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十) 大梦初醒
作者:D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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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好象是辛弃疾的词句吧。 我依然没有找到真理。红太阳的那张大字报出现时,我几乎认为找到了真理。可惜它昙花一现,被无情的事实粉碎了。真理在哪儿呢?找遍天涯海角,找不到踪迹。正当心灰意懒时,却猛然发现,它就在身边,那要到1970年底了。真会捉弄人! 1969年中,我心里堆积的对文化大革命的疑虑越积越多,它到底是一场什麽样的运动呢?我憋不住了,找到指导员,要借阅文化大革命以来的文件。 “我想从头看一看文化大革命以来的文件,冷静地思考一下党中央的精神。” 没几天,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发话: “有人对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紧跟,还有怀疑,还要思考思考。行吗? 不行!对伟大领袖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大伙儿丈二摸不着头脑,指导员在说谁? 我心里当然清楚。 1970年2月,中央下达文件,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打三反”运动。我们这里要慢一拍,夏天过了才开始。这场运动到底想干什麽?我也弄不清楚。现在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打说的是打击现行反革命。三反好象是反贪污浪费什么的,反来反去,也就反成了反革命。这次上级不知哪根神经搭上了,明确要求每个单位的“一打三反”领导小组内,一定要有群众选出的代表。这下可好,大伙又把我选了进去。 领导小组一选好,当晚就开第一次小组会议。这次会议,几乎是1967年初那次文革领导小组会议的翻版。有人提出要揪一个绰号叫“老棺材”的上海青年。又是老样子,我再一次跳了出来。 “他不是现行反革命。” “为什麽?”又是指导员发问,他已不是三年多前的那个指导员。 “他是上海支边青年。” “支边青年为什麽不能是现行反革命?” “他的表现是差劲些,但表现差不等于现行反革命。打成现行反革命必须要有证据。” “革命群众发动起来,证据就出来了。” “那不行!不能先揪人再找证据。” 领导小组会议又是不欢而散。不过这个指导员可不象三年多前那个温良恭谦让,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清除出领导小组。指导员指定了一个革命立场坚定的人补我的位子,领导小组继续开会。当天晚上,老棺材被揪出来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 那天晚上的揪斗大会我没有参加,我找借口到菜地值班去了。以后每次揪斗会,我一次都没有参加,不是拉面粉,就是卸柴火,反正总有借口。眼不见为净嘛。听说老棺材被斗得很惨,拳打脚踢都用上了。白天劳动,他必须完成比一般人更多的定额才能回来,所以老棺材每天都收工得很晚。 一个月以后,老棺材受不了了。一天,他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抢救已来不及,老棺材死了,原来他已喝了1059农药。听说老棺材身上有一张临死前写的绝命书。这张绝命书被交给指导员,指导员再也没把它交出来,可能被他销毁了。绝命书上写了些什麽,谁也不知道。老棺材临死前想说些什麽?只有上帝知道。 文革中自杀已不稀奇了,老棺材的死只不过增加了一条闲聊的新闻。我们隔壁团场的政委,爱酒如命。一天,他们政治处的两位干事聊天,说起我们团有位上海知青,喝了1059农药自杀了。政委一下子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 “什麽酒?什麽酒?我怎么没喝过?” 言归正传。老棺材自杀以后,下一个被揪的,就轮到我这个革命立场有问题的。 我的司务长职务被停止,白天写检查,晚上接受革命群众批判教育。不能解释,不能还嘴。任凭下面喊口号,揭发批判,一解释就成了对抗革命群众。领导小组轮番政策攻心,什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哪,不认罪死路一条哪,轰得我脑袋发胀,迷迷糊糊。 另一个被揪出来的经不住这威逼,签字认错,图个一时安宁。我成了态度最顽固的。当时我也豁出去了,反正我没有什麽亏心事,要我承认任何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没门! 我在连队的人缘还不错,即使在运动最激烈的时候,群众也发动不起来。我也能感觉到,大伙儿在内心是对我很同情的,即使是不得不举手跟着喊口号,也是口是心非的。大伙的同情和关怀,支持着我度过那一段时光。 同志们哪,平时要多积德。善有善报,真的。 关在房间里隔离审查,倒给了我难得的清静时间,把从小以来无法理解的问题好好地想了想。从小以来,我一直非常认真地按红宝书讲的去做,至于尊师守纪,那就更不在话下。关心别人,帮助别人,没有少过。吃苦耐劳,艰苦奋斗,在新疆这几年的表现应该是人人都知道的。 可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却不断碰壁,从北大开除,到现在揪出来隔离审查。总说我革命立场不坚定,跟家庭划不清界限。都已经把青春献给新疆了,还要献什么才行?