲近的拜年形式。拜年的途中,往往会遇到一些平日见不到的大人和小孩,他们好象都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难得的团聚给过年带来更多新鲜的刺激和喜悦。记得陈叔叔的新娘子,来自西子湖畔,美若水中的莲花,把大人小孩都看呆了。也记得林家姐妹和王家兄弟的父亲,总会在过年的那些日子里突然出现,就像他们在过完年后突然消失一样。多年后才知道,他们是蒙受不白之冤被贬到僻远的乡野之地。 过年的快乐,也是具体的。除了鞭炮和祝福,更是美食。在那一个物质极单调而缺少的年代,过年的最大快乐,就是能吃上平日里吃不上的东西。我们住在城里,会握着珍贵的配给票,去买回有限的年货。奶奶、母亲和保姆,会在年前的几天里,将过年要吃的东西都烹制好。然后一样样细心地收藏起来,等着过年慢慢来享受。那些日子里,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时刻诱发着我们心中的快乐不断膨胀。 过年的快乐,更意味着,你能将你在一年之中小心翼翼积蓄起来的愿望,一一得以实现。一件撒满紫色小花的新棉衣,一对闪着华贵光泽的丝绸发带,或一个新书包、一本童话书和一支漂亮的钢笔,还可能是去看一场杂技、一场歌舞或一场戏剧。愿望一点一点地实现,喜悦一点一点地积累,便慢慢学会了对生活充满爱和信心,还有勇气。 记得有一年,母亲终于同意了我和弟弟跟随老保姆到乡下去过年,那是盼望了很久的事情。乡下过年比城里有着更壮观的气派。清晨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杀猪声响彻上空,亢奋而诱人。深夜不停歇的石碓声,伴随着芝麻香味充溢着每一个角落,甜蜜而细腻。男女老少穿着夸张的新衣服,兴致勃勃地从自家的灶台串到别家的灶台,吃一样粘呼呼的糖糍粑,用一样的高嗓门吆喝身前身后欢跳着的狗。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到村外去放风筝。收获后的地里有一些遗留的花生,村里的孩子教我们挖出来,吃在嘴里才发现发了芽,有了一点点的苦涩。我们使劲嚼着苦涩的味道,追随着上下飞翔的风筝在地里来回地跑,觉得就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长大后要在乡村度过近七年的知青生活。童年这点快乐记忆的久久保存,仍然成了那段日子里一种最纯粹的安慰。
1968 ——1968年的寒夜夺走了全部的温暖1968年的除夕,我和家人在一个叫据点的地方。 那天的枪炮声仍然持续不断,凄厉骇人。一颗炮弹甚至掉落在门前的空地,炸出了一个大坑。到了傍晚,枪炮声稀落了,抬回了很多伤员。有的没抬进医疗所,就直接搁在了小礼堂里,因为他们不再需要治疗了。大人们疯狂地来回奔跑,大声地叫嚷,大声地哭。男人们的哭声,是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终于听清了,死的人中有一个女的,武工队里的卫生员。 那一瞬间开始,无边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包裹上我的全身心,在好些日子里始终没有褪去。 女卫生员是母亲学校里初中部的学生。武工队在据点里身份特殊,行动隐秘,常是神出鬼没,似乎承担着最重要最危险的任务。人员很少,几乎全是学生,大概是为了便于深入对方地盘。母亲那几个高三班级的学生也在其中。接我和奶奶弟弟妹妹进据点来的那个深夜,一路穿越道道封锁线,险象环生,他们个个敏捷熟练,像战争年代里真正的战士,令我万分惊讶而敬佩不已。女卫生员跟在队伍后面常常是小跑着,像个小妹妹。他们从不回头,也不会放慢脚步,但我相信,他们一样对她满怀敬佩和爱惜,在他们心目中,她就是那“万军丛中一小丫”。 忘了她的全名,只记住了其中一个字是雪。冰雪的雪。她非常文静,白净秀气的小脸上,总是一种恬静柔和的光芒,遇到别人注视时,还有点羞涩。印象中,几乎没记住她说过什么话。我们那帮小女孩在小礼堂里跳舞玩耍的时候,她匆匆跟着她的战友经过,有时会停留那么一小会,静静地看着我们,露出那么一点笑容。她完全不像当时一些很出风头的女红卫兵,没有那种凌厉激昂的眼神和举止,但她竟然成为武工队里唯一的女性,令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回想起来仍然惊讶不已。 那个除夕特别的冷,似乎将以往冬天里所有的寒冷都凝聚在了一起。当大人们在外头来回奔跑嚎啕大哭的时候,我躲在床上簌簌发抖茫然失措。一直到了深夜,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黑暗中我甚至连鞋子也找不到,光着脚走到了小礼堂。