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妹是谁? 作者:wenjunq


冯梦龙作《醒世恒言》,内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等故事。这些故事可以不必复述,记得八十年代还被改编成电视剧了,名叫《鹊桥仙》吧!那里边大量采用宋词作歌词,应该说改编得还不错。只可惜它不属“红色经典”,所以没见重放,印象也就淡漠了。但查史书得知,苏轼排行老五,还有弟弟苏辙,也很著名。他们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皆早夭,此外再无兄弟姐妹,那个苏小妹纯属杜撰出来的人物。

秦观则被定位成风流才子,跟后世唐伯虎有得比拼的。金人元好问一首《论诗绝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把秦观诗作定位成“女郎诗”,由此颇得许多文人墨客附和。钱钟书亦在其《宋诗选注》的序里说秦观的诗是“公然走私的爱情”。有人统计秦观遗诗四百余首,约四分之一为“爱情诗”,并不乏为青楼歌女所作,可见秦观重情之心。

然而秦观又为“苏门四学士”之首,苏轼曾题扇面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可见他在苏轼心中地位。当初,“苏门三杰”抨击王安石新法扰民之时,苏轼曾作《山村五绝》赠苏辙,其五:“窈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这里提及的马少游为汉将马援之弟,据《后汉书·马援传》介绍,马少游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认为:“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劣)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表达其宁做马少游而不附会王安石的决心。秦观得知苏诗意后即改字“太虚”为“少游”,以示其追随苏轼的决心。苏轼后来还有多首诗言及马少游,但仍亲自登门拜访归乡的王安石,带去秦观诗词若干篇,拜托王安石要惜才而勿因苏家缘故连累秦少游,结果并未如愿。少游一生磨难,皆因苏轼而致,却无抱怨之言。被贬郴州所作《踏莎行》,下阙道:“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苏轼得之,大为感动。

秦观自少年时便仰慕苏轼才华,据介绍,当他得知苏轼要过扬州,并由黄庭坚岳丈陪同游扬州寺庙时,秦观先在必经之路边壁上题诗。果然被苏看见并大加赞赏;看来秦观冒充道人搭讪苏小妹的创作灵感应来自此事。之后,秦观赴京赶考,路径苏轼所知徐州,时任徐州教授的陈师道记述:“杨秦子过焉,丰醴备乐,如师弟子。”算是秦观与苏轼首次谋面吧,此为公元1078年,秦观29岁,已婚,妻徐文美。苏小妹以及“三难新郎”皆无可能。那年苏轼43岁了。

苏轼不仅以诗词歌赋著称于史,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书画皆精,为“湖州画派”开山鼻祖。他更符合知识分子之禀性。邓公自诩“三起三落”,苏轼至少倍之。若不是宋时严遵太祖赵匡胤对于大臣“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恐怕脑袋早就搬家了。然而他始终刚直以谏,并不因祸福而避趋权势,从而落得一生几乎都在流徙。与之“同升而并黜”者,惟少游而已。

这里不去探讨苏轼的官运人品文风,只说他的风流。那首悼亡妻的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已成千古绝唱,后世竟无人可以逾越;还不止,传苏轼曾在亡妻墓地手植青松三万棵,也算一绝吧!《水调歌头.中秋》一出,骚人再无敢咏中秋者。38岁任杭州通判闲职时,偶遇西湖歌女朝云,刚12岁,竟令苏轼望而失态,脱口而出:“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为人引颂西湖千年之佳句,全仗朝云赋予灵感而得,也算奇绝。随即朝云被苏门买入为侍妾,继夫人王润之亲自调教。有人因此赠给苏轼一顶高帽子:“古今第一色狼。”其实,宋律规定女子满十四始得成婚,纳侍妾是一回事,何时圆房则是另一回事。据记载,苏轼纳朝云时四十岁,推算之,朝云当满十四岁了。如苏原配王弗初嫁也才十五,依宋时风气,不足为奇了。

这个朝云也姓王,为人侍妾本无地位,然而,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二回里借贾雨村之口列数了自尧舜以来各界风流人物,最后说出一串奇女子的名字:“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异地则同之人也。”至今,惠州西湖畔孤山麓仍有“朝云墓”在,苏轼为其书写百余字碑文,林语堂道:“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百余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在她在此云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也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词宗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墓地还有清代复建的六如亭,镌刻着苏轼题写的挽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可见她在历史上留下的决不是与地位给予的名气。

这挽联还有故事:“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见识’。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坡捧腹大笑。谓:‘知我者,惟朝云也!’”约二十年前一句话,令东坡居士挂念到垂暮,应是朝云才华使然。难道苏小妹讽喻苏轼与佛印斗嘴自以为胜出,其实自己贬损了自己的故事不是由此得来?

