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十四) 人民心中的火山
作者:D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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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夏,长期受迫害的父亲病危,我匆匆赶回上海。 这一年事情特别多,周,朱,毛相继去世,唐山又大地震。真是鸡飞狗跳,长虫过道,按迷信的说法,要出大事啊。可不是吗,父亲挨批斗后离开了讲台,修了这些年防空洞,身体一直不错。突然诊断出肝癌,还是晚期,真是祸从天降。 周的去世,我确实相当悲哀。 那时我还在农场,教师们自发地做花圈,戴黑纱,举行悼念活动。有的泣不成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可以看出,大伙的悲哀都是真诚的,自发的。尽管周在文革中也讲了不少极左的话,做了不少极左的事,毕竟在文革期间能出来讲话的中央领导人中,他是唯一的带一点人情味的,哪怕是表面上的。他去世后,我们这些狗崽子们的日子,将更难熬了。 红太阳落山,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那时我已赶回上海,那天我恰好在公共浴室洗澡。突然广播大响,哀乐齐鸣,播音员用极其沉痛的声调,宣布了这一消息。广播一遍又一遍,浴室里大家哑然无语,没有一个哭泣。许久,我边上有个人在轻声叹息,“世界人民心中。。。永远不灭的长明灯。。。灭了。。。”说不清他到底是叹息还是嘲弄,是哀伤还是快意。 不知怎么的,我悲哀不起来,看来,浴室里其它人也和我差不多。我的心底,甚至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还回想起,几年前上级传达中央的一个什麽重大的好消息,说经医学专家诊断,红太阳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活多少岁也能诊断出来,真是神仙啊,这些医学专家也真会拍马屁。弄了半天,红太阳还是人,不是神。不知这些医学专家算不算误诊? 咱们这些中央领导人也真是,报上描绘得一个个跟伟人似的,还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呢。但只要涉及延年益寿的事儿,什麽鬼话都信。 走了。。。走了。。。今后怎样?。。。还会更糟吗?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好象一下子钻进一个漆黑的隧道,什麽也看不见了。 隧道的出口在哪儿? 出口外面,会是什麽样的世界? 报纸上的文章,一篇篇火药味挺浓的,毛的接班人誓言继续高举毛的大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都十年了,还没到底呀?文化大革命前的党中央委员都斗掉了一多半,还要斗掉多少才罢休? 毛的追悼会上,华XX,王XX,叶XX,张XX站在一排,阴沉着脸。他们在想些什麽? 他们都想得一样吗?说的是“紧密地团结在以华XX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真的还是假的? 神州大地,人们保持沉默。在沉默中生存,在沉默中观察,在沉默中思考,在沉默中期待。 父亲还在顽强地和病魔搏斗,我们四处打听治癌的土方,偏方。从芦笋到癞蛤蟆皮,都找来试了。在医学还没有发达到可以攻克癌症之前,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民间药方,兴许能出个奇迹。只要有救命的可能,稻草也要抓。 一天清晨,我去华东医院看望父亲。突然,看到路边墙上贴着几张标语。 “打倒四人帮!”“打倒王张江姚!”看得出,标语是匆匆贴上去的,连浆糊还没干。 痛快!虽然当时我还不敢大声欢呼,心里那个痛快啊! 这是谁贴的呢?围观的市民在交头接耳。据说一些外地来上海读书的大学生,从北京得到一些消息,昨天半夜里就上街贴标语,他们已经被工人纠察队抓走了。 市民们只是看,没有言语。从他们漠然的表情上,你看不出他们是高兴呢,还是愤怒,是支持呢,还是反对。在那个红色恐怖的年代,这是最安全的表情。大家都学会了防卫自己,我也是。 一个市民离开,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反动标语!”然后匆匆地走了。 我兴奋地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也非常兴奋,他悄悄告诉我,“这都是真的。”“咦,你怎么知道?”原来,父亲隔壁病床是一位煤炭工业部的付部长,他从北京来上海主持一个会议,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医院。他的消息灵通。 当时,在上海主持工作的马XX,徐XX把盖子捂得死死的。《解放》,《文汇》两报上根本看不出四人帮垮台的信息。各单位领导接到市委指示,要他们管好本单位职工,严守秩序,不许上街,不许游行,不得轻举妄动。 这种万马齐喑的局面只维持了几天,终于,火山爆发了。 象决堤的洪水,象激怒的蜂群,象漫卷的野火,象呼啸的飓风,人们从四面八方涌上了街头。解放以来上海市第一次自发的大规模群众性游行开始了。 举着自制的标语牌,“打倒四人帮”,举着自制的横幅,“打倒四人帮”,干脆敲着家里的盆盆罐罐,“打倒四人帮”。 有的商店放起了鞭炮,“嘭”,二踢腿窜得好高,“啪”,炸开了散了一地。有的商店用竹竿挑着个大乌龟,那乌龟倒挂着,四只爪子在挣扎。 “王八蛋,你也有今天!”马路上,电线杆上,到处都涂写着标语。 “清炖姚文元!”“油炸张春桥!”“红烧王洪文!”“爆炒江青!”我兴奋得象个小孩,从一清早就汇入群众游行的洪流。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自发地加入游行队伍。这是完全自发的游行,大家并不认识。然而,秩序井然,一人喊口号,大家都会跟。队伍向市革委会方向走去。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 我们万众一心,前进,前进,前进,进! 