那里已是静寂一片,走的走了,留下的躺在了地面,静悄悄地躺着,是多少?八九个,还是十来个?没有任何东西遮盖,就那么躺着,安静地躺着,好象一时睡着了,还随时准备起来去参加战斗。我看到了搁在最边上的她,在那些男人中间,她的身体格外娇小,也一样没有任何东西遮盖,衣服上血迹斑斑,但很整齐,武装带也扣得一丝不苟,一定是她的战友给她理好的。她的那些战友不在旁边了,都回到了前沿阵地。那里的枪炮声仍然响着,他们还在勇敢地战斗,不再仅仅是为了信仰为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为了雪。 惨淡的灯光下,她的脸更白净了,更接近了冰雪的颜色,神情仍然文静,也还有那么一点羞涩,宛如平日一样。她的双手,很安然地放在胸前。这之前,她就是用这双手在炮火下抢救她的战友。我突然很想抚摸她一下,躺在这冰冷的地上没有东西遮盖,不会很冷吗?那一刻,一直被巨大恐惧强压着的悲哀汹涌而来,我终于放声哭起来了。想起那一年,我常常跑到初中部的艺术馆看《洗衣歌》的排练。那个跳小卓玛的女生,很有几分像她,身材小巧,容貌清秀,神情文静,也羞涩。每当排到炊事班长来扶她,她总是一下子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甩开手跳不下去,排舞的老师冲过来气急败坏地训斥。四周那一大群带着羡慕眼光围观的女生,见状总是嘻嘻哈哈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欢乐,像五月里的鲜花一样明媚。那个时候的雪,是不是也在那群女生里头,一样笑得那样欢乐那样明媚呢?她们正是花季年华,一定也像我一样,在心里头小心翼翼地藏着许多美丽的梦想和愿望。 雪的名字,是怎么起的呢?她那一直生活在岭南炎热地的父母,或许对女儿有一种更美好的期待,希望她有冰雪一样纯净而美好的容貌和心灵,还希望她将来要到更广阔的世界去领略更多的美丽风景。或许也使雪自己,对那个美丽温馨童话一般的冰雪世界,从小到大充满了梦幻般的向往和憧憬,亲眼看看漫天飘舞洁白轻盈的雪花,是她藏在心里头一个最美丽的梦想。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除夕的前一天。她还像往常一样匆匆路过时,停下那么一小会看我们跳舞。我们在跳《洗衣歌》里那段泼水舞,总是跳不好,反反复复地跳,愈发凌乱无序,狼狈不堪。她忍不住笑了,第一次明显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又匆匆离开时,我们的目光久久不舍追随着她的背影。在我们那帮小女孩心中,她是最美丽也是最勇敢的。 从没有对人说起,自己曾在四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里,守着一个再醒不过来的年轻生命久久哭泣。汹涌而出的泪水里,有悲伤,有恐惧,还有说不明白的委屈和愤懑……那个除夕夜多么冷呀!我光着脚蹲在地上,浑身发抖,无边的寒冷浸透了我的身体和心,感觉整个世界像陷进了一个无边无底的冰窟。第二天,我终于发起了高烧。高烧中,我反复地看到雪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浅浅地笑,也带着那一点的羞涩。我们不断地唱呀跳呀,仍然是跳那段永远跳不好的泼水舞,欢快的旋律和响亮的跺脚融入上空的枪炮声,奇特诡异,“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嗨勒司……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嗨勒司……”1968那个除夕寒夜,夺走了一切美好的回忆和梦想,夺走了全部的温暖,连同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多年后,学生第一次排演《洗衣歌》,熟悉的旋律熟悉的舞姿,那一甩手一扬袖一跺脚,我即刻泪水盈眶,想起了1968那个除夕寒夜,想起了雪,想起了那些和她在一起的年轻人。 1968已经成为了历史。 当年的那帮年轻人,有的死了,有的坐了牢,有的远远地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多年之后,我在另一个城市里见到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但我们始终没提当年,没提1968那个除夕寒夜。 沉默中,那飘荡在枪炮声中的欢快旋律,裹卷着无边寒冷无遮无拦袭来,“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嗨勒司……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嗨勒司……”
