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十六) 没有发芽的爱情
作者:D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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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秋天,学校校长调离,当年一起混的牛鬼们向团里推荐我接校长。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年代。在正常的年代里,我既不想升官,又不想巴结领导,提拔当官的事绝对找不到我。而且,我是曾经被大学开除下来的,有“历史问题”,即使团里想用我,也会怕沾上阶级路线不清的污水而作罢。可在文革中,我和这些揪出来的走资派,牛鬼蛇神混在一块儿。不但从不检举揭发他们,而且晚上和他们嘻嘻哈哈聊天。大家相当熟悉,我理解他们是挨整的,他们也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司务长期间,我还尽挑牛鬼蛇神进食堂菜地,真成了牛鬼班班长。 记得有一次,我要一个历史反革命当菜地组长,指导员用怀疑的眼光瞅了我半天,“他是历史反革命,在菜里放毒谁负责?”“如果菜里放毒,我负责。如果不用他,连里没菜吃我可不负责!”说起来,他还是个老革命呢。从东北加入解放军,一路打仗到新疆。1949年进疆时已是个排长了。社教时,他是连指导员,场党委委员,被人诬告家庭成分地主,就莫名其妙地开除党籍,成了混入党内的历史反革命。 “我从小是放猪的,被国民党抓壮丁,怎么会成了地主?”他告诉我,社教运动中全师揪出15人,全都是冤案。 “嗨,我也是在社教运动中受迫害的,我当然理解。”咱们俩越说越热乎了。 我手下的炊事班长是个自流人员,湖南人,姓彭。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不少地方断炊断粮,老百姓大批饿死,有的村庄人都死绝了。不能等死呀,还有点力气的,背井离乡,流浪,要饭,只要能给口饭吃,做什么都行。不少人流浪到新疆,就叫做自流人员。 老彭并不是庄稼汉,1958年,他已是湖南某县的一位年青的县委干部。那时搞大跃进,放卫星。各级领导怕落后,竞相虚报,假报产量。亩产粮食可以报到十几万斤。老彭看不惯,站出来反对,说不能造假,要实事求是。 结果呢?他被打成右倾份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老彭一赌气,和年轻的妻子离了婚,独自跑到了新疆。 从他那里,我才知道了当时的三年自然灾害究竟是什麽。 “什麽天灾,是人祸!”一天晚上,都半夜了,老彭坐在床头,拿着一张信纸,两眼熠熠发光。 “老彭,怎么啦,这么晚了,不想睡了?”“我女儿上中学了。。。”那天晚上,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彭打开了话匣子,谈了很晚很晚。。。 瞧我这记性,唠唠叨叨的,说着说着讲到我的牛鬼班。 粉碎四人帮,牛鬼们官复原职,不忘老班长,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交了那么多当官的朋友。 政治处的组织干事,也是昔日落难时的老朋友了,天天到我屋里动员我接校长。我那张嘴怎么说得过他们。 “我有‘历史问题’。”“嗨,我们知道。我们都不怕,你耽心什麽?”“我哪是当官的料。”“没关系,我们支持你。”“我没能力。”“行了,行了,别谦虚了,我们还不了解你?”“我觉悟低。”“就冲你的觉悟找你。觉悟高的还不知把孩子们带成啥样的。”三说两说,我无话可说了。老朋友的情面难却,一个星期后,我点头了。 只有经过奇怪的年代才会有这种奇怪的事,我这种背黑锅的竟然当起了副校长。 学校没有正校长,我实际管全盘。按兵团规定,正职领导必须是党员,我永远也不可能。 我当校长的故事等会再说吧。看官们早就不耐烦了,他们要听爱情故事,就是柔情缠绵,或者揪心揪肺的那种。 哪有啊! 自打找到了真理,我就下决心不在新疆成家。尽管这里的父老乡亲纯朴善良,我不甘心在这闭塞的环境下生活一辈子。兵团规定单身三年探亲一次,双干户(成家的)十年探亲一次,谁还敢成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尽管支边青年都想回城,时间长了,少量能飞的都飞走了,飞不走的也绝望了。陆陆续续的,支边青年开始结合了,到1975年,除了寥寥无几三四个,其余的都成了家。我虽心灰意懒,知道离开农场无望,还是死硬着不成家。 有好心的哥儿们作介绍的,婉言拒绝了。有勇敢的姑娘主动表示的,婉言拒绝了。我的心已死,看破红尘,什麽也不想了。 家里急了,母亲更急。 有一位母亲的朋友,向母亲推荐了另一位朋友的女儿。她母亲工作单位从上海内迁到昆明,把她也带到了昆明。她在昆明一家纺织厂工作。姑娘听介绍人说了我的情况,挺爽快地答应谈。她母亲倒很担忧。因为自从她内迁到昆明后,长期夫妻两地分居,吃够了苦头,她希望下一代再不要受这份两地分居的苦了。只要我能调到昆明附近,哪怕在郊区农场也行。 母亲把消息告诉了我。