队伍在行进,人们开心地笑着,爽朗地笑着。这是发自内心的笑,说真的,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笑容。上海人在国内的名声一向并不太好,普遍的看法是“门槛精”,尤其善于在各项政治运动中观望。其它地方的人对我的最高评价往往是“你不象上海人”。这一次,上海人也走上了街头,倾泻自己内心的感情。打倒四人帮,高兴啊,上海人也控制不住了。 走过淮海路,延安路,南京路,一路往东走到外滩,再沿着黄浦江畔来回走。从清晨一直走到傍晚,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直到天黑,游行队伍才慢慢稀散,不少家庭到餐馆继续聚餐庆祝,意尤未尽。 这些年来,一直是那些弄潮儿在台前台后跳来跳去,广大民众是沉默的多数。今天,沉默的多数呐喊了。尽管这么多年用阶级斗争理论(更准确地说,用血统论封建理论)来改造民众的思想,中华民族的传统善恶准则并没有从人们心中抹去。什麽是好,什麽是坏,大伙儿心里亮堂着呢。 有了这一条,中国就有希望! 原来,我所想的,我所感受的,和大伙儿想的是如此相近,如此不谋而合。我不再感到孤单,心里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充实。 因为,中国有脊梁,中国有希望。 电视台播送首都人民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记得是由当时的北京市革委会主任吴X主持的。我永远记得其中的一句话:“人民胜利了!”当我听到这句话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多少年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我那些长眠在戈壁滩的战友们,如果能活到这一天,如果能听到这句话,该多么高兴! 假如上帝开恩,允许每个人在离开人世时,带一句他最喜欢的话,我就带这句。 父亲默默地去世了,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用在这纷杂的尘世中挣扎。 他在抗战期间去美国学习美术,是我国最早进入芝加哥美专和Yale大学美术学院攻读研究生的学生之一。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和国内绘画大师刘海粟联系,兴冲冲地赶回中国。他也许太性急了一点,抗战结束回国,回的是国民党的国。要是他在美国再呆几年,后来所受的苦难可能会稍微轻一点。 与他同期或稍后出国的学友,同窗赵无极,朱德群等继续留在国外攻读美术,他们后来成了世界级的大画家,法国国家骑士勋章的获得者,获得了世界各国也包括中国的尊重。 我父亲选择回国,处境就大不一样。 解放前,因为同情爱国学生运动,被人告“共产党嫌疑”。系主任也不当了,仓惶逃到乡下躲避抓捕,靠打零工,做家庭教师熬到解放。解放后的遭遇更不用说,因为是从美国回来的,到死还背着“特务嫌疑”。 实际上他什麽也不是,一个不懂政治,只会凭良心勤勤恳恳搞业务的一介书生而已。他把自己这一代毁了,自己的专长给埋没,下一代也给毁了,直到临死,子女上山下乡连一个上调都没有。子女上大学连边都沾不上,即使进了也被开除出来。自己的家也被弄潮儿党员霸占,只能栖居在上海屋檐下。 一念之差,结局竟会这么凄惨。 为什麽差别这么大?因为回国的缘故? 怎么说呢?热爱祖国,要把自己的才智贡献给祖国,并没有错。如果不回国,他也不一定能达到同窗好友这么高的成就。因为它不仅与个人的才气,勤奋努力有关,也与每个人的环境机遇有关。 然而,他至少可以过安定的生活,不会戴高帽子游街,不会挂牌子批斗,不会被抄家,房子不会被人霸占。他的子女也有正常的学习工作权利,不会被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更不会莫名其妙被大学开除吧。 祖国,我爱你。但是,你爱我吗? 因为他不善于做人? 这话算说到了点子上。书呆子不会做人,傻里傻气,必然被社会淘汰。什麽阶级烙印,这套血统论全是假的。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老教师中,他恰恰是为数不多的贫下中农出身,从小边放牛边自学画画成材的。要会拍马屁,会做人,会奉承,会随机应变,这才是真的。 解放前吃得开的,解放后照样吃得开,解放前混不好的,解放后照样混不好。当年把父亲打成右派的推波助澜人物,恰恰是解放前也混得不错,还有在解放前当福建省高等军事法庭法官,亲自判了几个共产党员死刑的。别看他们业务不怎么样,跟领导关系堪称一流。父亲不会吹吹拍拍那一套,结果遭了报应。 什么阶级觉悟,路线觉悟,哈哈,这全是假的。 父亲相信党相信组织一辈子。党也好,组织也好,从不买他的帐,到头来只落得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那个当年密告父亲是“共产党嫌疑”的,49年跟着老蒋跑到了台湾。如果他今天从台湾回大陆观光,说不准哪一级政协主席还会亲切接见。 文革前,文革中把父亲往死里整的共产党员,革命派,弄潮儿,文革后无一例外的削尖脑袋跑到美国,拼命巴结侨界名流,公司老板,现在比谁都资本主义呢。 资本主义社会,认钱不认人。 社会主义社会,认拍不认人。 父亲默默地走了,带着满身的辛酸,带着常年的迫害,带着批斗的屈辱,带着全家的贫寒,默默地走了。 我问过父亲,“你后悔吗?如果你留在美国,也许已是位知名的画家。”父亲摇摇头。 我又问父亲,“你遗憾吗?子女全家受你牵连,只能修地球,永无出头之日。”父亲点点头。 然而,有一点父亲是可以感到欣慰的,那就是他亲眼看到了四人帮的垮台,看到了人民大众的奋起。历史的巨轮转过了艰难的一圈,地平线上已露出了曙光。虽然我们家庭还看不到一点光明的前景,但是,寒冬已将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1976年,父亲病重我赶回上海。为了留下永恒的纪念,把住院的父亲悄悄接出来拍的最后一批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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