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我从小生长的城市，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有个美国电影，Audrey Hepburn主演，说的是一位富豪之女，失去记忆后在一个穷木匠家过着穷人的生活。几年后，她恢复记忆回到了熟悉的富豪之家。家里金碧辉煌，灯红酒绿，宾客不绝，仆人伺候。但是，她却再也过不惯那种浮华，虚伪的生活。

在新疆呆了十几年再回上海，感觉已不一样了。经过十年文革，上海的环境已和农场大不相同。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提防别人汇报，告密。每个人说的都是当时的报纸广播上的官话，你永远猜不透他心里想些什麽。

我因为顶替母亲到戏剧学院工作，这种感觉更强烈些。大概戏剧学院本身就是教演戏的，大家多多少少学到点表演的天赋。一到开会，你就听吧，"听了王书记的报告，使我受到了深刻的思想教育，我深深地感到。。。""是呀，听了王书记的报告，使我豁然开朗，心里一下子亮堂了。。。""王书记的报告真深刻。我反复问自己，为什麽我就想不到呢？觉悟还不高啊。。。"一个个表情严肃，诚恳，象在演戏。

农场哥儿们有啥说啥，坦坦荡荡的环境不见了，推心置腹的交谈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忽然变得淡漠，虚假，甚至势利了。

我真受不了。

都说上海人门槛精，不能说没道理。

我不也是上海人？

唉唉，那倒也是。如果你说我不象上海人，我听了更舒服。

我给自己今后定了约法三章：1。不参与政治，糊糊涂涂过日子就行。2。不当行政领导，咱不是那个料，再不想摸母老虎屁股了。3。不表现突出，甘居中游，记住过去教训，枪打出头鸟。

典型的中庸之道。中庸据说是中国人的美德，不是么？

咱不会说那些豁然开朗，深深感动之类肉麻话，开会时咱就不说话。如果点到我，一定要发言，咱就笑一笑，"嘿嘿嘿。。。"一笑顶一万句嘛。

北大复学通知已下来了，要求我比新生提前三天去北大报到。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帮弟弟们补课，忙到高考结束。然后我开始考虑去北大的事，离报到时间只剩一个半月了。

在我的人生旅程中，我决定再冒一次险：用这一个半月时间突击自学大学前二年课程，要求插班77级学习。

已经耽误了十五年，光阴如金。如果插班77级成功，就可以扳回一年半时间（77级是冬季入学的）。

更重要的，77级中还有不少老三届，我们有共同的生活经历，说不定还能交上几个哥儿们。79级的新生太年轻了，和他们在一个班，他们恐怕当我是个出土文物呢。

但愿这是我的人生中最后一次冒险，以后再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幸亏高等数学我早已通过自学会了，这次只要集中精力自学物理即可。算一算，力学，声学，热力学，光学，电磁学，原子核物理学，一个星期学一门，正好学完。

抓紧时间，为了夺回被四人帮耽误的光阴，冲啊！

也不知那一个半月是怎么过来的，天天起早摸黑自学，眼睛都熬红了。凭心而论，那种狼吞虎咽的学法，根本学不扎实，最多是似懂非懂而已。

顾不上了，先混过去再说，以后再慢慢消化。

不管怎样，一个半月后，那六门课都啃了一遍，所有的习题都做了一遍。还找了一个交大教物理的老师，请他用交大的物理考题考我一遍，估计勉强通得过了。

八月底，我又到了北京。

十五年哪，又看到了北大校门，图书馆，未名湖，水塔，一股亲切的感觉。时过境迁，当年天真幼稚的学生，现在成了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当年阶级斗争炮声隆隆的校园，现在是外语声朗朗，学生专心攻读学问的场所。变了。

看到了一些暑假留在学校的学生，应该是77，78级的学生吧。他们都是经过考试，由全国各地选拔出的矫矫者。我能跟得上他们吗？

系领导接待了我。他们告诉我，当年我们班那位被取消学籍的福建同学林XX，已在一年前平反，恢复学籍。他进入了78级学习，已经一年了。当时他们想起了我，但再也打听不到我的消息。正巧，不久国务院把我的上告信转到北大。