《送别》 ——过年的日子为什么总是令人感伤1971年,我已经下乡当知青,然后到三线铁路工程做了民工。 一个冬天里的高强度劳动非常艰苦,如入炼狱。所有的人都快熬不住了,春节的到来令人人欢欣。尽管吃到的几片猪肉已经不新鲜,人人仍然兴奋地笑,兴奋地吃,吃完了兴致勃勃地到团部看电影,尽管那电影也看过了好几回。 那个地方靠北,远比家乡冷。当地的人说,到了正月过年最冷的时候,偶尔还会下一点雪。当然,那雪不会像北方那样漫天飞舞铺满大地,而是似有似无细细地飘落,未掉落地面便已融化成水。但那冷呀,却是冷入了骨髓,冷入了心。 电影终于没有看完,太冷了坐不住,和另一个知青偷偷溜了出来。三线工程是军事管理,我们没敢跑远,就在团部里转来转去。 团部是一个劳改农场,地方很大,转到了最僻静的西北角,完全听不到电影场的嘈杂声响了。寂静中,愈觉寒气袭人。仰起头看,天空如墨,没有一点星光。前面有持枪的军人在巡逻,那堵高墙后面,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就是在走到高墙边时候,听到了琴声。刚开始,琴声断断续续,悠悠远远,若隐若现。正惊怔间,琴声清晰起来了,越来越连贯,娴熟而动情。是小提琴,在反复拉一首并不长的曲子。 琴声是从高墙里面传出来的,真实得令人难以相信。 寂静无边的夜空下,琴声犹如天上而来,娓娓如诉,幽幽如泣,伤感而温馨,猝不及防间重重拨动了心深处最敏感的那根弦。我一下子想起了家,想起家中的支离破碎,想起失去自由的父母,想起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弟弟妹妹,眼泪汹涌而出……夜气如磐,寒风带着刀子一般刮来,满脸的泪水满脸的冰冷。那冷,果然是冷入了骨髓,冷入了心。 我终于醒悟过来。我熟悉这曲子!而且是很小的时候就熟悉了。那是母亲,还有周围一些有点年纪的男人女人,常常在无意中就哼唱起来。他们轻轻地哼唱,也是这样娴熟而动情,就像他们身上一些古旧的东西,无法丢弃,或许是舍不得丢弃。 这是什么曲子呢?高墙里面的人怎么也会拉这样的曲子?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高墙里面的犯人很复杂,最重要的有一些国民党的旧人。岭南一地,在政权更替的那个年头里,曾聚集过汹汹涌涌的军队,发生过大大小小激烈的战役,有多少人死了,也有多少人走了,而没走的,无法走的或不情愿走的,如同换了人生。其中的一些,就进了这样的地方,在高墙内,仍然与家人远远相隔。 我认识的人中,也有这样的亲人。但这些亲人,从不露面,更不在除夕团圆饭桌上出现。在周围人的眼中,他们其实只是一个虚幻但带着罪恶的符号,却将真实的沉重的耻辱留给他们的家人。在我从小受教育的背景中,我知道我不应该同情他们。但这个除夕的夜晚里,仿佛从天而降的音乐,将我一下子与他们拉近了距离。就好象听到了亲人的呼唤,朋友的倾诉,带着温暖,带着爱,没有隔阂,更没有仇恨。 在高墙外,偶尔能见到这些犯人。他们总是整齐地排成队列,低垂着头在枪口下走过我们跟前。那其中身材伟岸者,一看就是北方人。而举止文雅者,仍见书生气。记得一次有人扔去一块土块,砸进了行列中,一个高大个子迅速转过脸来,即便只是瞬间头又低下了,仍然看清了那眼神,闪电一般,敏捷锐利,是军人的眼神。 巡逻的军人又从高墙那头走过来了。仍然没有言语,似乎也在静静聆听这沉沉夜色中萦绕不去的音乐。过后的日子回想起来,非常惊异那些军人为什么会允许犯人拉琴呢?而且是拉那样一首很不合时宜的曲子?后来却想明白了。在那个古朴的节日里,他们也会像我一样想家想亲人。那琴声,那音乐,就像家的温暖,悄悄抚慰了他们寂寞的心。 后来,我和朋友还偷偷在夜里跑到团部,守在那堵高墙下,但再也没有听到琴声了。不久,劳改农场的犯人迁走了。在今天想来,是不放心让他们再留在那个重要工程旁边。 好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了这首曲子是李叔同作词的《送别》。它的词,也像音乐的旋律一样,深情委婉,带着悠长的伤逝,带着古朴的温暖。于是,想起了那个过年的夜晚,我在一个劳改农场的高墙外听到了它。到了今天,我已经能满怀惆怅和想象去推断,高墙内那个拉小提琴的必是书生出生,在那个国难当头烽火连天的年代里从了军,直至身陷囹圄万念俱寂,而有了它陪伴,心仍然能在音乐的自由驰骋中,怀念远方的家远方的亲人,怀念那些远逝的充满青春激情一腔热血的岁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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