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师买牛记 作者:DDN


1968年冬,我当连队司务长还不满一年。

一天下午,喂牛的老苏匆匆跑来找我,“司务长,快去,拉柴火的牛快不行了。”我赶紧到牛圈,只见那头拉柴火的黄牛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血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它的四条腿还在无力地挣扎,似乎想站起来,但那努力显然是徒劳的。看见我的到来,黄牛的头微微动了动,眼睛盯住我,似乎闪出了一点泪花。望着老牛的眼神,我仿佛听到了它的哀求,“老首长,看在我忠心耿耿工作的份上,救救我吧!”

我心底一阵抽搐,不忍再看下去。

两年前,它曾经是条很健壮的牛,肌肉发达,皮毛油光发亮。它拉过面粉,拉过肥料,也拉过柴火。干完活卸套时,它总喜欢摇摇犄角,用尾巴拍打几下背,好象表示自己还有劲。每当饲养员给它喂切碎的麦秸和玉米杆时,它总是不慌不忙慢慢地咀嚼,鼻子不时喷出两口气,好象在赞赏饲养员的工作。

文革开始后,连队的农作物收成越来越差。人吃的口粮都不够,喂牲口的精饲料也大幅度削减,只有在它们出门干重活时才配给少量。麦秸和玉米杆根本不够,它们平时吃的要搭配戈壁滩打下的干草。可它们干的活却越来越重,特别是去戈壁滩拉柴火的牛。长期超负荷的工作,使黄牛越来越瘦,皮毛不再闪着油光,稀稀拉拉耸挂着。到我接手司务长的时候,它已瘦得象一张牛皮下包着的一付骨架。

农场在大戈壁中,没有煤炭等燃料,各家各户煮饭取暖以及食堂生火基本就靠烧戈壁滩挖出的红柳根。人们为了生存,过度地损耗自然界产生的植物根茎,使得这里的生态环境越来越恶劣。开始大家挖房子周围的红柳根,周围的挖完了就挖附近的,附近的挖完了就挖远处的。食堂烧的红柳根就靠挖柴火的赶着牛车到远处戈壁滩挖了拉回来。越挖越远,一开始当天牛车还能赶回来,到我接手司务长的时候,牛车跑三天才能拉回一车柴火。

每当三天一过,我就在盼柴火。下午时分,只见两头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牛拉着一车柴火,从远处歪歪斜斜地走过来。大轱轳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就象维吾尔老乡家的榨油机,把老牛身上残存的油脂一点一点榨干。老牛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前移,求生的欲望驱使它们坚持朝前扭动。往前走呀,再走上几步,就可以回牛圈休息,吃上拌着麸皮的麦秸了。

就象一盏灯油耗尽的油灯,老黄牛终于倒下了,生命之火正在熄灭。

“还有没有救?”我转身问老苏。

“恐怕不行了。”“不能放弃,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试试救活它!想想办法吧!”我咆哮起来,恶狠狠的眼光扫视四周的的职工,好象要从他们身上挖出什么妙方。

如果能止住老牛鼻孔流血,帮它站起来,也许还有救。牛必须站着或者趴着,即使睡觉也不能侧躺。側躺倒的时间一长,必死无疑。运输班长老张提议用土方试一试,
“给牛灌墨汁,它能止血。”那年头少不了要写大字报,连队其它东西缺,不缺墨汁。我连奔带跑到连队办公室,拿起一大瓶墨汁冲到牛圈,掰开牛嘴把墨汁灌进去。一会儿,鼻血好象止住了。我们几个人搭起手,一声吆喝把牛架了起来。老黄牛四条腿哆哆嗦嗦支撑着身体摇晃了几下,又再次倒了下去。也许力气已耗尽了,它再也站不起来,血又从鼻孔冒了出来。

“司务长,下命令动手吧。它撑不了多久,再不宰就放不出血了。”我难过地看了这位忠实的伙伴最后一眼,扭过头去,“那就,。。。吧。”我说不下去,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职工吃饭要紧,连长答应借给食堂一条大田劳动的牛拉柴火,但我必须尽快买来新牛。

农场根本没有牛可买,大田用牛都不够,要从外面运来。岳普湖县是个穷县,巴札(维吾尔语:集市)上卖的只有老弱病残的牛,等着挨刀子的,没有能干活的牛。要买能干活的壮牛,只有上伽师去。