虽然我从未见过这位姑娘,连照片都没见过,更没有谈过话,想想人家不嫌弃咱这戈壁滩农场的,还背着莫名其妙的历史问题,凭这点就把我感动了。但要离开新疆,何其容易! 我写信告诉母亲说,我没意见,咱们使使劲看,争取调离新疆。只有到调离成功后,我才和她直接联系。调不成就算了,咱不能害人家。 这是1975年。 这真是世界上最古怪的恋爱之一。我和她从未认识,从未见过面,讲过话,从未通过信,连长什麽样都不知道。可她知道我在努力争取调动,我知道她在等我。 就凭我这种老实巴交的人,还想调离新疆?没门。我要调成了,新疆早就没人了。 努力了两年,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精疲力竭,彻底绝望了。 我告诉母亲,算了吧,我这辈子是出不了新疆了。赶紧通知人家,别拖人家时间。 母亲不死心,再试最后半年吧,不行一定通知人家。 就在这时,平地一声惊雷。 恢复高考了!年龄放宽,老三届年龄都能考!我的年龄恰恰是六六届年龄。 上天有眼啊,给咱们平民百姓放开了一条路!我心里清楚,如果党委推荐,我连边都沾不上,可如果参加高考,我十拿九稳进入新疆前几名。咱要求不高,考个云南的师范学院就行了。只要能到昆明附近,考个师专也行。 顺利报好了名,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这几年正好在学校教书,现成的,连专门复习都不用,可以直接上考场。我想,那位远方的姑娘一定也是欣喜万分,相信我准能考出来,说不定正在掐指计算我还有多长时间可以出来呢! 有个印尼民间故事。说的是一位农妇上街卖鸡蛋,暖烘烘的太阳晒得她昏昏欲睡。 朦胧中,看到蛋生鸡,鸡生蛋,蛋再生鸡,鸡再生蛋,越来越多,卖了好多好多钱。 于是买了房子,雇了仆人。仆人端茶上来,太烫了。她生气了,踢了仆人屁股一脚。。。 蛋全被踢破碎,她的美梦也完了。 我当时大概也象这位农妇,高兴得得意忘形了。 高考越来越近了,我胸有成竹,有时忍不住来点胡思乱想。 十二年了,现在快要离开农场,重上学堂,回到家乡,还要成家了。这不是梦吧?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好象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真的吗?让我看看。。。 上卡车了。。。林带,渠道,沙包,戈壁,渐渐远去。。。哦,还有和我一起度过苦难日子的农场兄弟们,再见了。。。上火车了。。。过了吐鲁番。。。过了乌峭岭,秦岭。。。过了黄河,长江。。。故乡啊,我回来了。。。 一条狭窄的弄堂里,我敲响一间小门。。。那位远方的素未谋面的姑娘过来开门了。。。 “我来了。真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她是什麽模样?胖的,瘦的,美的,丑的?谁知道呢,心好就行。。。她会大大方方地说“快进来,快进来”,还是腼腆地笑着不说话?谁知道呢。。。 我该开口向她求婚了吧。。。该跪下一条腿?那多难堪!。。。算了,到时间看着办。。。姑娘答应了。。。嗨,哪能这么轻易答应,人家是黄花闺女呢。。。那这么着,。。。姑娘涨红了脸,最后羞羞答答地点了点头,算答应了。。。这还差不多。 我这就成家了,一个温暖的家。。。下班回来,粗茶淡饭,但是和睦恩爱,相敬如宾。。。晚上在家里看电视,新疆十几年都没看上电视,现在家里就能看,多幸福。。。看新闻联播,还有足球赛。。。带球过人。。。沉底传中。。。好! 。。。起脚。。。射门!。。。 嘭!。。。电视机碎了。。。美梦碎了。。。 这一脚不是我踢的,是上面踢下来的。 高考前一天,专区招生委员会发了一份电报到农场(垦区)招生工作组,上面写着: “不准DDN进考场。”为什麽?为什麽! 犹如五雷轰顶,所有的幻想,美梦,期待,全部完了。十多年哪,才盼到这一个机会。 我急急找到招生工作组的人,问为什麽我不能上考场。他冷冷地回答,“你不是老三届,这次高考没你份。”“可其它不是老三届的知青为什麽就能参加这次高考?”“你已经考过一次了,你心里应该清楚为什麽。”是很清楚,就为我被北大开除这个“历史问题”,我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 可中央不是说重在表现麽?我这十几年的表现还不够过硬麽?不信你可以问问这里各级领导,他们可以作证。 没用,没用。什麽重在表现,这全是假的! 第二天,各团场考生兴高彩烈地走进考场。我怔怔地望着他们,两腿发软,好象在一艘冰海沉船上望着他们上了救生艇。 眼前一片漆黑,完了,全完了。 我写信告诉母亲,我唯一的希望破灭了。赶紧通知人家,不要耽误她了。 母亲还在犹豫。 不能再拖了。我决定第一次向她的母亲。。。差一点就要当我丈母娘的。。。写了一封信,一封断交信:C阿姨,您好! 。。。。。。 很抱歉,耽误了她两年宝贵的时光。我已经没有希望离开新疆了,请她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赶紧寻找自己的幸福。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不饶人。 。。。。。。 你们不必为我操心,即使呆在新疆,我也不会垮下去。 衷心祝愿你们全家幸福。 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反而平静了。 