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家山印象 作者:中条山人


 

中条山的日子系列【之四】

此系列文章谨献给中国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1968----2008

 

 

 

家山印象

 

(一)

1969年初,天津《中学红卫兵报》的朋友赵卫党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作为《红报》记者将随同天津市湾兜中学的学生步行长征到平陆县毛家山插队,完成采访任务以后到我插队的村子来看我。这让我非常高兴,天天盼着他来。

赵卫党是天津“劳二半”(天津市劳动局第二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68届高中生,大我一岁,个子不高,憨厚的脸上戴着副高度近视镜。他会写新闻报道,手极快,写一笔躺倒的字。经常看他写字,脖子就会歪到一边,以至于有时看到他人,也想把脖子歪起----好像不歪起便把他看歪了。他的名字是文革开始时改的,原来叫赵自强,这名字本来已经很革命了,但他想更革命,便改成了赵卫党。虽然名字有点激进,但人却是极好的人。

很快我们就得知了“毛家山长征队”已经到达县城的消息。

赵卫党大概在毛家山住了三天,然后就到我们村来了,他悄悄跟我说,长征队也并非是像宣传的那样全程步行,而是边走边坐车来的。原来,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的长征队员们是高举着红旗,排着队唱着革命歌曲离开的天津市。走到了没有欢送人群的地方,就坐上汽车,快到北京时,再下来接着走。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前向毛主席宣誓。宣誓时眼含热泪,使劲让声音洪亮,因为大家希望能够让毛主席他老人家听见。就这样在快到一些城市时就下来走,参观当地的重要景观之后,再走出城,出城后再上车,这样反反复复地走了五十多天,才到运城。当然这也足以让我们感动一段时间了。在运城受到地区革委会领导的亲切接见,简单修整后,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奔赴平陆的征程。

卫党在我们村呆了三天,临走时,给我留下一把理发推子,说是能为贫下中农服务。就是这把推子,让我把村里所有老少男人的脑袋摆弄了近三年。我和卫党是步行到三门峡火车站的,大约是80里地,我们也进行了一次小长征----但我们是因为没钱,和毛家山长征队的革命精神不能相提并论。

 

(二)

毛家山着实火了一气,喇叭里天天在叫,让全县的人都去那里参观。那是一个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日子,一大早我就和村里的贫协小组长巷娃向毛家山出发了。

巷娃属牛,也大我一岁,但比我壮实得多,手里永远拿着一块馍馍在吃。巷娃虽壮,却长得眉清目秀,脸上红噗噗的象个女人。大眼睛很深情,一说话有些羞涩,脸上就更加红噗噗了。那时他正在和一个带着一岁男孩的河南女人热恋。

那是我第一次进山,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我们走进了中条山。山里的路一会下到沟底,一会饶着山腰,一会跃上山梁。当我们走上一个高高的山峰时,巷娃指着远处一条蜿蜒曲折的银丝飘带对我说,那就是黄河!----啊,那就是黄河!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伸出双臂“啊”“啊”地喊了半天。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山上远眺黄河,在阳光的照耀下,黄河晶莹剔透,没有一点黄色的浑浊,光闪闪亮晶晶的,象一泻千里的水银流,荡漾在天地之间。不由得让人想起李白豪迈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一路上我们遇到许多去毛家山的人,象赶庙会一样。大约离毛家山十里地时路过一个小山村,村口摆放着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的。一个老婆婆手里拿着中条山特有的大木勺和大海碗,给过往的人们舀那熬得溶溶的粘粘的金光闪闪的玉米糁糁喝。我和巷娃每人喝了一碗,真是浓郁香甜。巷娃说,山里的玉米生长期长,又没有电,是用石磨石碾子加工的,所以就格外香。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喝过那么香的玉米糁糁。我永远不能忘怀山里那特殊的玉米香味,山里那特殊的柴禾香味,山里那特殊的大砂锅的香味。

