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途中 作者:DDN


(一)

大戈壁的风,一刮起来就没个完,已经刮了一天一夜,还看不出歇息的迹象。天地仿佛粘在一起浑浑沌沌,一片灰蒙蒙。灰黄的沙尘无孔不入,弥漫在戈壁滩上,撒落在小客栈的被褥里,粘连在食堂的镆镆中,也钻进卡车的驾驶室和蓬布盖着的后舱。

顶着风沙行进在南疆公路上的卡车,就象在沙滩上爬行的甲虫,缓慢又吃力。卡车后舱里坐着的3男2女尽管用围巾蒙着脸,每张脸还是被灰沙涂得面目全非,就象京剧舞台上的丑角或花脸。这是1973年底,我们农场连队5位知青获准回上海探亲过年,大家约好了结伴一起走,坐上了农场去北疆拉货的卡车。

那个年头,升学无望,上调没门,探亲成了农场知青唯一的精神寄托。每当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的知青蜷缩在地窝子里的舖板上,思乡之情如潺潺流水,滋润着干涸的心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故乡的亲人,故乡的山水,儿时的伙伴,校园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从眼前闪过。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带点甜蜜,又带点苦涩。掰着手指算了一遍又一遍,再熬过多少个月,又能和亲人团聚了。

只有到了批准探亲的那一天,盼了几年的美梦才算成真。接下来就是把几年省吃俭用积累买的土产打包准备行李,打听和联系上北疆的便车,引得那些还没被批准探亲的知青又眼红又心酸。

尽管我们一个个归心似箭,急也不管用。农场离我们要去的吐鲁番大河沿火车站相距将近1500公里,卡车要开六天才能到,再坐四天三夜火车,才能到达黄浦江边。坐卡车并不舒服。我们的卡车上放着两只汽油桶,其中一只装满了汽油,那是为戈壁滩上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应急用的。空空的卡车箱里没有座位,我们靠着车挡板坐着,双手抓住车上的麻绳防止车辆颠簸把我们摔出去。戈壁滩的公路颠得够嗆,不抓紧麻绳根本坐不住。几个小时以后我们的手已经累得抓不住麻绳,干脆把手绑死麻绳上, 躺在卡车里,随它怎么颠,只要不摔到车箱外就行。

一路上的吃喝也必须将就,你要是指望好吃好喝那就别回去探亲。卡车开出阿克苏后,刮起了大风,我们开到一小站吃早饭。推开食堂大门,里面空无一人,饭桌上粘着一层黄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黄黄的灰雾,就象在浴室里似的。好不容易敲开了售饭窗口,露出了一张围巾裹着的脸。

“包谷镆没了,只有包谷糊。”“有没有咸菜?”“也没有。”“有没有剩下的包谷镆?”“昨天的。”啃着硬硬的凉镆镆,喝着夹杂着“嚓嚓”沙子声的包谷糊,实在谈不上什么享受。有一首当年的顺口溜,说的就是那年头沿途的伙食。

“稀饭稀,开水稠,隔夜的镆镆打死狗。”条件虽然艰苦,可我们亢奋的精神状态始终没有低落。因为我们有了盼头。熬过一天,就少了一天,只要坚持到大河沿,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

第六天上午,卡车终于开到了大河沿。看到了交叉的铁路,一排排工房,散布的货车,听到了激动人心的火车汽笛声。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活动一下疲惫不堪的身躯,情绪高涨起来。快了,再过四天就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啦。

我们把行李堆在一起,留下一位男知青和那二位女知青看管行李,我和另一位男知青去售票处买火车票。我们打算在买好火车票后好好洗把脸休息一下,再吃点东西,等晚上登上火车,那就大功告成。

熬了几年啦,就盼着这一天。

大河沿车站上拥集了不少人,有的在走动,有的坐在行李上休息。他们脸色疲惫,焦急,有的在三三两两交谈些什么。

售票处前也聚集着一些人,当我把钱伸进窗口要买五张当日到上海的火车票时,售票员告诉我,“票我可以卖给你,能不能上得了火车那可不保证。这里是中间站,能上多少人全看火车上有多少空位。”“没问题,买!”咱们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知青,还怕挤不过别人?太小看我们了!

买完票,一个人走过来搭讪,“你们是今天刚到的?”“是呀,你也是刚到的?”“哪里,我昨天就到了。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火车出发时人都挤满了,经过大河沿车站连续两天不开车门,这两天一个旅客都上不了火车。旅客越堆越多,这不,你们第三天的旅客又堆上来了。”怎么会这样?

