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二十) 大学生涯(1) 作者:DDN


北大,从建校以来一直处在我国政治漩涡的中心,一直是政治风云的晴雨表。

不是吗?从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到后来的反右,社教,文革,再到以后的四五运动,哪一次北大人都是首当其冲。

从敢破敢立的校长蔡元培,到先驱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鲁迅,再到后来敢说真话而被痛批的校长马寅初和那些大右派们,都是北大人。

北大人哪,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多少热血沸腾的志士,多少卑鄙无耻的小人,都出自北大校园。

时隔十五年,再次回到北大校园,恍如做梦。

阶梯型教室,当年在这里作杀气腾腾的阶级斗争动员,现在又开始传授科学知识。

学生食堂,当年为了红薯皮,在这里贴满了声讨的大字报,现在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嗅不到当年的火药味了。

操场上,在环形跑道上又跑它几圈。记得十五年前,就在这里开新生运动会,我参加1500米比赛。就在这跑道上,超过一个又一个,最后100米冲刺,超过了最后一个对手,取得分组第一。

人生的征途上,也有比赛,也有冲刺,然而,规则却完全不同。裁判不再公平,道路长满荆棘,结局也残酷得多。谁想得到呢?

景物依旧,人物全非。过去的已经过去,要紧的是珍惜现在。

插入77级学习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向同学们打听了北京民主墙的地点。

说是不参与政治,心底里又挺关心政治,真是口是心非。怎么说呢,被这么多年政治运动搞怕的人,恐怕多数会有这种矛盾心态。就象被蛇咬怕的人,走到哪儿都会留意路边的草丛,不喜欢战争的人,会特别关心战争形势一样。

来到了慕名已久的西单民主墙。79年秋天,民主墙的鼎盛期已经过去了,但还是可以看到许多大字报。那些政论性的大字报已经不多了,大多数是那些赴京上访告状的人们,把自己所受的冤屈写出来贴在这里,以期唤起大众的同情。

看了这一桩桩冤案,真是触目惊心。几个月前,我不也是这千千万万含冤受屈者中的一员吗?尽管我是幸运的一员,我不能忘记他们。

对民主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老百姓好歹有个地方吐一吐自己的冤屈,比起那有冤无处申,万马齐窨的年代,当然是社会的一种进步。以文革十年苦难换来的这点社会进步,实在是来自不易。另一方面,这种民主太脆弱了。离老百姓真正有法律保障自己的权利,还差得太远。这种民主墙形式,也很容易被人利用,散布谣言,人身攻击,难以管理,迟早要被取缔的。

民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落实到老百姓的生活中?

学习是非常紧张的,尤其是77,78级的学生。因为他们经历了文革,上山下乡多年,推荐上大学轮不到,只有恢复高考才有了上大学的机会,来自不易呀。

很多年以后,大学的老师们印象最深的,还是77,78级的学生。说他们学风最好,勤奋,踏实,这是有道理的。

对我来说,上大学的机会更是来自不易,何况我不但要和同学们一起学专业课,还要抽时间消化那些生吞活剥突击自学来的基础课,那学习的紧张是可想而知的。听同学们说,一,二年级时,还比较松,那时经常有活动,还有舞会,进了三年级后就紧了。看来我这辈子没福气体会"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的幸福日子喽。

算了,等退休以后再学跳舞吧。

起床,早自习,吃饭,上课,课间操,再上课,课后体育锻炼,洗个澡,吃晚饭,晚自习,回寝室,熄灯。

每天的时间表排得满满的,紧张,单调,也有点枯燥,但我的心里甜甜的。

学习基本上跟上了,只有一门课除外,那就是外语。

我们当年学的是俄语。苏联老大哥嘛,要一面倒。现在行情变了,学英语,也是一面倒。这一面倒学英语是有道理的,因为世界上有份量的科技文献,90%以上是用英语发表。不过,可把我弄苦了。虽然系里说我可以用俄语作外语成绩,我是不甘心对着大批的英语文献成睁眼瞎。

怎么办?

突击学英语。

既然我能把基础课突击学出来,说不定也能把英语突击出来。

抱着这种侥幸心理,我打听班里还有没有英语课。

77级的英语课按入学时的英语程度分为两个班,快班和慢班。我插进77级时,快班刚结束,慢班还有最后一学期。

跟慢班试一试?

向慢班课代表打听了上课的教室和时间,我悄悄地走进教室,当然,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上。

端庄的英语老师走进了教室,打扮还相当时髦。同学们刷的一下站起来,说了句不知什么意思的英语,就坐下了。我还算机灵,跟着站起坐下,没露馅。

老师用英语讲起来了,一句连一句,没有一点中文解释。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老师大概是在讲什么故事,那鸟语抑扬顿挫,怪好听的,就象树林里一只百灵鸟在歌唱。

突然,轰的一声,全班笑了起来。

只有我笑不出来,傻傻地望着笑得前俯后仰的同学们。

你们在笑什么?

下课了,我狼狈不堪地去见老师。老师看样子早已察觉到我这个不懂鸟语的外星人,"你是新来的?""是的,我刚插入这个班,以前从没学过英语。您看我能不能跟上慢班?""不行,你差得太远了。你应该跟新生一起从头学起。"老师说得是对的,学语言不能投机取巧,否则是自己骗自己。

新生的英语课时间跟77级的专业课时间有冲突,怎么办?

