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新疆，已经是粉碎四人帮以后。

听大伙讲，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到学校，整个学校欢乐得象开了锅。

老师们聚集在一起，聚餐庆祝。那天，老师们都变了样，疯了。平时板着脸严肃的，现在纵情大笑。平时不喝酒的，今天破例了。平时很少活动的，这次又唱又跳。

有个女老师，嗓音很好，可哪次学校活动叫她唱个歌，她都死活不干。今天出奇了，她主动站出来为大家唱“洪湖水，浪打浪”。连那位教英语的老夫子，也要给大家唱个歌，非唱不可。

四人帮作恶多端，全国上下，要找个不痛恨四人帮的，难！金氏记录呀！

 

我回到了学校。

象春风掠过冰封的大地，冰开始化了，神州出现了曙光，中国终于开始变了。

报上开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说得好哇！明明在实践中碰得头破血流，还说什麽一句顶一万句，睁眼说瞎话。明明害苦了老百姓，偏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哪能不坏事。造神运动只能造出迷信，造不出真理。

大起大轰讲形式的“农业学大寨”不提了，代之以讲究实效的包产到户，那位做到副总理的标兵，也请他到适合他工作能力的地方去干活了。知识分子不再是臭老九，好象还成了工人阶级的一份子，变香了。

记得我在73年就向弟弟妹妹预测中央在5年内会创造一种理论，使知识分子香起来。才过了三年多，这不，真的应验了。哇，我怎么聪明得邪了！

学校里也不讲学黄帅了，要回到尊师守纪的老传统。

变了，变了。有人笑了，有人愁了，有人发了，有人穷了。

 

对这些变化，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和看法，甚至有人指责是资本主义复辟的。不可避免，众说纷纭嘛。过一段时间，表面的泡沫破碎了，里面的泥沙沉淀了，再来评价这些变化，也许会更清楚些，更客观些。

那，你是什麽看法？

我？我对这些变化的看法当然是肯定的，欢迎的。道理非常简单，因为不管怎么变，已经不可能比原来更差。因为，对平民百姓而言，就算是资本主义，也比封建主义的日子好过。只有对于王公贵族，过去的年月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天堂。

 

同样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忽然变得富裕了。新鲜蔬菜，鸡鸭鱼肉在农副市场冒了出来，生蹦活跳的。再也不用天不亮起来到菜市排队，用肉票买可怜巴巴的半斤猪肉。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衣服，装饰，不用耽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大棒。孩子们可以安心学习，长大选择自己喜爱的专业，不会天天有一群大娘大婶拥在门口敲锣打鼓喊口号：

“上山下乡光荣！留在城里可耻！”

即使你触犯了法律，做了坏事，也有法庭审判，告诉你判的原因，还允许你辩护。

也许现在还做不到真正法大于权，总比我们那个年代想怎么整你就怎么整你，甚至连处分你的原因都不告诉你强吧。

 

如果你留恋，怀念那个年代，可以呀，就怕你口是心非。应该开辟一个特区，让你们去那儿过过瘾。发给你们粮票，油票，布票，肉票，糖票，副食品券，豆制品券，工业券，。。。当然，还有红宝书。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唱语录歌，跳忠字舞。别忘喽，阶级斗争要天天讲，分分秒秒讲哟。每次在你们中间抽出百分之五，作为阶级敌人揪出来。抄家，戴高帽子，游街，九十度，飞机式。然后出现两派，势不两立，文攻武卫，。。。。。

哎呀，太来劲了！我要承包这个特区！让外面人来观光，一定生意火爆。当然，进这特区的人一定要事先签约。万一你受不了自杀，或者被革命派整死，那是你自作自受，我可不负责。

瞧，又扯远了。

 

我们身在遥远的边疆，欣喜地看到祖国大地发生着一桩桩可喜的变化。这些年来，祖国遭受的创伤太深重，生产建设被破坏得太深重，人民大众经历的苦难太深重，堆积的冤假错案太深重，积重难返哪！要拨乱反正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但是，国家领导人想为人民干点好事，他们也确实在一件件办了，这就好。