“你不信?你看,这是我的车票,还是昨天的印章呢。”怪不得车站上这么多人,怪不得售票员卖票前先给我警告。

我们该怎么办?

(二)

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列车,一天只有一班,晚上经过大河沿。这趟编号为54次列车的拥挤程度是远近闻名的,但是中途不开车门的情况,还没有听说过。

我们加入了滞留在车站旅客的行列,希望能打听到一点消息。旅客们忧心忡忡,消息十分不妙。许多旅客都赶在年底前回上海过元旦春节,54次列车的车票十分抢手,列车在开出乌鲁木齐时就坐满了。

今天晚上恐怕又是凶多吉少。

我们计划让这二位女知青先冲上火车,一位男知青递行李,我和另一位男知青负责挡住后面的人。

可如果火车不开车门,这计划就完全落空。我们也考虑过干脆坐火车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回上海。

乌鲁木齐是起点站,起点站总不会不开车门吧。听说有的旅客决定不在这儿死等,已经去了乌鲁木齐。

但是又有的旅客传来消息,乌鲁木齐几天内的车票早已卖完,即使赶到那儿,也只能买到一个星期以后的票。谁能受得了?

情急之中,我们想到了一个人。

在离开农场前,连队里一位哥儿们告诉我,他有一位铁杆哥儿们在大河沿铁路机务段工作,如果有麻烦可以找他。这位铁杆兄弟姓谈,也是上海人。我们支边进疆那一年,他顶住了里弄的动员,坚决不报名。我们到建设兵团以后,新疆铁路局到上海招人,他也来到新疆,正巧分配在铁路局大河沿机务段工作。

我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只有劳驾这位兄弟帮忙。

午后,一位男知青陪我去机务段工房找阿谈。那个年头,江湖上办事少不了烟酒开道。象我这种一本正经连烟都不会抽的,江湖兄弟很难把我当自己人,必须让会抽烟的知青帮忙捧场。

在一排排机务段工房门口问了几个人,我们就打听到了阿谈的宿舍。

“阿谈,快点过来,有人找你呢。”宿舍里一个人朝门外大声喊。

“叫啥,叫啥,耳朵都叫聋了。谁来找我?”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人,边进边嚷。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头上一顶帽子歪戴着,大大咧咧的,说不清带着点流气还是侠气。我们赶紧自我介绍,告诉他是连队里谁谁谁介绍来的。阿谈听到熟人介绍,态度立即变得温和了。那位男知青趁机递上两支烟。阿谈见我手中没烟,顺手递给我一支,男知青马上解释,“他不会抽烟。”“农场里混了这么多年还不会抽烟?”阿谈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嘿嘿,真的不会。咱是书呆子,书呆子。”我讪讪地自嘲,很不好意思。很明显,这一个差异立即拉开了阿谈和我的距离。

虽然我抽烟不行,讲话还可以。那些报上的官话和鬼话是绝对不讲的,讲怪话发牢骚咱的水平不亚于江湖弟兄。聊了一阵子,显然是臭味相投,大家十分融洽。

“咱们说痛快的,你们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阿谈又点起一支烟。

“实不相瞒,兄弟们有难,今晚上不了火车,想请你帮帮忙通通路子让我们先上去。”“这个简单,车站上的人我都认识,打个招呼就可以了。”阿谈说的很轻松。

“前两天乌鲁木齐开来的火车都不开车门,一个人都上不去,车站上已堆积了不少人。”我提醒他这事的困难度。

“放心吧,你们还信不过兄弟我?”阿谈还是满不在乎。

见阿谈说得这么肯定,想必有什么高招。我们放下心来,约好今晚火车到站时在月台见面。

天色渐渐暗淡,月台上的电灯亮了。昏黄的灯光下,噪动的人们有的来回走动,有的整理行李,有的探头张望,有的议论聊天。看样子第三天又到了不少新旅客,月台上的人比白天多了不少。我大致上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二三百人。今晚少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离火车到来的时刻越近,月台上的气氛就越紧张,不少旅客开始摩拳擦掌了。有的开始把行李堆在月台靠火车停靠的前沿,有的干脆把行李背在身上。就象站在起跑线后面的长跑运动员,只等号令枪一响,就可以抢跑道。

我们因为和阿谈有约,没有挤到人群中,反而把行李堆在外面,这样容易被阿谈发现。

终于,远远的一束灯光撕破了夜空,一声汽笛叫得人们的肌肉都开始颤抖,火车进站了。月台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夹杂着尖刺的哨子声。

糟糕,阿谈没有来!

