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与屈原及其它 作者:wenjunq


这个命题很有些滑稽,也不很滑稽,因为我们知道屈原,全靠司马迁。

谁都知道司马迁是不能“打炮”的,他只因替李凌说了句公道话,惹怒了刘彻。汉律里有“腹诽罪”,那意思就是“心怀不满”,跟“仇视党和社会主义”差不多。这是死罪,司马迁没弄清楚汉武帝玩的是“阳谋”还是阴谋,跟彭德怀一样,傻乎乎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当然是不合圣意,结果就下了大狱。算起来还属宽大,因为依汉律,自由之处在于允许三选一,如果不杀“上头”就得杀“下头”,还有一个选择便是拿银子保全“两头”,可惜司马迁家里拿不出五十万巨款。司马迁寻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於鸿毛。”杀了“上头”虽不至于“轻於鸿毛”,但却失去了“重于泰山”之机遇,家族还会戴上“黑五类”的帽子,只能舍一头保另一头。换成近代语汇叫做“缴枪不杀”,这位千古英明的“汉武”就把司马迁给阉了。

但依照中华文化的规矩,这不妨碍汉武帝的伟大,而且司马迁上能正确对待组织下能正确对待群众运动,忍辱负重一举成名了,堪称“收获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不是还有人推论说,倘若未遭宫刑,太史公恐怕写不出《史记》来;没瞧人家自己说:“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圣上的英明恰在于因人施治。只是不知那些杀了头的,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才子,可能做出别的什么贡献。就像我们不知道那55万右派里头是否潜伏着个别诺贝尔奖得主一样。既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一个皇帝大功告成,死他几千万人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没人说过司马迁不能放屁,除了因公写作搞出本《史记》之外,还搞出本《报任少安书》来,悄悄记下了生平遭遇。正所谓“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吧!只可惜这个屁没有放圆满,竟然连自己的生辰八字祖籍也忘了记,弄得后世不断地要为此猜测。不但唐宋皆有,及至近代,梁启超、王国维、郭沫若等大师还得为此劳神费力。说起来也荒唐,汉代以降,两千年皆以《史记》为尺度审核其它,偏偏太史公生卒年月以及家在何处还得靠猜。

鲁迅夸奖《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把司马迁跟屈原并列起来了。不过仔细探究起来他俩还是有区别的。屈原至死也没有得主子赏识,而汉武帝后来也觉得自己做的过分,解放了司马迁。就像毛皇上对彭大将军说:“现在看来,也许真理在你那边。”汉武帝始终还让司马迁做太史令,没放他下“三线”也没调他进“五七干校”。要是那样,《史记》恐怕也弄不成。而司马迁在《史记》里亦未“全盘否定”也没给汉武帝抹黑,算是充分体谅了领袖前进中的缺点错误,只是不知道司马家人是否请武帝家人吃饭,为了共同的利益“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们暂且把《史记》以及《离骚》什么的艺术成就都撇开,只说它们的作者。据说屈原是投水自尽的,堪称“重于泰山”,倘若“轻於鸿毛”就淹不死了,说不定真还“千里江陵一日还”哩。司马迁应属积劳成疾,书还没写完,靠外甥帮他完成的,就像高鹗帮曹雪芹完成《石头记》一样。然而两千余年对这两位大师的推崇,则铸造了中国文人代代相传的奴性人格。

发现这个问题的似乎应该算鲁迅,他还在民国二十年就把屈原跟贾府里的焦大相提并论了。《红楼梦》里的焦大是贾府里资格最老的奴才,据说曾经救过主子。这货喝醉了就骂,男盗女娼的骂个不停,结果遭马粪塞进嘴里的惩罚。鲁迅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里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原来焦大是不识字的屈原,或屈原是识字的焦大。

后人所知屈原的故事,全都来自《史记》,司马迁用《屈原贾生列传》告诉后人的。那里边说屈原属于“文死谏”,提出好意见反遭流放,愤愤“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司马迁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鲁迅则曰:“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由此看来,司马迁属于“母亲错打了儿子”,更准确些,应该是“母亲割错了儿子的鸟”,但终属落实了政策的干部;而屈原则被“永远开除出党”,属“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尽管他俩都是贾府里的焦大,都是“要贾府好”,下场却略有差别。我们无法探究的是,假如屈原不去“自绝于党”,是否最终也能“落实政策”回到领导岗位上去。

中国的文人,总是把忠君和爱国混为一谈的,忠君楷模屈原被恭维成爱国诗人就是一例,幸亏鲁迅早就看破了。然而,陈独秀说:“鲁迅之于共产党,如吴稚晖之于国民党,受捧之余,感恩图报,决不能再有不计利害的是非心了。”到底是过来人,说的还有谱。当党员冯雪峰代替病重的鲁迅捉刀写了《答托洛茨基派的信》,他虽有些不满,却也默默地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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