这位林兄的经历也很曲折。被北大取消学籍后回到福州，一直没有工作。这十多年，他四处漂泊，打零工糊口。当地机构看他太可怜，在文革结束前终于给他安排了清洁队工作，打扫粪池。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工作才三年又平反回北大学习。按文件规定，工作不满五年上大学的不能带薪。为了圆大学梦，林兄一咬牙来到北大，靠每月二十多元助学金养活自己，养活没有工作的媳妇和刚出生的儿子。他的生活非常节俭，艰难。

幸亏我没有成家，一人饱了全家都饱，不然也麻烦。

系里让我提前报到的原因，是要确定我的专业，以便提前办好有关手续。他们告诉我, 79级招了三个专业,问我要去哪个专业。

我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外。

"我要跳77级学习。"系主任诧异地看着我，"他们已经把基础课学完了，你跟得上吗？如果到时间跟不上，只有退学，不能留级。你可要想想好，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政治迫害喽。""我想好了。如果跟不上，我甘愿退学，不会怨你们的。""那。。。，你跟系里管教学的副系主任联系一下。他要考核一下你的实际水平，如果他签字同意，我们再给你办手续。"当天晚上，我到了副系主任办公室。

副系主任先简单地问了问我自学过哪些课程，然后问了些这些课程中的问题，都是些基本概念，我还能对付。

二十多分钟后，副主任问起我文革中的经历。然后，话题转到了文革中的北大。

再往后，聊起了中国知识份子的骨气和遭遇。再往后，我们干脆探讨起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究竟还有没有空想社会主义的痕迹。

一晃，快十一点了。

哎呀，我是来考核的还是来聊天的？怎么把正经事搁一边呢？

副主任在表格上签了字。

"你已经通过了。"第二天，系里同意我插入77级，问我选什麽专业。

我是不选专业只选同学，说哪个专业学生年龄大，我就选那个专业。

那就是地球物理专业。

我迫不及待地问了下一个问题，"有没有老三届？""当然有啦，有好几个学生和你差不多年龄，还有同年的。"哈哈，太好了！只要有老三届，我就不是出土文物，就不会孤单。

你说怪不怪，一听说老三届，人还不认识，我就相信是哥儿们。

再过一天，同学们回校了。

系里叫来了77级地球专业的班长，通知他班里插入一位新同学，让他调整寝室。

奇怪，哪有三年级了还插入新同学？

同学们问班长，班长也弄不清。嗨，这事不是一下子说得清楚的。

班长也是老三届，去云南兵团的北京知青。他待人热情，工作泼辣，三下五去二就调整好了寝室，然后带着我到各寝室转转，和同学们认识认识。

77级同学的素质比当年64级的要高，不少是各省市高考前几名。

那还用说，这么多年的尖子学生中挑出来的，个个厉害，卧虎藏龙。有的在文革中还坚持自学，那功夫更是了得。

更重要的，大部分同学都有插队经历。他们对社会的认识更成熟，更冷静，不是那种扯阶级斗争大旗作虎皮的狂热型。

哈哈，太好了！这个班，我算是选对了。

更使我惊讶的，是同学们的文学修养相当高。

在一间寝室，我向大家作自我介绍。

"我姓D，大伙儿就叫我老D吧。""老D？这名字我好象在哪儿听到过。"两位同学一下子站了起来。

"让我想想。。。呵。。。想起来了。。。""聊----斋！"几乎是同时，这两位同学喊了出来。

原来《聊斋》中有个故事。一个人向一位算命先生打听一件事，算命先生给了他一付对子。

"猪血红泥地，城南老D知。"这个人走到城南，果然看到一位老农民在红土地上翻土。

哇，好渊博的文学知识！

我不仅佩服，而且自惭形秽。想想自己从小就不喜欢语文，文学方面腹中空空，象个白痴。唉，后悔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来不及了。

这么好的文学功底，他们怎么不考北大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