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们没有迟到 作者:晚泊孤舟


三十多年前,我在湘南山乡的一个叫做汉江源大山里当民办教师。那是一个汉瑶杂居的地区,学生当然汉瑶两个民族的都有,统共三十来个,却分了五个年级。教师哩,却只有我一个。请想想,一堂课要给五个年级的学生讲授课文,那课该怎样上呀?于是,我只好将课时增加五分钟,每个年级上十分钟课,只能如此,没有别的办法。所幸的是,山里娃子很是听话,当然,不排除一、二年级的小家伙们在我给其他的年级上课的时候,因为做完了我给他们布置的作业,会耐不住寂寞,搞点小动作,甚至在课堂里走来走去,像是赶闹子,但只消我一声叱咤,他们便老老实实坐在自已的坐位上,不再乱动。尽管这样,一堂课还未上完,我已感到声嘶力竭。下课了,我总是如释重负般地跑出了教室,钻进我那小小的房间里,伸开四肢,躺在床上,心里在想:谢天谢地,总算又上完了一堂课啦。但不久,下一堂课又开始了,我又得夹着书本钻进课堂。就这样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轮到我清静下来的时候,当然是在放学以后。那时,学生们都有三三两两地走了,校园里刹时静了下来,我便走到小溪边,或看书,或想心思,或听小溪的在静静地流淌。那时,山林里通常总是很寂静的,太阳已经隐藏在山林子里了,山里太阳就是下去得早,其实,那时才四点多钟,在山下的平坝上,太阳至少还有两杆子高罢。

山里的孩子放学就是早,这是公社里规定的。不然的话,那些山娃子们,就得走夜路了。据我所知,他们之中住得最远的那个叫双江口的山寨子,离学校大约二十来里,那路可不是一般的平路,上坡下坳,趟水过桥,怎么走,一趟也得一、两个小时。双江口我是去过一次的,因而我有所体会。据说还有一个叫做九子岭的山寨子,也很远,我没去过,但总是听人说,那山寨子山高林深,甚是远,顾名思义,大约去那山寨子要翻九座山岭罢。不然何为九子岭呢?

从一到山里来教书时我就注意到,九子岭的学生穿着最破旧,且全都以黑色为主调。鞋呢,几乎都是草鞋,即使是寒冬腊月,也有穿草鞋的。富裕一点的学生对我说,这山里,就算九子岭最穷,山太高了,没有水,全靠老天吃饭哩。但九子岭的学生穷是穷,读书却比别的寨子的学生要用功。他们之中有一个叫做赵土生的,就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那一年他大约十三、四岁吧,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乐呵呵的,即使是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也总想咧开嘴笑。他从来也不欺负比他小的学生,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选他当了班干部。他的求知欲极强,每当我闲下来时候,他就会向我问很多的问题,例如:"老师,长沙有多大呀?远不远,听说坐好久的火车呢,那火车怎么那么长呢?"要不就问:"大海是个什么样子?怎么能比我们的山还大呢?"总之他对山外的世界十分的感兴趣。记得在一篇作文上,他就写过,长大了他要去当兵。只有当兵,他才能去北京天安门,他们的寨子里,就有人当了兵,才在北京天安门照过相……

但是,令我恼火的是,九子岭的学生们上学时几乎常常的迟到。请试想一下,学校一共才三十来名学生,九子岭就有七、八个,而且几乎各年级的都有,每天迟到十分钟的话,就意味着有一个年级的学生没有上课,补课的时间几乎没有:课间只十分钟的休息,中午呢,只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我还得做饭,并且还要给学生热干粮什么的。就这样,刚放下了碗,就又要上下午的课了,四点正,学校放学。而放学之后是绝对不能补课的,原因嘛,前面已经说过。这样一来,我便常常在课堂上对他们进行批评,甚至三申五令,但结果却总是令我失望。隔三差五,他们依然是迟到,而且进教室时,神色坦然,没有次丝毫的羞愧之感。好象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看来,不动真格的是不行了。

