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二十三)好事多磨 作者:DDN


我在旷野上跑啊,跑啊,云彩退去了,微风停止了,雾气从四周弥散开。一团朦胧的光华,悬浮在雾气中,我伸出手,去抓那光华,却永远抓不住。

是什么声音,在旷野上回荡?

如歌如泣,似隐似现,像细述,像低吟,是二胡古曲《江河水》?"我真傻,真的。我光知道冬天会下雪。。。",这不是祥林嫂在喃喃自语?

"回家吧,回家吧。。。",这不是母亲的呼唤么?

多少回梦里醒来,耳边还响着熟悉的声音,多少次斗转星移,心里期盼着母亲的声音。

回家吧,多么亲切的呼唤。

时隔二年半,再次回到上海,已是八二年年初。

回家了,再也不走了。这回,即使用鞭子抽,我也不离开了。

好儿女志在四方,曾经是激励一代青年的响亮口号。然而,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磨难以后,目睹了制造这些口号的当权者把他们的"好儿女"送进了部队,大学,却把狗崽子在内的"坏儿女"留在了广阔天地以后,好不容易回城的"坏儿女"们知道了这些口号的真实含义,大多下定了不再离城的决心。我的革命觉悟本来就不高,又受了这么多年再教育,当然也是宁做燕雀不做鸿鹄。

离家这么多年,一旦决定不再走了,却发现好多好多事情要准备。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哪儿开始。

先整理行李。

暮然,发现那本考研究生时跟弟弟同学借的外语参考书。

瞧我这记性!赶紧先还书,顺便向那位同学道个谢。

说去就去,顺手拿了件父亲留下的当年修防空洞时穿的棉工作服穿上,活象个建筑工地的老师傅。

那位同学家不远,十五分钟就走到了。这是一条老式的弄堂,里面密密地排列着三排老式的楼房,每排楼房住着近十家人家。弟弟的同学是个文静的女孩,说话挺文雅,却很老练。她的母亲也和我们聊了聊,一位温和的,很有经验的资深医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

那天聊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得了。因为本来并不熟悉,加之时间局促,我只聊了一会儿,表达谢意后匆匆赶回家忙其它的事。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趟致谢之旅,却把这篇故事的女主角推上了舞台。

要过春节了,家家户户忙碌起来。采办年货,打扫房间,除旧迎新,张灯结彩。

这也是我们多年后第一次全家真正回到上海团聚的春节。劫后余生,枯木逢春。妈妈特别兴奋,早早就开始张罗。这顿全家团圆的年夜饭,我们盼了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哪,我从一个纯洁的,被教条蒙蔽双眼的愚忠青年,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不再轻信宣传的中年人。

春节那几天,能干的妹妹理所当然地成为总指挥,我们几个笨手笨脚的被总指挥支得团团转。总指挥从早忙到晚,魔术师似的,一道菜接着一道菜变了出来。她手没闲着,嘴也没闲着。一会儿吆喝这个,一会儿差使那个。我们可是夹紧尾巴,不敢出一点差错。总指挥也不是真的不满意什么,就是要找点什么理由唠叨一番。活干完了,嘴巴说痛快了,她也心满意足了。凡是能干的女人,多半有这个怪毛病。

那几天,咱们的总指挥真是满足得云天雾地了。

大年初二,一清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开门,竞是弟弟的那个女同学提着一盒芝麻饼来拜年。

这是怎么回事?同学之间犯得着这么一本正经拜年?

莫不是。。。弟弟和她。。。那个。。。来电喽?

好事一桩呀!我们招呼这位同学,说这边太挤了,请弟弟带她到隔壁房间聊聊。

他们一走开,我就趁机大放厥词。

弟弟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我看这同学不错,文文静静的,人又热心,说话也很懂得分寸,知识份子家庭出来的嘛。如果弟弟要征求家庭意见,我这个老阿哥投赞成票啦。

不一会儿,弟弟从隔壁房间过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瞧他那付模样,我又忍不住逗趣了:

"哈哈,老实交代,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到哪里去了,人家早就有了男朋友。""那,她来干什么?""她是来替她姐姐作媒的,她姐姐想跟你交个朋友。醉翁之意不在酒,哈哈,哥哥,那一盒芝麻饼是冲着你来的。"这下轮到我狼狈不堪喽。

"哈哈哈!"全家把肚子都笑疼了,弟弟更是得意非凡。

"我要为咱们家立大功啦!"活活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原来,弟弟平时和那位同学聊天时,早就大大咧咧把家里的底给透露了。那位同学全家不仅知道他有个哥哥在北大学习,而且知道他那个哥哥是个光棍,还没有谈朋友。

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她们有意介绍那位同学的姐姐,一位插队多年的老三届知青,也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届考上上海的大学学医的。但是她们吃不准我是否能回上海,一直在观察着.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到她们家致谢,她的母亲就特意过来和我们交谈两句,原来是要火力侦察,看看这小子够不够格当她的准女婿.好厉害,狡猾狡猾的。

虽然我是自投罗网,可我浑身土里土气,又披了一件工地老师傅的棉大衣。这付模样怎么会赢得人家大小姐芳心,还能通过准丈母娘的审查,真是一个谜。上海人通常是讲"噱头",讲"卖相"的。这回怎么一个既没"噱头",又没"卖相"的土包子能混过关?缘份吧。

弟弟求功心切,这几天激动得几乎要疯了,盯着要我表态同意谈朋友,但我还是不肯。我不打算和一个以前没有接触了解的女性谈朋友,我希望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观察了解,自己信得过的才谈。

那时社会上找女朋友的要求,通常是年轻呀,漂亮呀,活泼呀。也有要求女方家境好,自己有一定学历的。我的要求侧重点不同,对年轻漂亮学历并不讲究,但希望对方能够有共同语言,有插队的经历更好。从艰难的人生经历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对年青美貌,花花俏俏的浪漫追求已经看淡了,相互理解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要求实在很普通,在日常生活接触中应当是不难找到合适的人选。经人介绍的就很难讲,最不放心的是难以了解对方的革命觉悟。我的革命觉悟从来就很低,只会凭良心讲话。在那个年头,凭良心讲的话总归是"落后言论"。万一对方的革命觉悟很高,我的落后言论连在家里都不能讲,那日子怎么过?