“这阿谈会不会放我们鸽子?”同伴们有些怀疑。

“我想不会的,恐怕有什么意外情况耽搁了。”我知道江湖中最忌的就是言而无信,他们说了就会做,这和政治家大不一样。

不管怎么样,我们赶紧把行李往月台上搬。如果阿谈来不了,我们就准备自己挤上火车。

列车靠着月台。透过列车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每一节车厢里不仅坐满了人,而且站满了人。看来列车在开出乌鲁木齐时就已严重超载。每一节车皮的车门都紧关着,连每一扇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今天又和前两天一样,不开车门!

滞留的旅客涌向列车,有人使劲地敲打车门。路警们吹着哨子,竭力把靠近火车的旅客们驱赶开。

旅客们有的苦苦哀求,有的大声抗议,有的哭喊叫骂,“开门,开门!今晚TMD不开车门,老子就不让你开车!”变戏法似的,阿谈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他简短地告诉我,出门时让一个人纠缠住,耽误了几分钟。

然后一边喊着“让开,让开”,一边带着我们往前挤。

“干什么?干什么?往后退!”路警使劲把我们往后推。

“我是机务段的,我有事要上车。”阿谈出面了。“管你什么机务段的,今晚谁都不许上车。”路警不买帐。

“XXX,你把眼珠子瞪大点,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阿谈骂开了粗话。

“XXX,我当然认识你。上头有命令,今晚维持秩序,谁都不许上车。对不起啦,大家给点面子。”路警不甘示弱,回了一句粗话。

双方对骂了几句,看得出,上车是没希望了。

连阿谈也帮不上忙,完了,这回真的完了。(三)看到阿谈发脾气,我觉得有些内疚,赶紧劝他别吵。车门不开,路警挡道,这怪不得阿谈。

“小赤佬,眼吾子瞎特了,明朝要侬好看!”阿谈愤愤地用上海话咕噜了一句,做个手势,示意我们跟他走。

我们跟着阿谈来到餐车车厢前。这里冷冷清清,门窗紧闭,滞留的旅客们都聚集在硬座车厢前喧嚣。

阿谈往两边一望,突然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餐车车门。原来列车的车门钥匙都是统一型号,机务段一般都备几把这种钥匙,便于职工有事上车。阿谈先上了餐车,我们赶紧往车上递行李。刚把行李递完,就见一群餐车服务员凶神恶煞般地冲了过来。

“糟糕,有人从这儿上车了!”“谁把车门打开的?谁?”“是我开的车门,我想上车买包烟。”阿谈回答。

“瞎说!你明明想帮他们上车。”服务员指着我们。

“我不认识他们。”阿谈矢口否认。

“什么事?什么事?”一位乘警赶了过来,腰带上别着一个手枪套,弄不清里面有没有真货。

“这家伙打开车门,把他们放了上来。”“谁让你上来的?““我是这儿机务段的,想买包烟。”“你存心帮他们混上车,还想撒谎!是不是?”乘警逼问。

“我不认识他们,我只想买包烟。”阿谈不松口。

“你这小子装什麽蒜!”“啪!”乘警火了,抽了他一个耳光。

“我不认识他们。”“啪!啪!”又是两记耳光。“识相点,不老实讲就别想下车!”“我不认识他们。”我们看着真难受,可一时又不知如何劝阻,如果暴露出我们和阿谈认识,岂不给阿谈难堪?

“还是让他下去吧,不然车子开不了。”餐车人员打圆场。

“今天便宜了你,滚!”乘警找到了下台阶。

阿谈被推到车门边。临下车时,他扫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好象告诉我,“你们自己保重,兄弟我先告辞了。”我回了他一眼,好象告诉他,“兄弟,多谢了,咱们后会有期。”阿谈下车后径直朝前走去,再没回头,他的黑色皮夹克很快淹没在夜幕中。