伽师县是位于大戈壁中间的一小片绿洲。那里水草丰茂,牛羊膘肥体壮,巴札上不乏能干活的壮牛。由于四面的大戈壁包围,伽师和外面的交通联系非常不便,处于半隔绝状态。伽师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据说那里的水很特别,含一种什么物质,当地的维吾尔老乡喝了没事,而外面进去的汉族人喝了就不生孩子。汉族人要想调到伽师工作,必须是结了婚的而且已经有了孩子的。这传说是真是假咱也弄不清,当时买牛拉柴火是悠悠万事中的头等大事,咱也顾不上考虑其它后果,决定去伽师买牛。

当时去伽师买牛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不少是买回来宰肉吃的。为了保护牲畜不被大量杀戮,伽师县市场管理委员会规定带出伽师的牲畜必须要有市管会批准的证明。实际上谁也拿不到这样的证明,买牛的只有想方设法把牛买了偷带出来。为了杜绝偷带牛出县境的状况,市管会在几条通道上设立了检查站,一旦查到,没收牲畜,拘留违法者。

我没有其它选择,只有挺而走险去当偷渡牛的蛇头。

从岳普湖到伽师要走过一大一小两个戈壁,大的90里,小的70里。市管会的检查站就设在两个戈壁中间一小条有几棵树的平地上,那里是从岳普湖到伽师的必经之地。我请教了偷带牛出来的行家,他们说必须夜里行路翻过大戈壁,在天亮之前绕过检查站。

我挑了运输班长老张和我同行,他有丰富的赶牛车在戈壁滩走远路走夜路的经验。我们准备了够吃三四天的包谷馍和水,又去牛圈铡了几麻袋麦秸,还破例带了一小袋麸皮,就出发了。

牛车在戈壁滩上晃晃悠悠地前进,戈壁滩上空荡荡的,除了一点骆驼刺草和大大小小的碱包再没有其它景色。戈壁滩有好几种,大家在电影里常看到的不是黄沙滚滚就是遍地石砾。我们这里的戈壁滩其实并不是这两种,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盐碱滩。盐碱滩表面是一层硬硬的碱壳,碱壳下面是松松的粉末状盐碱土。一脚踩下去,先是“克嚓”,碱壳碎了,然后“噗哧”,鞋子陷进盐碱土里。戈壁滩上的路,其实就是牛车的大轱轳辗出的两条道道,中间是杂乱的牛蹄踩进盐碱土产生的窟窿。

我穿着破棉衣坐在颠簸的牛车上,棉衣里面口袋中的几百元是从连队伙食费中挤出来买牛的。

那可是大伙的命啊,说啥也不能丢。和老张聊了几句,也没有更多的话,干脆靠在装麦草的麻袋上打起磕睡。

戈壁滩上的小飞虫真多,耳朵边只听到它们的嗡嗡声,。。。真见鬼,戈壁滩上啥也没有,它们靠什么生活?。。。这水也怪,喝了不生小孩,运到内地叫大家都喝,计划生育不就成功了?。。。这西域地方就是妖气重,什么怪水都有,当年那猪八戒喝了女儿国的水,竟然还怀了胎。。。这该死的小虫是不是白骨精变的?没完没了地叮人。。。孙悟空跑哪儿去了?管管这些妖精。。。唉,可怜的老黄牛,瘦得皮包骨头就跟白骨精似的。。。对了,赶紧买新牛。

要小心,千万别让市管会抓到。。。什么,他们就在前面!。。。

我心里一惊,张开了迷迷糊糊的眼睛。

牛车还在晃悠,快到中午时分,70里的小戈壁也快走完了。

老张告诉我,检查站就在前面不远。我们的牛车离开了正路,拐进了戈壁滩,要设法绕过检查站以后再拐回正路。松软的盐碱滩比牛车压紧的正道难走些,只听见“噗哧”,“噗哧”的声音。一条大排碱沟挡在前面,好在里面的碱水不太深,拉车的牛一使劲,牛车就过去了。再往前走了一段,牛车回到了正道。