第二天,他们又迟到了。记得那一天天在下着牛毛细雨,山里就是这样,雨越是下得小,山路就更加的滑,大概正是如此,窗外的山坡上,迟迟不见他们的身影。一堂课都上了三分之一了,他们仍没有来。我总是一边讲课一边把头探出窗户往外望,不消说,那一天我很分心。因为这样,我甚至在讲五年级的课时,却好几次拿起了三年级的课本。我的心绪变得很不好,而且越来越坏。正在这时,那些不识时务的小家伙们在山坡上出现了。他们没戴斗笠,更不说穿蓑衣了,那大约是他们从家里出发之后,雨才落下来的。就是这个样子,他们仍未曾忘记带点干柴,我知道,那是在山路上顺手拾的。那柴火是给我做饭用的呀!自从我进山教书以来,学生们每来学校,都会在山路上顺路带点儿干柴来,这似乎已成了一个规矩。但今天他们不该这样,真的,不该这样。我的心软下来了,火消了下去。假若那天没有发生后来出现的事儿,我那点儿火气可能发不出来。但九子岭的那个顽皮的赵士林却有意识地出了个小花招,只见他,好好的山路不走,却从那很陡的滑木道上索了下来,不知中途碰了一样什么东西,使他失去平衡,他几乎是翻着筋斗才到了坡底。刹那间,本来还很安静的教室,一下子沸腾起来,像一锅开了的水,孩子们都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欢呼雀跃着向门外冲去。乱了套了,乱了套了,我心里默念道。我知道,孩子们一旦兴奋起来,是很难平静下来的。这堂课算是砸了锅了。这当儿,只见赵土生也飞也似的从那高高的坡上滑了下来。待他一到坡底,脚跟还站稳,就伸出拳头,对着赵士林的胸口,就是一家伙。赵士林哇哇地哭泣了起来,两个人干起架来。兴奋已极的山娃了们,围拢着他俩,不拉架,却大声地吆喝着,有的甚至还打起了唿哨。不难想像,我当时的气恼已到了何等到的程度。我火冒三尺,几个箭步冲了上去,惊天动地般的大喝一声:"住手!"孩子们静下来了,反映快的学生们,一溜烟地跑进了教室。最后留在那里的是九子岭的那群倒霉蛋们。他们的那副模样儿,简直就像是一伙残兵败将,衣裳褴褛,全身精湿。赵土生和赵士林呢,那就更加的狼狈了,屁股后面全是泥浆,那是他们从滑木道上索下来留下的痕迹。我横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教室去了。好久,他们才步履沉重地向教室走来。我的火气仍然未消。待他们走近教室时,我发出了命令:"就站在那里,谁也不许进来!"他们一字儿排开站在教室门口,垂着头,大气都有不敢出。那时正是春夏之交,山里的气温,比山外的要低许多。山风吹来,他们之中有人似乎打了个喷嚏,我听见了,但我没有找到一个好下的台阶。一个叫黑皮的学生,这时恰到好处地举起了手:"老师,他们的衣裳打湿了,会受寒的。"我假装横了一眼那叫黑皮的学生一眼,这才转过头,对那一群站在门口的倒霉蛋们说:"还不快进来,还想站到天黑么?"下课了,我示意黑皮到我的小屋子里来。我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他几句,他笑着跑了出去。在这些山娃子里面,要算黑皮和我交往最多。他是邱大爹的儿子。邱大爹是我的邻居。在这大山里,就他的家离学校最近。不过,那也在半里之外。邱大爹好客,性情开朗,时不时的邀我到他家里喝点儿米酒,当然,下酒的菜都是些山中珍品:什么山老鼠啦、山蟆拐啦、还有野猪肉,甚至还有麂子肉。他很健谈,旧社会时他被拉过壮丁,甚至到过台湾。幸而山里的人向来对阶级斗争看得比较淡薄,不然的话,他会受很多的皮肉之苦的。他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我的学生。--这会儿,黑皮便拉着九子岭的那几个山娃子去他们家烧着火堆烤衣服去了,我有意识地将课间休息时延长了半个小时。

这一天,我故作严肃,一整天没个笑脸。赵土生那张整天都在笑的小脸儿,那天净是一股倒霉相。

将放学时候,汉江源的大队会计来学校传达公社的一个通知,通知说,要我今晚务必去九子岭传达上级的一个红头文件。我不敢耽搁,立即宣布下课,随后便锁上门,跟着九子岭的那些山娃子们向山里出发了。我们一出学校,上了山坡,没多久,便走进了密密的大树林。九子岭虽然说是汉江源的一个生产队,但他们在汉江源却没有田地和山林。因而,他们很少在汉江源来往。要是赶闹子或是到公社办个什么事情,他们都是从山那边出进。甚至连赶闹子,他们都不在我们的这条街上,而是在另一个墟场。因此,从学校到九子岭的这条山路,可以说,是我眼前的这些学生们踩出来的。当然,这一点,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们在山林子里行走着,越走林子越密,太阳是根本不见了,只有一线线的光线,在树林子里晃动着。林子里显得阴森森的,湿漉漉的,使人感到很不舒服。幸而,有山娃子们的嬉闹惊动林子里的飞禽,才使得林子里有了点儿生气。山娃子们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活泼、淘气、毫无顾忌,彷佛这一天里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早晨在学校里那股子霉气,早已化为乌有了。赵土生又咧开嘴巴笑逐颜开了,他巴结着我,在我的前后左右,小心又神气活现地跟我说这说那,赵士林呢,这会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砍刀,奋力地砍着那些挂着裤脚、档住去路的树枝和剌蓬,我这会儿才开始意识到,这路,他们就是这样开出来的。