“你们也下去!”阿谈刚下车,餐车人员就接着驱赶我们。

“求求你们,让我们留下吧。”两位女知青开始哀求。

“不行!你们混了上来,还想赖着不下?”“这位师傅帮帮忙,我们都买有车票,没有混票的。”我帮着解释。

“有票到硬席车厢上车,我们这儿是餐车,不能上车。”“帮帮忙吧,硬席车厢不开车门,不然我们也不会到这儿上车。”“怎么这么啰嗉?硬席车厢开不开车门管我们什么事。下不下?不下车就不客气啦!” 我们就是不下。餐车人员把我们往车下推,我是最后上车的,死死地顶住车门,不让他们打开。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餐车人员气急了,有的推我们,有的拉车门,有的抢我们行李要往车下扔。两位女知青嚎啕大哭,死活不下。

餐车人员的劲越用越大,我们可不敢再用劲了。那旅行袋里的葵花籽和葡萄干是我们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买的,就指望着它回家给家里过春节添点喜气。如果把旅行袋拉破了,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我们心疼都来不及呀!眼看行李要保不住了,我们总不能玉石俱焚吧。

为了打破僵局,我站了出来,“大家别争了,听我讲两句。我们都是上海人,都是出来闯荡在江湖上混日子的,桥不转路转,今后还有机会碰头。大家帮帮忙,做点好事,留点后路。各位师傅如果能让这两位女的留下,我们三个男的就下车。我们说话算话,决不为难你们。”两位女知青哭得更加伤心。

餐车人员商量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我拉开车门,朝大家一拱手,“多谢各位,多多拜托啦!”说完就跳下了餐车。

两位男知青跟着跳下了餐车。

无情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好象听到了车厢里隐隐约约女知青的哭声,然而,车门再不打开了。

(四)

我们三个男知青拎着三只装满东西的旅行袋,孤零零地站在餐车边的月台上。其实我们每人带两袋东西回家,另一只行李留在餐车上让女知青代管。

一阵失落,孤独的感觉袭上心头。六天前,我们兴奋得象飞出囚笼,冲向蓝天的鸽子,如今却成了离队的孤雁。六天前,我们喜悦得象登上游轮的游客,如今却成了漂泊在孤岛上的鲁宾荪。茫茫大地,容不得我们选择自己的落脚之处。远方的亲人,相思容易相见难哪。

昏黄的路灯光,在月台上勾画出三个孤独的身影。一个悲悲戚戚的声音,在耳边慕然响起。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都说人在孤独无援时感情特别脆弱,这不,咱和八百多年前的女诗人共鸣了。

我们该怎么办?

不能坐以待毙。我让一位伙伴留在餐车边月台上,守住那三只旅行袋。我和另一位伙伴再回到人群拥挤的硬席车厢边,看看有没有上车的机会。

车门依然紧闭,人群中叫骂声不绝。我们夹杂在人堆里,就象在汹涌的浪涛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有一阵后面的人猛地压了上来,人们站立不稳,往前倾倒挤到车厢的车皮边。又有一阵前面的人猛往后退,把我们挤得跌跌撞撞,踩到了后面旅客的脚和行李。尖叫声,哭闹声,哨子声,吆喝声和咒骂声搅拌在一起,灌得人脑袋昏昏沉沉。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列车静静地停在边上瞧着我们,没有一个旅客上得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来有一节车厢的一扇车窗打开了一半。这是里面一位女乘客干的,不知她是被外面旅客的苦苦哀求感动了,还是外面有她的熟人或亲属,还是她受不了车厢里的闷热。外面的一位旅客马上把他的行李从窗口外面扔进了车厢,接着他设法从窗口爬进去。车窗位置比较高,他上半身进去了,屁股和两条腿还在窗外扭动,就象被大蟒蛇吞噬的青蛙在挣扎。后面的旅客好不容易把他推了进去,乘务员就赶了过来把车窗关死了。

可以看到乘务员在训斥那位女乘客,现在不管外面怎么哀求,里面的乘客只是无奈地做个怪脸。

这条路又被堵死了。

突然,远远地看到餐车门打开了,一位餐车服务员伸出头喊“行李在哪儿?”原来二位女知青在车上继续哭,说有一只她们的行李被我们带下去了。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交流,餐车服务员已经对她们的遭遇产生同情。

“行李在这儿。”留在那里看行李的男知青一下提起三只旅行袋,连人带行李挤上了餐车。

我和那位伙伴赶紧回头往餐车方向奔,一批旅客看见我们回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我们跑了过来。太晚了!等我们奔到餐车边,车门早已关上了。

我们俩人就象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在站台上毫无目的地游荡。看来要留在站台上过夜了。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糟糕!刚才为了行动方便,我们把棉衣都留在餐车边。现在行李都被带上了车,连件披的衣服都没有。

这漫漫长夜,我们该如何熬过?