那就自学吧。原本够紧张的时刻表,又加上了自学英语这一项。

买了许国璋的英语教材全套,我开始啃了。单词和语法可以自学,口语就不行了,非得经常对话练习才行。我那想当然的发音,恐怕只有自己听得懂。

记得刚学英语时,我请同寝室的同学为我念一句英语示范。他念了,"I am a student。

I love my motherland。"我跟着念了一遍,整个寝室都笑翻了。

"哈哈,老D,你要是去美国,联邦调查局准盯着你。""我怎么啦?""你这一口俄罗斯英语,十有八九被人认为是KGB派来的。""那我装哑巴行不行?咱做手势,死活不吭气。"算了,能看懂英文文献就可以了,口语就免了吧。

这一原谅不打紧,我的口语就注定一塌糊涂了。最值得我学习的,是北大学生追求真理,独立思考的精神。

一天,在食堂里排队买午饭,前面两位法律系学生正在谈论当时报纸上披露的一桩诈骗案。一个小小老百姓冒充某高干子弟招摇撞骗,社会上各单位领导和有的名流趋之若鹫,送钱,送物,送游玩,还介绍女朋友,生怕巴结不上。

最后他露馅了,被公安局拘留,等待按诈骗审判。

"他的道德品质是恶劣的,但从法律角度审核,他并没有犯诈骗罪。""你的根据是。。。。。。""诈骗是冒充别人身份,取得别人合法的权益。比如说,冒充某个遗产继承人的身份,取得那人应合法继承的财产,那就犯了诈骗罪。但这个人不是,他得到了一些并不属于被冒充身份者合法应得的东西。假如他真的就是这个高干子弟,难道这一切假公济私送来的钱,物,公款的游玩,还有送上门来的女朋友,都是合法的,都是应当得到的吗?"说得真好。只要有这点独立思考的萌芽,中国就有希望。

也许,到毕业后,他们也不得不屈从于当时的权势。但是,这种违心的屈从已不同于我们当年的愚忠。历史的车轮已向前滚动,那个专制疯狂的年代已经不容易回复了。

北大的教师教书,不仅教科学知识,也教做人道德。

记得有一次教线性代数的教师出外开会,著名的数学家丁XX教授来代课两星期。他身材魁梧,嗓门洪亮,完全不象影视作品中的文弱书生,更象个建筑工人。上课中不时来点即兴发挥,那才是最精彩的乐章。

一次讲到线性化和计算机,他又来了即兴,"有人说,总有一天计算机要超过人,因为它速度快,差错少。""我说,计算机永远超不过人。人能随机应变,见风使舵,两面三刀,计算机永远也办不到。"教室里响起一片笑声,会意的笑声。

北大学生对民主体系的首次尝试,应当是80年选举海淀区人民代表那一次。

当时的中国,人民代表也好,政协代表也好,党代表也好,一向都是上面钦定的。这些钦定的代表面对等额选举,铁定出线。他们只要博得上面欢心就行,从不需要对选民负责。记得有一次,几个选民想见一见本选区人大代表,听一听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吃了闭门羹。

我人大代表是为党和国家管大事的,忙得很。哪有时间听你们的小问题!这不是笑话?不是。

想一想上千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也是有一些知青代表人物吗?

其它的咱不了解,报上登载的一部分知青代表人物咱清楚。她们只会喊一些表忠心的口号,"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知识青年千遍万遍地向您保证,扎根边疆志不移,海枯石烂不变心!"其它呢?没有了。大量的知青生活待遇具体问题,大量的知青受歧视,凌辱的情况,向上面反映过没有?没听说过。

上面需要这样的代表,讨人喜欢,这样的代表也需要上面的栽培。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好呀,好呀。""破四旧,立四新。"  "对呀,对呀。""要文攻武卫。"   "对呀,对呀。""打倒刘,邓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  "好呀,好呀。""紧密地团结在毛主席,林付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周围。" "对呀,对呀。""批林批孔。"  "对呀,对呀。""要安定团结。"   "好呀,好呀。""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 "对呀,对呀。""批儒尊法,反击右倾翻案风。"  "对呀,对呀。""打倒四人帮!"  "好呀,好呀。"多么听话的代表啊,当权者怎么做怎么对,永远不会说不。

多么象无锡泥菩萨大阿福,只会一个动作,点头。

北大学生需要选出真正对本选区选民负责,为选民代言的人民代表。

一些勇敢的学生站了出来竞选,公布自己的竞选纲领。

应当是这样,谁的竞选纲领能赢得多数选民的支持,他就是真正的人民代表。

有的竞选人的思想是相当解放的,他们的讨论涉及到一些理论界的禁区,一些大家都意识到又不便(或者说不敢)挑明的禁区。他们对正在进行的改革还不够满意,要求上面把步子迈得更大些。

相比之下,我的思想显得保守。虽然我也清楚当时的改革是不彻底的,但我觉得上面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容易。要不是十年浩劫给了这些领导深刻的教训,恐怕连这一步也走不到。就象打仗一样,只有巩固了阵地才能继续往前冲。要是冲得太猛,给对方往后尾巴上一包抄,。。。,恐怕连自己先前的阵地都保不住!

也许我的棱角早已给十几年的风雨磨平了?

也许我已被十几年的红色恐怖吓倒了?

看来我不是勇士,更象个逃兵。我只能祝愿他们成功。

话说回来,一个海淀区人民代表的作用是有限的。在一大群无锡泥菩萨中间,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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