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十八) 告别新疆 作者:DDN


 

    告别新疆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它的时候,

好象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白杨树下坐着我心爱的姑娘,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就象那都它儿,断了音响。

 

啊,戈壁滩上的来客,到了离开的时候。

 

1979年春天,我写给北大,教育部,国务院的上告信引起了注意。经过中央派人调查,弄清了这是一桩莫须有的冤案,平反工作正在进行,重返北大指日可盼。

北大已经调档,那位寄档案的政治处组织干事笑着告诉我,

"你的档案不轻呀,254克。"

在上告申述冤案的过程中,我接触到两类完全不同的干部。

这些年来,干部升迁的标准,离不开"路线斗争"。投靠的主子升了,你也上了。主子垮了,你也完了。所谓一人成佛,鸡犬升天也,个人的品质,操守和能力不是重要的。

这不是,文革一开始,刘邓阵营下的人马,呼啦啦全倒了。付统帅,四人帮旗下的,扑腾腾往上窜。文革一结束,原先神气的全萎了,原先倒下的又官复原职,神气了。当然,也有路线斗争高手,可以在不同阵营跳来跳去,永远是不倒翁。

老百姓看问题就不一样,认人唯贤。管你哪个阵营,哪套班子,如果这干部踏踏实实,关心群众,作风正派,就是替老百姓办事的好干部。反之,就是欺压百姓的坏家伙。实际上,哪个派系里还都有一些为老百姓办事的清官,哪个派系也都有一些为非作歹的贪官污吏。

 

四人帮垮台后,靠边的老干部们又回来了。十年风雨过去,有的体察到老百姓的疾苦,开始认认真真为老百姓做些事,包括改正自己过去的错误所产生的冤假错案。有的劣性不改,对自己被揪斗耿耿于怀,但对自己所整的人,所做的坏事毫无悔改之意。

这两类干部同时散布在祖国大地各处,给老百姓带来了十分错综复杂的感受。

有时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有时又感到料峭的冬寒。然而,大气候是开始变暖了。

 

我所接触到的北大的干部,很幸运是属于第一类的。

学校和系里接到教育部转去的上告信后,认真地核查当年取消我学籍的材料,并派人调查当年诬告材料的真实性。学校的一位领导,当年是他签名批准取消我的学籍,这次又是他签名批准恢复我的学籍。

尊重事实,不计较个人得失,这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

 

我所接触到的上海戏剧学院的干部,很不幸是属于第二类的。

我寄给上海戏剧学院的上告信,是我母亲亲自送给校领导本人。校领导一看,马上大发脾气,把信扔了。

为什麽?

理由是"我们不接受个人申述,我们只接受组织对组织的申述。"

不对吧,哪有受害者本人不能申述的?我寄给国务院的信不也是个人申述?恐怕是你们自己心中有鬼!

 

这难不倒我。新疆的领导知道我在文革十年的表现,他们清楚我是什麽样的人。

协理员在我的申述信后写上了"DXX同志申述的问题,应当落实,应当解决。"团政治处盖上了大红章。

这回戏剧学院无可奈何收下我的申述信,但是从不调查,从不处理,也从不给我任何答复。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冤案引起了国务院的注意,北京来人到戏剧学院调查了。

戏剧学院尽了最大努力干扰,刁难,拖延。最后,调查人员终于冲破阻挠,见到了当年写我诬告材料的孔某本人。当调查人员问他为什麽写一个从无接触来往的教职员工子女的材料,有什麽事实根据时,孔某的第一句话就是

"当时我资产阶级思想膨胀。。。"

于是,不到五分钟,一桩长达十五年的冤案,就真相大白。

 

在千千万万蒙冤受害者中,我算是幸运的一个。

这样的事,本来不应该发生的。即使发生了,也不应该拖这么久才解决。

假如当时告诉我开除的原因呢?

假如当时允许我申述?

假如当时老百姓有地方可以上告?

假如党政干部利用职权陷害别人有罪,要受到惩处呢?

答案是清楚不过的。

假如后来我遇到的不幸都是第二类恶衙内呢?

答案也是清楚不过的。

 

十五年过去,再弥补也不可能完全弥补了。

但是这件事本身,却可以引出许多发人深省的思考。如果由此能保护我们的下一代,使他们再不要受陷害,我们所受的冤屈,也算值了。

 

1979年初,上海推出"顶替"政策,就此可以解决一部分上山下乡知青回城问题。我母亲马上办了退休手续。我们家几个子女都上山下乡,这一个顶替名额给谁呢?

弟弟妹妹都说要给我,理由是我出去时间最长,地方最远,生活最艰苦。可我眼看要平反回北大,这不把顶替名额浪费了?

"浪费了也认了,夜长梦多,早回来早放心。"弟弟妹妹异口同声。

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舍不得浪费这个名额,来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可我在回信中却说,我也认为自己最合适。

太自私了吧!也得替弟弟妹妹想一想。

我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如果我能早几个月回去,集中全力帮弟弟妹妹补习功课,数理化全包了,我相信一定能帮助他们考上大学。丢了一个顶替名额,换来几个大学名额,还是划得来。

就这么定,我办顶替。

离开新疆的告别礼,却是意想不到,难以忘怀。

四月初,到师政治部办退干手续,接待我的竞是当年一同去上海招生工作组的老熟人。他正有一件头痛事,要我帮帮忙。

原来顶替只对未婚知青,那些成了家的知青,就完全绝望了。一些成了家的知青,拖儿带女,来师部知青办绝食请愿,请求让他们回故乡。

他们睡在知青办的沙发上,地板上,搭着一条毯子,一气不哼,已经是第五天了。我那位老熟人正是知青办的,不能出人命哪,出了人命可不好交代。

绝食不吃饭,喝点水总可以吧!