(五)

“要不要再去硬席车厢那儿试试?”剩下的那位伙伴问我。

“算了吧,别浪费精力了。还是呆在这儿歇歇。”我已经泄气了,没精打采地回答。

“今晚怎么办?”“怎么办?就呆在这儿打发时间吧。”“就这儿?还不把人冻死了。”同伴叫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冷了就站起来跑步活动活动。”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车站那只钟上的指针快点旋转,早点转到太阳升起的时刻。

“滴答,滴答”,那秒针根本不理会我们的心情,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它的路。

我靠着一根柱子蜷缩着,想念着遥远的家乡和亲人。

北火车站。。。南京路。。。包谷湖。。。淮海路葡萄干黄埔江葵花籽红色娘子军戈壁滩老三篇白毛女奶油蛋糕凉镆镆老城皇庙盐碱地大批判大河沿革委会旅行袋。。。

真扫兴,杂乱的思绪始终无法凝聚出一幅清晰的图象。

突然,远远地有一扇房门打开。一行人从房里走出,准备穿过月台,到第一节卧铺车厢。

有人要上卧铺车厢!

他们是什么人?是领导干部?是外宾?反正是重要人物。

怪不得火车迟迟不开,原来在等他们。

“快,去卧铺车厢,冲!”我猛然跳起,朝伙伴吼了一声。

我们俩拔腿就跑,发疯似地往前冲。其它旅客也发现了,也有往这边跑的。好在我们离卧铺车厢比较近,加上两人空身没有行李,他们谁也跑不过我们。就在卧铺车厢门关上之前,我们两人硬是挤了上去。

“谁让你们上来的?快下去!”卧铺乘务员拦住了我们。

“这位师傅帮帮忙,听我给您解释。”我边讲边掏出火车票,态度十分诚恳。

我告诉他我们一行五人同来都买了车票,其中三人挤上了车现在就在这列火车上。我们两人没挤上车,可行李全在他们那里。我们现在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如果要在月台上过夜,即使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请师傅高抬贵手,别赶我们下车。

乘务员看了看我们的车票,再看了看我们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迟疑地说:

“我们这里是卧铺,你们不能坐这里。”“那当然,当然。火车一开动,我们立即会走到硬席车厢去。”乘务员不再坚持,开始忙自己的事,只当没看见我们。

我们知趣地缩在两节卧铺车厢间的连接处,尽量不影响乘务员的工作。另一方面,我们的心始终忐忑不安,就象两只惊弓之鸟,随时可能被猎人的枪打下来。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我们。如果乘警或者列车长经过这里,我们躲都没地方躲呀。

火车火车快点开吧!

好象跟我们开玩笑,时间过得特别慢。我们的心都急死了,火车还是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火车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轮子转开了。

火车开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们俩感到一阵轻松,这才相信自己真的登上了火车。可这轻松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当列车徐徐开过站台,我看到拥挤在站台上的人群,他们有的大声呼叫,有的愤怒地挥舞拳头。我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一股负罪感升了上来,好象自己成了抛弃了大部队的逃兵,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硬席车厢里真的很挤,中间的过道,车厢的连接处都是站着坐着的旅客。车厢里十分闷热,还夹杂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气味。当我们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跨过坐在地上的旅客,终于来到那三位战友身边时,他们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在做梦吧?

拥挤的车厢里连找个坐在地上的位置都没有,我基本上是站着的。熬了一天一夜,列车到了兰州,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好在有个战友的哥哥在兰州工作,我有他的地址。我决定下车签票,在他哥哥那里休息一晚,再换其它车回上海。

告别了车上的战友,我跳下火车。沾满戈壁滩尘沙的列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长吼一声又开始出发。这是一列平凡的火车,可有谁知道,火车上的每一位旅客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的经历呢?谁能想到登上这趟列车时,发生过一系列不平凡的故事?

列车开动了。满载着一车的故事,满载着一车的辛酸,列车开进了历史。年年月月,人们告别了旧故事,同时又迎接着新故事。发生的事毕竟过去了,过去了也就成了历史,历史是容易淡忘的。然而,这一幕幕探亲途中的片段,就象那纷纷扬扬飘降的雪花,沉淀在我的记忆里。

本贴于2007-06-29 23:19:33在乐趣→情感交友→纵横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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