检查站后面的90里大戈壁行程依然单调无聊,嗡嗡叫的小虫依然伴随着我们走完全程。傍晚时分,稀稀拉拉的土坯屋开始出现,慢慢地演变成一排排杂乱的土房,伽师县城到了。

我们找了一家牛马客栈住下,先让牛饮水,再用麸皮拌了麦草喂牛。在牛细细咀嚼麦草时,我和老张啃着包谷镆,喝点水,就算我们的晚餐。客栈里闹哄哄的,除了我和老张,几乎是清一色的维吾尔老乡。他们一边喂着牛马,一边大叫大嚷,不知在讨论什么事。我只学会几句买东西用的维语,在这种场合下就什么也听不懂抓瞎了。跑来跑去的老乡拎着晃动的马灯,投到地上墙上的人影一下伸长,又一下缩短,万花筒似的诡异。一阵又一阵听不懂的维语,突然爆发的一堆狂笑,搅拌着牛马的嚼草声,给我一种陌生和异样的感觉,一种隐隐约约孤立无援的恐慌。

这牛马客栈只有喂牛马的食槽,没有人睡的地方。赶车客不是睡在牛车上,就是睡在牛车底下。我和老张蜷在牛车底下,各自搭一条破皮大衣睡觉。那一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惊醒过好几回,一醒就赶紧摸摸破棉衣里面的口袋。

天亮了,是个晴朗的日子。

这天是巴札天,从一清早就有四方的老乡赶着牛车,骑着毛驴,或者徒步来到县城。巴札是维吾尔老乡买卖生活用品的主要场所,在荒凉的戈壁滩上,赶巴札简直就象过节一样令人神往。

巴扎上买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吃的从酸奶,鸡蛋,包谷馕和烤羊肉串,到葡萄干,杏干和哈密瓜,用的从火柴,家具,工具,到牛车门框,穿的从维族小花帽到姑娘的长裙,都可以在这里看到。还有从外面带进来的东东,象英吉沙佩刀,打火机以至上海的大白兔奶糖,都变戏法一样冒了出来。

我和老张一边在找牲畜市场,一边四处张望。我这没出息的眼睛总忍不住要瞄着卖食品的摊位。几个脏脏的小巴郎(维吾尔语:小孩子)围着烤羊肉串的摊子,眼光直勾勾地望着上面嗞
嗞响的肉串,哈喇子流了下来。我比那小巴郎好不了多少,只不过把哈喇子咽了下去而已。多
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神气地掏出钱,“来一个羊肉串!”然后对准那一块最肥的散发着焦香的羊肉,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其实那时的羊肉串并不贵,几毛钱而已。可是对我们这些农工而言,已经是个奢侈的数字。

牲畜市场是一块空旷的场地,中间竖着一些木桩子可以拴牛羊。

卖牲畜的维吾尔老乡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傻傻地站在牲畜旁边,当买客查看牲畜时,他们又紧张又期望成交,但不知道如何表达。和买家直接打交道的其实是那些掮客,他们是一群老练而又油滑的维吾尔老乡。买客一出现,掮客就上前把他拉到牲畜边,吹嘘这牲畜如何难得,如何划得来。买客一旦开价,掮客就跑到卖主跟前,使劲地摇他的手希望他同意。如果卖主摇摇头不同意,掮客就回头跑到买客跟前,又使劲地摇他的手希望他再给个好一点的价钱。

这样来来回回跑,来来回回摇手,直到成交为止。这时买方交钱,卖方交拴牲口的绳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掮客就伸手问卖牲畜的维吾尔老乡要回扣了。

买干活的牛先要看它体型是否高大,是否膘肥体壮,四条腿是否正常没有残疾。当这些条件都满足后,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掰开牛的嘴检查它的牙齿。牙齿能告诉你牛的年龄。如果这条牛满口牙长齐,牙上的凹凸都有点磨平了,表示它已经上了岁数,干不了多久。还有一个诀窍就是趁牛不注意,抓它的尾巴或者用力捏一下它的屁股。如果这牛愤怒地蹬腿挣扎,表示它有脾气有性格,将来还有潜力。如果这牛性格温和,只是回头望你一下,任你摸屁股不动气,可能就没有多大培养前途。