这些领导人中，不少过去曾附和过红太阳，做了伤害人民大众的事。文革恰恰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们亲自体验了挨整的滋味和残暴。同时，文革把他们下放到基层，接触到苦难的大众。他们看到了危机，看到了不改革开放必然亡党亡国。

终于，一批共产党员站出来了，勇敢地迈出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第一步，这里面包括当时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邓XX和胡XX。至于后来的一些事态及变化，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开始反思自己找到的真理。它的确指引我走过艰难的岁月，它的确无往而不胜，它的确解释了我从小以来想不通的一切问题。但是，会不会太偏激了一点？

我们所接触到的共产党员,主要是那些训斥我们,对我们实行专政的。他们其实是那些跳进跳出靠整人吃饭的,当然多半不会是好家伙。在那个年头，靠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干活是爬不上去的。只有靠整人，靠打小报告，靠见风使舵，靠吹吹拍拍，靠欺上瞒下，靠践踏狗崽子，才能显示自己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才能扶摇直上。

看来，党内还是有一批沉默的，踏踏实实工作的人。他们没有泯灭自己的良心，对这一系列整人的政治运动，他们保持住了自己的道德底线。四人帮垮台，这些人才浮现出来，使我们看到了另一类型的共产党人。我找到的真理固然不错，但不应当指他们，注意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那段时间，听到的消息都是那么振奋人心，看到的变化都是那么有利于民，我几乎要认为自己找到的真理已经过时了。然而，一篇《人民日报》上的文章又让我头脑冷静了起来。不！不要太乐观。正如毛主席说的，反动派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

这些靠整人吃饭的坏家伙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能轻易放弃历尽磨难才找到的真理。

 

一天，一位老师拿着一张《人民日报》，气急败坏地走到我房间。

“你看看，怎么会登这样的文章？”

《人民日报》一整版，登的是当年鬼见愁血统论对联的鼓吹者，赫赫有名的谭XX控诉四人帮对他迫害的文章。才看了没几段，我的心就猛的一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上来了。

依然是八旗子弟那种蛮横，永远是别人不对的口气，依然是那种墨索里尼永远有理的逻辑。这位谭XX对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毫无忏悔，毫无内疚。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说成是四人帮利用一个年青人单纯，不成熟的话大作文章（是这样的吗？看看附录吧，连一点起码的羞耻感都没有）。然后愤愤不平地控诉四人帮对他的迫害，说什麽由于他的牵连，他弟弟参军，入党，提干都受了影响。

够了，够了！参军，入党，提干，这么奢侈的字眼，广大的平民百姓子弟连想都不敢想！当你们挥起沾满血迹的皮带，哈哈大笑地看着千千万万狗崽子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时，有过一点侧瘾之心吗？上千万的同龄人还在农村边疆苦苦奋斗你不提，却为弟弟不能坐云霄飞车向上爬而耿耿于怀。株连九族不正是你所鼓吹的血统论的精华吗？只体会这么轻微的一点“牵连”，你就受不了？

死个万把蚁民有什麽了不起？我们八旗子弟能轻易碰的麽？

 

看完这篇文章，我真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四人帮的确干尽坏事，但是，审查你谭XX不是坏事。如果硬要算到四人帮头上，那就是四人帮干的难得的一件好事。

就算这个谭XX是一派胡言，《人民日报》的编辑是吃素的？他们审稿时应该能看出这样的文章登出来会产生多么拙劣的影响，起码要加点遮羞布。

我国有多多少少受四人帮迫害的家庭，随便找一个都可以写出十分感人的报道。为什麽偏偏报道这么一个活宝？

雨过天晴，沉渣浮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看来，副统帅，四人帮手下的八旗子弟刚下场，又要换上这帮八旗子弟来掌管国家大印了。若大的一个中国就找不出其它人了，非要靠这帮八旗子弟掌权？

经过文革，确实有一部分党员，领导看到了过去的问题，体察了人民的苦难，开始着手顺应民意的改革工作。还有一部分，只是耿耿于怀自己被整，并没有想到一点老百姓，这个谭XX和他的保护伞就是。

并不是都变好了，也不是都没变好。

唉，中国还有苦难，人民还有苦难。

 

1977年夏，我教的初三班毕业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