他在水里加了糖,递给绝食知青。绝食知青喝水时发现加了糖,连水都拒绝喝了。

"你是他们老乡,请你帮我劝劝他们喝水。"老熟人本人不是上海知青,希望我出面帮帮他。

 

要是平时,我一定会去劝的。

可现在,我所处的位置太尴尬了。

说什麽好呢?你自己顶替回上海,再来假惺惺地劝人家,象话吗?

"我真的很难说话。。。我来师部办顶替手续回上海,在这种情况下劝他们,他们会更反感的。。。"

老熟人只好自己去了,

"喝点水吧,这回保证没加糖。"

绝食知青们没有反应。

"喝点水吧,你们老乡也来看你们了。。。"

绝食知青们张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这是什麽眼神啊!带着绝望,带着怨恨,带着哀伤。

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我低着头走开,活象战场上的逃兵。

我希望他们能吃点东西,别把身体搞坏了。我更希望他们也能有机会回到故乡。

在戈壁滩十多年了,谁都忘不了浦江水呀。

十多年前,高唱着"告别黄浦江,高歌进新疆"的,不正是他们吗?坐在颠簸的卡车上,满脸灰沙,还咯咯地笑着的,不正是他们吗?

理想破灭了,只剩下严酷的现实。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四月中旬,一个风沙天清晨,我离开了农场。

戈壁滩,白杨林,土坯屋,灌水渠。。。,朝夕相处的熟悉景象,远去了。就在这片土地上,我贡献了十四年最宝贵的青春。这里长眠着我的战友,这里有患难与共的哥儿们,这里有纯朴善良的乡亲,这里有我教过的学生。

在这里,我找到了真理。在这里,我锤炼了意志。在这里,我不再孤单。在这里,我不再自卑。

再见吧,农场!再见吧,乡亲!这里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今后无论远隔重洋,无论天涯海角,我不会忘记这里的。

 

卡车开过库车以后,风越刮越大。还没到库儿勒,风沙已把整个天空封的严严实实,嘴里一嚼都是砂子声,脸被风沙打得发麻。卡车在公路上艰难地爬行了一段距离,司机再也没有胆量朝前开了。我们被困在戈壁滩上。

事后才知道,我们遇到了新疆几十年从未遇到的特大沙暴(附录)。

天空黑沉沉的,几米以外什麽都看不见,狂风挟带着沙石,打得脸发疼,打得卡车车板砰砰直响。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大的风沙,最要命的是,风沙大到喘不过气的地步。同车的其它人都喘不过气,要想急促呼吸都不成,气没吸进多少,沙子倒吸进不少。司机趴在地上喊,

"快趴在地上,掏个洞吸气!"

我们赶紧趴在地上,用手在戈壁滩上掏个洞,把脸对着洞呼吸,这才喘过气来。

我闭上眼睛,任凭耳边呜呜的风在号叫,十几年的边疆生活又一幕幕闪现。

。。。。。。

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我给兵团测量队扛标杆,测绘沙漠深处的地形图。中午,又渴又热,咕嘟嘟,我竞误喝了几口煤油。最后一口吐出来,还可以点燃。好恶心。。。

戈壁滩上,一间孤独的羊圈。上海和我同一里委的一位知青战友在那儿放羊,终年陪伴他的,只有一只牧羊犬。。。

毒日下,我走进一间维吾尔老乡家买棉籽油。老乡好心地舀了一碗水给我。好家伙,好多小虫虫在里面一躬一躬地游!我一闭眼,连水带虫喝了下去。。。

通向墓地的路上,我和几个知青扛着一口棺材。我同一里委的一位女知青病故了。怎么这么沉呢?怪不得人们常说尸体死沉死沉的。。。

天黑了,场部到连队的沙丘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走,永远走不出沙丘,已经过半夜了,我急得冒冷汗。天亮了,只见沙丘上成圈的脚印,鬼打墙啊。。。

大渠旁呼啸而过上百匹马,一阵怪吼。疆独份子煽动的少数民族暴乱份子冲向劳改队夺枪。我们连队紧急疏散,我走向大渠要看个究竟。指导员在后面急叫,

"回来!你不要命啦。。。"

煤油灯下,大家呼口号,"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我站在前面,低头弯腰,接受革命群众批判。。。

寒冬,半夜里,我在猪圈里为临产的母猪接生。点起一堆火,用干草把刚生下的小猪身体擦干,再放到火堆边的草上。。。

唐皇山上,我抡起十二磅短锤打炮眼炸石头。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

过年了,哥儿们凑在一起喝闷酒,划拳,"哥俩好哇。。。全来到哇。。。"

课间休息时,学生围坐在身边听我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

"D校长,你给我死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我走向咆哮的母老虎。。。

。。。。。。

 

这就是我的青春之歌,一点也不象"让我们荡起双桨。。。"

有悔?无悔?争来争去,我觉得没名堂。那个年代,那个环境,走什麽路由不得你。悔有什麽用?

天快黑了,风小了一些。卡车对着风那一面的油漆全给打掉了,就象用砂纸砂过一遍。司机招呼我们快上车,卡车向着北方开去。

大河沿(吐鲁番车站名)快到了,我听见了火车声。

快了,快了!再过四天三夜,我就要回到朝思暮想的黄浦江边啦。

-----------------附录:

1979年4月10-11日,出现罕见的大风,平均风力9-10级,最大风力12级,同时出现强沙暴,能见度30米,最差时只有1米左右,造成严重损失。死亡8人,伤2人,失踪9人。全县冬麦死亡61999亩,占总面积的19.5%,春麦死亡3244亩,占播种面积66.8%,大畜死亡43头,小畜死亡l621只。

---摘自《库车历史大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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