毛家山村处在一个座北朝南的山窝窝里,占着几座山头。半山腰上,知青们用白色石头镶嵌的巨幅标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毛山变二寨”历历在目。村里大约不到一百口人,民风极淳朴。知青的到来给了这个封闭的山村带来了很高的人气。县里专门为村子拉了电,据说是天津市革委会掏的钱,这让知青们受到了贫下中农的热烈欢迎。知青们居住的大院子象个兵营,中间是个大操场,比两个篮球场还大,两边是一孔孔整齐的窑洞,窑洞的一头是伙房和饭厅。长征队大概二十几个人,由一个老师带队,还有一个领导小组。知青们一马绿军装,宽宽的武装带,头戴军帽,军事化管理,象军人,也象红卫兵。我非常羡慕他们的宿舍和食堂,相比之下,他们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而我们还在旧社会挣扎呢。

 


(三)

我第二次上毛家山是1976年夏天。那时候我已在文化馆工作,知青下乡也已经接近尾声。毛家山发生了很大变化,长征队的带队老师当上了县革委会常委,集体户中的个别知青被推荐上了大学,有些知青也参加了工作。而长征队还在不断地增添着新鲜血液。一个75届的不知是第几批血液的孩子非常喜欢画画,一天到晚泡在文化馆里画素描,我管他叫“小毛山”。在他之前还有一个67届的毛山知青,74年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上了天津工艺美术学校。我们搞展览时他给我们打版面----他是木匠。不过现在他已经是天津市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工工整整地步了齐白石的后尘。

那天接到王馆长的指示要我到毛家山采访,搞几块版面参加省里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展览。小毛山非要和我一起去为我带路。那时没有汽车,我们只有走路,约70华里,因为是上山,我们走了七八个小时,幸好毛家山有了招待所,到那里吃住是很方便的。

小毛山一路都在骂,骂领导,骂毛山,还咬牙切齿地说弄点炸药把集体户炸了。我听着就笑,这小子信口开河,说话没准,就象他画的素描。

毛家山集体户的现任负责人是一个把极左发展到极至的女人----来了7年了,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破军装。很黑很壮,一脸僵硬的横肉,长得很难看而且特跋扈。虽然一见面我就把介绍信给了她,可她就是不看,而且她明明知道我也是天津知青,还是板着脸翻来覆去地问我是干什么的,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好像他们这里是保密局。我费了很大劲才让她明白我是宣传他们来了,而且还要宣传到省里。不是任务在身,我真想马上回去。此时此刻,我也想帮着小毛山弄炸药了。

第二天我用了一上午,导演并拍摄了“学习毛选”、“接受再教育”、“革命大批判”、“集体出工”、“大有作为”等系列照片几十张。下午,小毛山带我看望了生产队长、正在生病的知青宋XX。宋是第一批长征队员,不善言辞,但人很忠厚。他在毛家山成了家,爱人姓毛,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姥爷长大,能够嫁给一个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荣幸,所以,女孩的脸上总是洒满了幸福的阳光。我们到了宋的家中,窑洞里黑黑的,宋正守着一个小火炉熬药,一脸的疲惫和憔悴。

 


(四)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县里又掀起了新一轮极左整人运动,长征队带队的老师走完了他的长征----他被打成四人帮的追随者。1977年平反后他终于向天津市委组织部提出返津的要求,并请求把长征队所有队员带回去,还给他们的父母。

当可以回天津的喜讯飞到毛家山的时候,宋面对着进退两难的抉择。抛开妻儿自己回去,他不忍心;一同回去,谈何容易?带队老师请示了天津市委,回复说可以解决妻儿户口。这一消息让宋毛夫妇喜出望外,可是毛的姥爷怎么办?那时天津市委书记是陈伟达,一个亲民爱民的领导人,经请示,老人也可以带回天津!那时节毛家山欢声雷动,整个山村沉浸在幸福欢乐之中。

然而事情又有了新的变故----毛的姥爷死也不肯离开毛家山半步!据说,他没有说不同意让宋一家回天津,而是说他们如果回去,先在毛家山上挖个坑把他埋了!于是,除了上大学的,参加工作的,还有宋毛夫妇,其他剩下的长征队员又在老师的带领下回转了天津----只是这一次是公开坐火车走的,并且路过北京时,没有在天安门广场滞留。

大概是1980年春夏之交,宋XX因脑瘤去世,享年28岁。县里为他举行了较为隆重的追悼会,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把长征进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200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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