树林子走到头了,我们这才开始上山了。树林子开始稀疏,后来便没有树了。路的两旁,荒荒的尽是些芒草,荆剌和蕨类,远处,有黑黑的一片,那是烧过荒的痕迹,刀耕火种,这使我想起古老的年月,我们的祖宗。路是羊肠小道,山是荒莽绵延,黄时分里,蓝色的雾霭在山间弥漫,那山便显得更加的苍凉。我们就在这荒山野岭里走着,远远听得见牛的哞声,却依然不见山寨在何方。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呀,这会儿我算是很真切地感受到了。我心里开始有了点内疚,真的是难为他们了,他们的家,离学校实在是太远了。我问小家伙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到寨子里?他们说:还早着呢。

从小在山里头长大的山娃子们,蹦蹦跳跳的在山间小路上追逐打闹,一点儿倦意都没有,我却感受到腿肚子有些发酸了。就这样我们又走了许久,忽然听见那些山娃子一齐高声叫喊起来:九子岭--喊声在空阔的谷间回荡。我抬头远眺对面的山峦,只见暮色苍茫中,耸立的峰峦起伏绵延,那就是九子岭,九子岭村寨就在那九座山峦的腰间。我无法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在那些山峦之间建立这个山寨,却对那苍凉雄伟的山势惊叹称奇。山娃子们对这些大山早已是斯空见惯,他们这会作正在打着唿哨,吆喝着,各自在山下的一片小树林子里寻找着自家的牛。娃娃们告诉我说,他们一大早,先要把自家的牛从寨子里赶出来,放牧在这一片树林子里之后再去读书的。"大人们天天都有要去砍山、种地,哪里还有空去管这些小事情呀!"我听了心喀咚一下,心里想:山娃子们读书是这样的难呀,我为我今天上午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的惭愧……

那一天,我们走进山寨,天已煞黑了。夜里,我睡在赵土生家的那座小木楼的阁楼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尽管那山中的夜晚是那样的宜于睡眠。窗口之外,似有一股流泉,潺潺地发出细微的声响;风在掠过小木楼的屋檐,轻轻地拍打着屋檐下挂着的包谷和山椒;牛牯在小木楼旁的牛栏里深沉的呼吸,时不时地又发出哞哞声;大山深处,偶尔有一声鸟的长啸,久久的回响于天际;山寨里的那种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是那样的沁人肺腑……我从床上爬起来,点着一盏小煤油灯,望着身边睡得香甜的赵土生,我感动着。拿出一本小本子,记下了我那一天的感受。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时候才睡着的。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幸而那天是星期六,在那大山里,星期六照例是不上课的。因为每逢星期六,所有的中小学的教师,都有要到公社政治学习。考虑到山里的孩子上学路远,上半天课会耽搁他们一整天的时间,不如让孩子们在家帮大人们挣点工分。但我没有再在小床上躺下去。我下了小楼,走到院子里,我知道,赵土生早就跟大人们进山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这是他昨晚对我说过的。我匆忙吃了一点东西,便跟着寨子里一个山民,从另一条山路下山了。

星期一一大早,我打开有线广播,一边听着新闻一边注意中央台的报时。我上好了闹钟,有意将时针迟了十分钟。不多久,山里的娃子们都陆陆续续的来校了。连双江口的学生们也都来校了。但九子岭的孩子们一个都没有来。我心里开始有些急了。我在盘算着,这会儿他们已走进了那一片大树林子了吧?我的脑海里,闪出了他们急切切赶路的情景。我走到教室前的那块小草坪上,时不时地抬起头,望着学校对面的那座山坡。还有七分钟,我在心里说。正在这时,山坡上的那片树林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孩子们的喊声:"老师,我们没有迟到,老师,我们没有迟到--"树林子的上空,立刻腾飞起一群惊鸟。

老师,我们没有迟到--

老师,我们没有迟到--

这喊声,在山林子里回荡,经久不息的回荡。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真的,一直没有忘记。

许多年过去了,我总是在想:也许,那喊声,依然还在那大山林里回荡……

 

2001年2月16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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