现在,我只有一条路,一条唯一的路了。我反正已经豁出去了。 告御状! 向中央告状,要求平反冤案,重返北大! --------------------------------------------------------------------------附录:从对联谈起谭力夫(1966年8月12日) 对联也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武器,这也是人民群众在革命运动中的发明创造。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这幅对联一出来,就几乎震撼了所有人的心弦。大长好汉们的志气,大灭混蛋们的威风。在修正主义长期统治下的工大,这一颗火星燃起来了熊熊烈火。 有人说它“糟得很”;有人虽然稍加赞许,但也不能全然否认一个“糟”字,在“但是”后面作文章;而我们却要大声疾呼“好得很!”有人说:“上联不利于出身好的同学思想改造,下联不利于团结大多数。”修正主义大讲所谓重在表现时,你们也没有出来说这“不利于出身不好的同学思想改造”,修正主义用“红色包袱”把广大工农革干子弟压得抬不起头来时,你们也没有出来说:“这不利于团结大多数”。何其不公正啊! 什么是大多数呢?在修正主义办的大学里,“自来红”们暂时是少数,但就全国和全世界来讲,他们是绝对的大多数,即使在大学里也终将会成为真正的大多数,请你们放心,我们会用我们无产阶级的面貌彻底改造我们的大学!就眼前来讲,混蛋们也决非大多数,职员、自由职业者、普通知识分子以及中小资产阶级的子弟们,请你们不要痴心,你们的老子大多数不属于反动之列,即便是黑五类的子弟,你们也可以想想,虽然老子反动,你们是否是混蛋?我们热烈希望你们做“基本如此”之外的人。 “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说明我们是有成份论者,“基本如此”说明我们是不唯成份论者——这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有的同志讲“上联不全面,下联不策略”,我们觉得还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后来又产生一幅对联“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应该如此”,这两幅对联配合使用,意思就比较完全了。 第一幅对联描绘了一个基本状况,是讲唯物主义的,第二幅对联是指出了发展前途是讲辩证法的。“基本如此”加上“应该如此”就是辩证唯物主义了。 这两幅对联的确触动了某些人的灵魂,有的同志加上三个字“鬼见愁”或“鬼见怕”,很有意思。有的同志不敢触及某些人灵魂深处的那个小王国,老是不痛不痒,马马虎虎,以求得和平共处。“岂不知,哄来的孩子,终究不是自家的孩子。”“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否则,貌似爱之,实则害之! 有人写了另两幅对联和前两幅对联唱对台戏,一曰:“我父革命我光荣,娘胎里是自来红,他父反动他倒霉,天生永是自来黑——形而上学。”这对“红五类”子弟是多么可恶的戏弄。对“黑五类”子弟又是多么卑鄙的挑拨。 二曰:“老子革命儿应继承,老子反动儿应造反——重在表现”。 在这里红与黑半斤对八两,“不偏不向”都叫作重在表现,阶级分析的影子一点也没有了。这简直是彭真言论的翻版!四幅对联这样针锋相对,难道不发人深思吗?有人问我们:“你们说党在学校的阶级路线是什么?”我们说:“我们理解就是坚决依靠革命左派去牢固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而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烈士、革命知识分子子弟和一切革命师生,就是左派的主力军。”又有人问:“哪一个文件哪一条这样写了?”我们说马列主义教导我们,毛主席教导我们,共产党是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我们尊重唯物主义,尊重辩证法,什么意思呢?就是尊重人民群众的社会实践,尊重人民群众的革命精神和首创精神。我们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在进行实践、进行创造。对阶级路线的这个理解就是在进行创造,就是一部份革命同志的创造,我们过去的实践证明了出身好的绝大多数是革命的左派,而大多数出身不好的是愿意革命的而且是可以革命的,但是,他们真正背叛了家庭的,确实不多!不信也请你们到实践中去检验! 我们的想法,如果有一些道理,那么就可以被提炼为政策,成为将来的本本和条条的内容,如果不对,我们将在实践中修正。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原载上海市上海中学《思潮集》,196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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