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读红楼自生香
作者: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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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读书的时候,一位老先生曾问,少时可有读了《红楼梦》?惶惶而答,读了。老先生颌首而笑,说,读了红楼的女子,长大了自有芝兰之气! 顿时诧异。 依稀记得民间有说法,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 老先生已年届八十,读私塾出身,又留洋回来,是国内外享有盛名的学者。他的话,让我诚惶诚恐了好久。倒不敢断定自己有了芝兰之气,只是不解老先生何以这般看重红楼的意义。 想起自己的年少时代,身边的很多女人是读红楼的。 自己的红楼启蒙,是躲在冬夜暖暖的被窝里,听没有正式上过学的外婆,从那三生石畔通灵石头与绛珠仙子的“还泪”故事慢慢道来,神秘凄迷如窗外钴蓝色的夜空,永远给我留下至美至纯的境界。到了能半通不通地读上红楼时,发现母亲爱背诵的《葬花词》竟然一字不差。而那些常来家里走动的被我称为阿姨、姑姑或大姐姐的女人,随口说起宝哥哥林妹妹,也像在说自己非常熟悉也非常喜爱的人。在一个长长的、充满各种灾难的年代里,外婆、母亲和我熟悉的那些女人们,都经受了难以述说的痛苦磨难,但在我的印象中,她们还总能保持一颗高洁单纯的心灵,一种清远宁静的人生姿态,仍然善良,仍然温柔,仍然有着娴雅自若的气度和细腻婉约的风姿。 最记得其中一个名叫杨的女人,从小认识的邻居,我同学的姐姐,有着林黛玉一般孤傲忧郁的美丽,文革中遭受了种种非人的侮辱和折磨,但在后来重返讲台的日子里,仍然心高气傲,仍然纯真善良。她病逝时,身边堆满了一千只洁白如雪的纸鹤,那是学生们流着泪为她折叠的。熟悉她的人都对我说,怎么可以想象,在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她还能顽固保持着一份不为世俗所累的清高、纯真和优雅? 或许,这就是老先生所说的芝兰之气了? 自己最早拥有的一套《红楼梦》,是在下乡当知青的日子里。 那是个文化堕落荒芜的年月,周围的环境里,充斥着愚昧与荒谬,干涩与粗糙、残酷与冷漠,红楼的世界,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带来了多么难得的温情、愉悦,还有智慧和勇气。不再记得那套《红楼梦》是几册本,只记得回城时仅余一册,没有了前头,也没有了结尾,断页脱线而残破不全。多年后翻动起来,还能闻到淡淡的油烟味。那是煤油灯遗留下来的味道。想到大观园里那些冰清玉洁的女儿们,想到“冷月葬诗魂”这般风流婉转的诗句,常年裹卷在乡村的煤油烟味中陪伴我们,仍然要生出许多的感动。那些长长的日子里,艺术的魅力和美的感召,穿透历史和现实的重重迷雾而来,滋润着我们苍白贫瘠的青春,心灵因此变得丰富细腻而高远。很难想象,若没有了这些,我们还能拿什么来抵御现实中的窘迫、虚伪、冷漠和残酷?多年后,老先生的话突然令我领悟到,红楼一本书,不仅使我们在混浊的喧嚣的世俗之外,拥有了一个纯净的诗意的世界。或许,还使我们在一种更为感性敏感的天性本能中,守护了一个独立的、智慧的、不同于男性的精神世界,由此而能对人世间保持更多的爱与悲悯、宽容与忍耐。 记得有一年,一陌生的女知青路过留宿。她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站在我的小屋里,眼光久久停留在在墙边的书架上,咄咄肃冷。我隐约听说她是知青标兵,感觉隔阂,默然相对,也明显嚣张。第二天告别时,她突然幽幽而说,今天的我们,还能承受起红楼的温情与优雅吗?我一时惊楞。那一刻,她眼睛里漾起一片水光,变得温柔湿润起来。回到屋里,我看到书架上的《红楼梦》,搁到了枕边。山谷的风吹进来,翻动起书页,弥漫开淡淡的煤油烟味。 那以后,我们之间也没联系,只是零零星星着从别人那里听到她的消息,说是她突然性情大变,不再过问各种喧嚣时髦的政治活动,而重拾起旧日的书本和学过的洞箫。因此,那标兵也当不成了。再到了多少年过去,也始终没有见过她,知道她七七年考上大学,后来又到了国外深造,就留在那里了。有时在夜深人静时,会突然想起了她。很想知道,到了今日,她的枕边会不会也摆着一本读旧了的《红楼梦》呢? 到了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却又想起了另一个身世奇特的女人。想起她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一幅她倚门读书的画面。 这女人是我多年以后回家乡扫墓时才认识的。那已经是个文化与经济一样贫困的乡村了。 女人的一生是个长长的故事。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提起她的故事时,往往是这样开头的,当年那个女学生就爱读书哟!早晨里太阳出来了,黄昏时太阳下山了,都能看到她倚在门边在读书。那模样,真是新奇真是好看!村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爱看,几十年了,看也看不够。然后又说,年轻时候的女人牡丹一样鲜艳标致哪!那脸蛋白是白,红是红,低眉微蹙的样子,回眸含春的样子,都一样好看。说起话来,与村里的女人也不一样,甜甜糯糯,绵绵长长,让人想起惊蛰时候的雨,带着烟,带着雾。 红颜薄命哟!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说着说着都是叹出了长气。 女人的第一个丈夫,是这方土地上非常有名的土匪首领,后又当上了民团团长。大概是代总统领职的时候,带着队伍也整编成什么团驻扎到了江南一带,呆了一些时候,归来时就带回了这个女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学生。后来,那土匪首领被镇压了。家族中一贫穷而又识了几个字的男人,百般周折将她娶了回家。然后,就一直呆在村子里了。 故事曲折却又简单。 到了我回去家乡的这个时候,女人已经老了,那个将她娶回来的男人也早死了,没有后代,孤身一人生活,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村里人对我说,她不会干活,男人死了,村里也就将她保起来了。我一楞,不会干活?对方轻轻笑了,说,村里人都知道嘛!她就爱读书……会读那么多的好书…… 我诧异万般。然后,肃然起敬。对这个文化和经济都已经贫困不堪的小乡村。 我到村子的那天,她在等我,就是那样拿着书倚门而站,神情娴静如水。 看到我,她微笑了,也笑得娴静如水。我看着她,也笑了。熟悉的微笑,熟悉的气度,温婉细腻,优雅自若,仍然一个水一般的女人。我久久诧然。她长长的一生里,经历了战争动乱背井离乡,苦难与耻辱,孤独与贫穷,也磨灭不去内心里深深扎根的东西吗?我们站在门边悄声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小孩进进出出的跑。我不由在想,多年以来,那些常常来看她读书,也读了她的书的乡村孩子,心会不会也因此变得丰富细腻而高远,最后走出了这里的贫困这里的约束,去读更多的书,做更多的事情去了? 离开时,看着她手中的书,已经发黄了,残破了。这些书,从遥远的故乡陪伴她而来,沐浴着乡村里一夜夜的清风明月,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一点又一点地旧下去,女人也一点一点地老去。然而,书还在,心境也没变。 我很想问,是《红楼梦》吧? 终于没问。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但常常想起她来。想起她的时候,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怅然。再后来,我终于将她写进了一篇小说里。有朋友对我说,看了我的小说,最难忘乡村的黄昏里那个倚门读书的女人,流光溢彩,满纸生香,一幅永远不会再现的画面。朋友慨叹一番,又问,读的可是红楼? 自然是的。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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