东坡遭贬乃家常便饭了,如今他的故乡眉山县政协到处跑,杭州、密州、徐州、扬州、黄州、惠州、儋州、常州……,东坡左迁之地,皆有朝云相伴。个中艰辛,苏轼多有诗文描述,不在此复引。当然也有快乐,如今著名的“东坡肉”,就是朝云的原创。在惠州时苏轼读白居易叹息侍妾弃之而去的诗句,感慨作诗赞朝云:“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并为此诗作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林下词谈》云:“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朝云还是虔诚的佛教徒,她患恶性传染病不治,在咽气之前握着苏东坡的手,念着《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朝云这名字源于典故,宋玉《高唐赋》里有“朝云”之本意,也有下面将说道秦观《鹊桥仙》之“朝朝暮暮”的缘由,无妨阅读: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如此,“朝云暮雨”就跟男欢女爱脱不了干系,明清小说里干脆省略,用“云雨”当“做爱”了。

说了一通苏轼与朝云,跟秦观似乎无关,但是有关。秦观拜苏轼为师之时,朝云年届十七,秦观长其十二岁,以后常往来苏府,与朝云必然常有接触的。秦观曾赞朝云曰:“美如春园,目似晨曦”。可见风流才子秦观对他这位“小师娘”不可能“坐怀不乱”的。因此,可以认定,那个“苏小妹”应该是“苏家的小妹妹”之简化。当众人猜测这个原型的各种可能性都经不起推敲之后,有人提出苏轼有个姐姐“苏八娘”,乃至“三苏祠”里还弄了座她的塑像。这就更牵强了,亦师亦友的苏轼长秦观十四岁,且不论苏轼尚幼其兄姐即亡故了,就算健在,秦观也不可能钟情一位“老干妈”的。

但无风不起浪,民间文艺愣是创作出来一个“苏小妹”,这个生活在苏家的美貌才女原型只有王朝云堪舆承载。我们倘若细品各种“苏小妹”的故事,不难看出她身上无处不显现朝云的影子。像苏轼与佛印之间斗法,那种睿智的诠释在谙熟佛经的朝云身上是可能发生的,特别是她敏锐地指出过苏轼满肚子“不合时宜”。

我们无妨再来剖析秦观那首被明人沈际飞称为“化朽腐为神奇”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首词借天上的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抒发的是秦观并不合时宜的爱情观。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称:“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秦词有“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之境界,王国维称:“世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可以说,如不是发自肺腑,这样的作品是写不出来的。

《鹊桥仙》乃千年传唱之名篇,何以“化朽腐为神奇”呢?不去评论其他,因早已评述滥了。妙在一个“暗”字,成偷情了。牛郎织女原本确实如此,七夕会乃是王母御准,是公开合法的“探亲假”。接着引李商隐《辛未七夕》“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中“金风玉露”。然李诗指白露时节,而秦词隐喻两情相悦,“一次顶一万次”。最后四字“朝朝暮暮”应为点睛之笔,若回头看《高唐赋》,此即与朝云合欢是也,秦观无奈之苦恋也,只能寄托于“两情若是久长时”的梦里。

彼时,无论苏轼作为秦观的师、兄或长者;也无论秦观与王朝云仅两情相悦还是“事业有成”,都无关紧要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读朝云临终所念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民间为回避礼法之“朽腐”,借生活在“苏家的小妹妹”,造出一位“苏小妹”来,应该还属“情理之中”的。

本文旨不在考证秦观与朝云是否有染,而是想说倍受苏轼钟爱的朝云应是“苏小妹”的生活原型。最后,录秦观《江城子》共赏:“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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