我和老张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满意的牛。

差不多已是中午了,一部分牛已被买家成交牵走,我们还是在大海捞针。我心里开始焦虑起来,今天一定要把牛买到手,我们不可能在这儿呆一个星期等下个巴札。可是,没有合适的牛也不能乱买呀。绝望中,我想起了阿里巴巴故事中的祈祷,“芝麻芝麻快开门!”突然,老张捅了我一下,“司务长,你看那头牛怎么样?”不远处的木桩上拴着一条牛,那是一条年轻的小黄牛,头上的角才长出一点,在那里动来动去,显得浑身有劲。我的心跳加快,感觉中它正是我们想要买的牛。真见鬼,它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我们转了几圈都没见到它?也许真是上天有灵,芝麻开门了。

小黄牛真不错,从牙口看最多也就是两岁。老张对它也非常满意,他告诉我,这小黄牛只要调教几个月就可以出工,将来准是条干重活挑大樑的好牛。
掮客看出我们已经动心,拼命地摇我的手要我报价。可黄牛的主人一口咬定这是条出类拔萃的好牛,死活不肯降价。我跟他讨价还价,蘑菇了好一阵子,害得那掮客不停地跑来跑去摇手。

最后,掮客累了,我也累了,我终于让步了,只杀下来一点点价。我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收据,让老乡按个手印,然后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拿到了牵小黄牛的绳子。

牵着小黄牛回客栈的路上,老张悄悄地告诉我,因为钱的事必须由我作主,他刚才不好插嘴。

要是他的话,根本就不还价马上把牛买下来。这是一条多好的牛啊,值!要是被别人抢了买去,不把你肠子悔青了才怪!

回到客栈,天色开始转暗了,先拌麸皮麦草喂牛,然后我和老张拿出凉包谷镆,就着水吃开了晚饭。

一早出去买牛,忙了一天,我也确实饿坏了。我一边大口啃着包谷镆,一边美滋滋地看着小黄牛咀嚼麦草,心里那个得意和满足,别提了。包谷镆也特别好吃,简直跟羊肉串差不多。

其他住客栈的维吾尔老乡也陆陆续续回来,又有一批新的老乡来到这牛马客栈。客栈里热闹起来,水桶叮噹声,打闹笑骂声,搅成一片,闹哄哄的。这时,又来了几个维吾尔年青人。他们看样子象当地有点势力的,他们一来,刚才还肆无忌惮的老乡一下子规矩了起来。他们和老乡们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阵子,也不知说了些啥玩意。然后,他们中有两个在客栈四处转了一圈,看了看吃麦草的牛,就出去了。

我和老张缩在牛车下面,一气不吭。不知是我的革命警惕性高呢,还是我做贼心虚,反正我的感觉很不好。现在连那些老乡瞅我们的眼神,哈哈的笑声,我都疑神疑鬼觉得大有玄机。我悄悄地对老张讲,那几个年轻人来者不善,说不定就是市场管理委员会的,咱们得当心点。老张也同意我的看法。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和老张决定,今晚就离开。

夜深了,维吾尔老乡们陆续吹熄马灯,躬到牛车底下呼呼入睡。

我和老张还在等待,不能性急,只有等老乡们睡熟后动身才安全。客栈里静静的,只有牛马的咀嚼声,有时牛会蹬一下腿,那是在驱赶牛牤。旷野上的虫叫声此起彼伏,黑呼呼的天空中
繁星在狡诘地眨着眼睛。

该是出发的时候了,我和老张悄悄地从牛车底下爬出来,开始装车。然后把拉车的牛牵出来,在辕上套好。最后把小黄牛牵出来,把绳子绑在牛车的尾部。小黄牛十分懂事,不吵不闹顺从地让我们牵出客栈。把我喜得禁不住轻轻地拍拍它,小宝贝,你的革命觉悟真不赖,这么小就懂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

老张叫我一起坐上车,可我心里不踏实,宁可牵着牛在地上步行,只有出了县城后我才能放心坐上车走。牛车在空荡荡的县城街道上行进,不管我们再怎么小心,大轱轳还是碾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两旁的土房阴森森的,黑洞洞的小街更增添了恐怖气氛。说不定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就躲在哪一团阴影后面,随时都可能窜出来把我们扣住。这街道怎么变得那么长,没完没了的还有没有尽头?我的心紧悬着,“芝麻芝麻快开门!保佑我们安然出县城。”时间变得特别慢,好象在料峭的冬夜里凝固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两旁的土房变稀疏了,县城的房屋慢慢地变成了一小团黑影淹没在广袤的大地中。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上了牛车。