我到底错在哪儿?为什麽永远只是冷冰冰地指责我错?为什麽从来就没有人告诉我什麽是对的呢? 真理在哪儿? 红宝书翻了又翻,找不到一句对得上号的。 老三篇读了又读,念不到一句解决问题的。 一句顶一万句呀!怎么不顶用了?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晚上,昏黄的煤油灯旁,我打开了《反对自由主义》。寒风钻过门缝,把灯火苗吹得一晃一晃。偶尔,一只小老鼠吱吱地爬过地窝子屋梁,诡秘地朝我眨眨眼,又一拨身拱进屋顶的草丛里。 对照《反对自由主义》,我还是看不出自己有什麽错。突然,一个念头闪出。数学中不是有反证法麽?如果我能反证,答案不就出来了? 那就试试反证法吧。 假如。。。假如。。。假如《反对自由主义》中说的都是错的。。。 一股热气冲上了天灵盖。。。眼前金光闪闪。。。一时什麽都看不见了。。。 金花飞舞,象金针金线,编织出美丽的锦缎,象金砖金瓦,修筑起雄伟的宫殿,象金弓金弦,演奏着如歌的行板,象金笔金纸,记载下动人的诗篇。 欢快的音符在跳跃。。。多温馨的乐曲。。。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吗?没有吼叫,没有仇恨。。。只有爱的旋律在流淌。。。 这是什麽地方?我好象又回到了童年,儿时的伙伴欢笑地跑来了,来吧,来吧。。。 把手拉起来吧, “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 敬个礼呀,鞠个躬呀, 笑嘻嘻呀,握握手呀, 。。。。。。” 多么美好而温暖的世界啊!是真的吗?是天堂吗? 煤油灯的火苗在扑闪,还在昏暗寒冷的地窝子里,我还在受隔离审查,无产阶级专政还在残酷地进行。但是,一种冲动,一种预感告诉我,我这么多年苦苦寻找的真理,就要露出了。 咦,一位美丽的仙女,出现在地窝子。是我眼花了吗? “你是谁呀?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为了寻找真理,已吃够了九九八十一般苦,该让你知道了。” “啊呀。。。总算盼到了。快告诉我,真理在哪儿?” “你先看看那本小册子。” 我再次打开《反对自由主义》,里面出现了完全不同的话: “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是襟怀不坦白,不忠实,不积极,以个人利益为第一生命,以革命利益服从个人利益。无论何时何地,坚持利己的原则,同一切不利己的思想和行为作坚决的斗争。关心个人比关心群众为重,关心自己比关心他人为重,这样才算得一个共产党员。” 啊,我从小以来的所有疑问,全部得到了解答。 啊,我全明白了。 仙女抿嘴一笑, “把本子合上吧,你会看到真理的。把它记在心底。。。”仙女消失了。 我合上小册子,上面闪烁着五个大字: “这---全---是---假---的!” 呵,这就是真理!它就在身边,它竟然那么简单! 打从找到了真理,我完全变了,象一只快乐的小鸟。多年来卡在心头的枷锁解开了,我还有什麽可忧闷的呢。批斗还在进行,恫吓不再有效,我反而变得乐呵呵的。大伙儿纳闷了, “这小子吃了什麽药?越斗越来劲了。“ 那些书上,报上的官话,不再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用语中。这全是假的,谁还说那些。 老百姓的粗话,俗话,反而更贴心些。大伙儿开那些带色的玩笑时,我不再道貌岸然地躲在一边,而是跟大伙儿一块儿大笑,一块儿起哄。过年了,远离亲人的知青们,凑在一起喝闷酒。哥儿们把我当作自己人,邀请我一块儿喝酒。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久。一杯酒下肚,烧得满腹乡愁都冒了烟。远在天边的亲人哪,何时才能再见面?这种日子,何时才有尽头? “甭说。。。这些。。。伤心。。的。喝!喝TMD的。。。一醉。。。方休!” 昏黄的油灯下,酒气,油烟,尘灰,还有噪杂声,搅和在一块。有人哼起了忧郁的歌,有的开始划拳。 深深的海洋。。。闪开!汤上来了。。。你为何不平静。。。五魁首呀。。。啊哈,你输了。。。罚酒!。。。六六六呀。。。不平静就象我爱人。。。哎呀。。。踩我脚了。。。七巧板呀。。。哥俩好呀。。。她一颗荡漾的心。。。 然后开始跳了,一边吼叫,一边乱蹬脚,发散身上的酒气,发泄心头的烦闷。 我开始理解了。这些看起来思想落后和粗俗的言行,实际是无奈的抗议。比那些弄潮儿装腔作势的说教,要实在得多。我和大伙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家庭出身,阶级烙印,不再是我的紧箍咒。 什麽黑九类,这全是假的。解放前,在白色恐怖下,大批的富有家庭子女从小接受的是反面的教育。他们都可以投身革命,成为革命领导人和高级干部。而我们从小沐浴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普照下,从小接受正面教育,却永远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这是什麽逻辑?毛泽东思想不是战无不胜的麽?怎么教育来教育去反而赶不上受反面教育出来的? 相反,我为父亲能在强权下讲几句真话而感到自豪。记得前苏维埃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有过这样的诗句: 羡慕吧, 妒忌吧, 因为 我 是一个 苏维埃 公民! 我也可以自豪地宣告: 羡慕吧, 妒忌吧, 因为 我 是一个 右派的 儿子!
(1970年,从场部回连队半途小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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