算了算了,别去冒那个险,还是找自己看得中的革命觉悟低的人放心。

弟弟抱怨了。

"你的顾虑也太多了。人家哪点不好?连谈一谈都不肯。"说得也是。对方是知识份子家庭,文革中也吃过苦,被抄过家,父母被贴过大字报。自己下乡插队八年,从没捞到过什么好处。上调轮不到,推荐上大学更没戏,只有等到"四人帮"垮台后才考上大学。她的母亲说话也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马列主义老太太的腔调。这种条件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可我还是不放心。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我必须向弟弟问问清楚。

"你有没有告诉她们我被北大开除去新疆,平反后回北大复学的经历?还是仅仅告诉她们我是77级考上北大的?""当然说你是77级考上北大的喽,简单明了。那么复杂的经历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想吓唬人家不是?""这就对了嘛。她们认为我是77级正常考上北大的,所以愿意找我。要是她们知道我的吓人的经历,不准早就躲得远远的。咱还是别连累人家。""你也别把人家看得都那么势利。虽然我不了解她姐姐,我那同学不象那种人。

她在班里人缘很好,从来都不左。""不左当然很好。但是,不左不等于不胆小怕事。"这几十年一波连一波的政治运动,哪一次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出事,株连九族。在这种封建专制下要苟且偷生,胆小怕事明哲保身也是很正常的。尤其是上海人,因为上海人比其它地方的人又多了一层怕,怕丢掉上海金户口,发配到外地,再也回不来。

象我这种家庭和自己都上过黑名单,始终革命觉悟不高的人,很可能会在某一场政治运动中再次挨整,从而株连那一半和她的亲属。谁知道她们敢不敢面对这种潜在的凶险呢?

"除非她和她的家庭知道我的真实经历还愿意和我交往,我才和她谈朋友。否则就算了。""哥哥,怎么跟你谈朋友还要那么多先决条件,简直比入党还难。先接触一下,以后再慢慢告诉她你的曲折经历也不晚。先培养培养感情嘛。""那不行。感情培养出来了,再把吓人的经历告诉她,害得人家断也不好,不断也不好。这不是折磨人家吗?我要和她交往的话,第一次就得把这事告诉她。""喔哟,拜托拜托。你这哪象谈恋爱,简直跟板门店谈判差不多,恨不得要下最后通谍喽。侬勒新疆蹬戆特了,埃是阿拉告告侬阀(上海话:你在新疆呆得傻了,还是让我们教教你吧)。"弟弟的同学又来了一次,问我们到底是什么想法。她告诉我弟弟,她的姐姐过几天要到嘉定去实习了,如果我愿意谈,希望能在她姐姐去嘉定之前先碰个头。

经不住弟弟的软磨硬缠,更何况对方的条件实在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我终于让步答应谈了。这下把弟弟高兴得欢喜若狂,好象是跟他在谈恋爱似的。我倒反而忐忑不安,好象在淌一条河,心里没底,还不知前面深浅如何。我答应弟弟,第一次碰头不把自己受过迫害的经历捅开。至于第二次嘛,弟弟关照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管不着。佛要讲戆闲话(上海话:别讲傻话)就好,记住你是在谈恋爱。"第一次碰头是在晚上,还是在弟弟的同学家里。

在弟弟妹妹的强烈要求下,不修边幅的我穿上一套比较象样的服装,妹妹还特地帮我梳了头,不那么腊遢了。平时随便惯了,碰个头要这么梳妆打扮,还真不习惯。

我都差点要后悔了,早知道这么复杂,真不如找个在生活中熟悉的人。就象《五朵金花》中那样,随随便便,还能唱什么"阿哥和阿妹情意深"呢。

第一次碰头一点也不浪漫,更没有"阿哥和阿妹情意深"的诗情画意。

我是弟弟陪着去的,女主角则是由她的母亲和妹妹作陪。我那张笨嘴就别提了,一句情意绵绵的话也讲不来,连风趣幽默的词也吐不出一点。更糟糕的是脑子里灌满了浆糊,连引个"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之类的话题都想不出。幸亏她们和我弟弟很熟,不断聊些轻松话题化解僵局。我则象个小学生,她们问一句就答一句,再想不出其它话。

怎么笨成这付模样?真没出息!

女主角第二天要去嘉定实习,我也在几天内要去南京大学天文系学习研究生课程。

说好了先开始通信联系,第一次碰头算是圆满结束。

这个谈恋爱的第一次见面恐怕是够乏味的。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问弟弟。

"哎,她到底长得怎么样?""你不也看到了,你自己觉得怎么样?""我哪知道啊,我根本没敢抬头看。"多年以后,这位女主角已经成了我的内当家,我们又回忆起了第一次碰头的情景。

她告诉我,当我和弟弟走了以后,她和她的母亲,妹妹也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怪,"他怎么讲话时眼睛老盯着地板,好象和地板谈恋爱似的。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哎,别提了。下一辈子,我一定要早点谈恋爱。拖得太晚了,那些年青人该有的热情和纯洁的爱恋早就被残酷的现实榨干,什么情趣都不见了。

人生历程中少了这难得的一环,太可惜了。

怨谁呢?那个年头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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