终于安全地出县城了,只要在天亮前走过大戈壁,绕过检查站,这就大功告成。

悬着的心一放下,兴致也高了起来,我和老张聊开了家常。

一钩残月挂在半空,惨淡的月光洒在戈壁滩上。戈壁滩上高高低低的碱包,零零星星的红柳枝,骆驼刺都好象披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轻纱,似隐似现,如同进入了梦幻世界。

老牛拖着牛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小黄牛知趣地跟在牛车后面走,显得对我们这两个新主人完全信任十分忠诚。牛车在戈壁滩上一颠一晃,就象大海中的船只。俗话说“老马识途”,其实老牛的认路能力并不亚于老马。戈壁滩上走回头路,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跟着老牛走。如果你心一急,想赶着老牛抄近路,打乱了老牛的节奏,那就很可能迷路,一辈子也出不了戈壁滩了。戈壁滩上迷路而死在里面的例子,不是罕见的。

不知不觉中90里大戈壁快走完了,牛车又离开正路拐入戈壁滩,准备绕过检查站。

在戈壁滩上走了不多久,迎面一条黑呼呼的长堤挡住去路,原来又是那条大排碱沟。

牛车上了排碱沟堤,老牛拖着牛车下水。牛车的大轱轳刚浸入碱水中,突然,老牛再也拉不动车了。原来小黄牛怕水,它的四足死死地撑住大堤,不让牛车把它带入水。不管我在车上怎么哄它拉它吓它,小黄牛早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忘得精光,坚决不下水。

我们软硬兼施,小黄牛意志坚定,软硬不吃。这样僵持了好一段时间,已经到了黎明前短暂的黑暗时分。我心里发慌,额上冒出了汗珠。老张也急了,他建议:

“司务长,必须一个人下水,把小黄牛推下水。”这一句话提醒了我,我把全身衣服脱个精光扔在车上,跳上了排碱沟堤。一声吆喝,老张猛赶前面拉车的老牛,我用肩膀顶住小黄牛的屁股狠命往前推,小黄牛的腿一动弹,就势滑进了排碱沟。滑进水的小黄牛还是死命地往后缩,我赶紧跳下水,继续顶小黄牛的屁股。水下的泥更滑,没有多大麻烦就让小黄牛滑到了渠中央。小黄牛眼看前面的沟堤比后面的还近些,只好乖乖地往前走爬上岸。

这一段沟的排碱水有齐胸深。由于是碱水,只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跳进排碱沟后,表面的冰层破碎,冰渣把胸口划出了一条条红道道。一跳进冰水最最刻骨铭心的是命根子区域的一阵剧痛,其它感觉都变得次要了。在报纸上经常有谁谁谁跳进冰水抢救什么什么的报道,我看到的都是嘴唇冻得发紫,手脚冻得麻木之类的描述,怎么偏偏把这最最刻骨铭心的感觉忘了写了?究竟是记者不知道,还是知道的不愿写怕影响英雄人物的形象?真使人纳闷。

过了排碱沟继续往前走,东方已吐出鱼肚白。

检查站已落在远远的后面,我们又拐回了正路。我的身体已暖和过来,小黄牛湿渌渌的,耳朵搭拉着打着喷涕,看样子已经认识到自己不听从指挥的错误。

天已发亮,新的一天又展现出它的朝气,小黄牛又活跃了起来。也许它在憧憬新主人会带它到一个水草丰满的好地方,每天吃着新鲜的嫩草,悠闲地散步?也许它在想象新主人将给它一个漂亮的牛舍,那里干干净净,遮风避雨,精饲料充足?

唉,苦命的小黄牛呀,你哪会想到等待你的将是繁重的劳役,少得可怜的饲料,和无休止的戈壁滩跋涉呢?年青时对未来的向往永远是美好的。我们从小不也是被称为“祖国的花朵”吗?现在这些花朵们不正在经受无情的现实的煎熬吗?

我想起了倒在地上骨瘦如柴的老黄牛,想起了拉着柴火车一步一步往前挪的老黄牛,想起了奄奄一息眼睛盯着我的老黄牛。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唉,苦命的小黄牛呀,我们将要相依为命了。

 

本贴于2006-11-20 04:33:53在乐趣园→情感交友→纵横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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