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九) 锅碗瓢盆交响曲 作者:DDN


 

人生的旋律--(九)

锅碗瓢盆交响曲

1968年,我由付排长改当连队司务长,管菜地,喂猪和食堂。一大堆柴米油盐琐事缠身,成了我逃避参与文化大革命的最好借口。差不多两年光景,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菜地,猪圈和食堂里。我特别喜欢逗猪玩,和猪建立了深厚的阶级感情。连队职工一见我往猪圈跑,就开始打趣:“司务长,又去看你娘子啦?”“哈哈,现在说是我娘子,一到分肉时,你们就吵着说是你们的娘子喽。”都说猪蠢,懒,脏,其实猪并不傻。猪能认人,当它们看到我走近,就会欢乐地小跑过来,喉咙里发出殷勤的哼哼声,然后躺倒在地上,等我给它们抓痒痒呢。当它们吃饱喝足,就会挺着溜圆的肚子躺在猪圈一角晒太阳。瞧着它们微眯的眼睛,滑稽地裂开的大嘴,那付得意的神态,什麽文化大革命,什麽阶级斗争,什麽大批判,都会被暂时抛在脑后。

有时我甚至在想,人的感情即使只能达到猪的水平,也要好得多。猪很单纯,谁对它好,它就对谁亲,猪之间从来也不搞什麽运动。人呢?且不说恩将仇报,光是见利忘义,落井下石,欺上瞒下,挑拨离间,见风使舵,就够你受的了。其实人的本性本来比猪好得多,只是那什麽什麽主义灌进去以后,才变得狰狞可怕了。

那个年月,司务长可不好当。说的是“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大田可以,种不出粮食可等国家拨救济,但是食堂菜地不行。不信?你拿社会主义的草喂大伙试试?不把你揍扁了才怪。别听那些唱高调的,革命口号喊完了照样要吃好的,差一点都不行。

可那阵子连日常生活用品都给革命掉了,什麽都缺。

买不到火柴,全连用木炭保存一点火种,每家早上去那儿引火回家做饭。如果那点火种灭了,我们恐怕要回到女蜗以前的时代了。肥皂没有,把草木灰泡在水里,用浸出的水洗东西。食盐没有了,平时不注意那玩意儿,一旦缺了才体会到它的宝贵。缺了盐浑身都没劲哪。别看这儿到处是盐碱滩,那盐吃不得,含大量的硝。我赶着牛车跑几个小时到山脚下,刨开上面的土,挖下面山根的一种石头。运到家后把石头砸碎泡在水里,泡出的水可熬出比较纯净的盐巴。没有食用油,到维吾尔老乡那儿搞棉籽油。长绒棉籽油有毒,要用烧碱提炼。炼油是门学问,碱要放得恰到好处,火候也十分讲究。火小了毒性排不干净,火大了油就成了糊糊。

戈壁滩上种点菜不容易,全连二百来张嘴就指望它了。记得有一年缺水,都深秋了还没下来水。菜地的白菜都散了架,没有最后一场水白菜就包不了心。全连的冬麦地也等着这一次封冻水,没有它麦苗过不了冬,要冻死。

好不容易水下来了,团场通知各单位用这点水浇冬麦,严禁挪作它用。我心急火燎跑到连长那儿要水浇菜地,连长没答应,说团里命令不敢违抗,先浇了冬麦再说。一星期过后,上面关闸了,大渠水退了下去。

我气急败坏地找到连长,那模样简直恨不得把他给撕了。连长抱歉地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我连吼带叫:“今年冬天全连将没菜吃,找谁?谁!”“我有啥办法。”“没办法?你要不支持伙食我也不干了!”“那你说怎么办?”“给我两个班,把大渠堵上,抬高水位,用空渠水浇菜地。”“连队的劳力不能随便给菜地用,菜地有种菜组。”“我不管那些,你知道没两个班大渠是堵不住的,时间不能拖。你要不给,我豁出去不当这个鬼司务长,今天就把这事闹给全连队听听。”连长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带着两个班来到大渠,从渠外挖土传到渠上,然后把土扒到渠内堵渠。别看是空渠水,水位逼高后也是蛮凶悍的,就象一匹野马,不甘被束缚在渠道里。渠水把推进的土冲掉,新的土又传了进来,就在比谁的速度快。我在渠中心推进的土的最前沿,边扒土边踩土,不停地喊叫:“快传土!快!”大家知道堵渠的成败关系到全连的吃菜,这次特别卖力,坎土镘上下飞舞,土从四面撒到渠上。就在堵渠快要成功时,我的手被后面递土人的坎土镘砍上了,沾满泥浆的手在渠水里洗了一下,看到砍了一个大口子,肉翻了出来,血不断冒出。大伙催我回去,我不甘心地回到连队。这次还好是斜着砍上的,口子虽大,没有砍到骨头,要不我的手掌就残废了。卫生员告诉我,“伤口要缝线,但连里没有麻醉药,你只能将就着忍者点。”“没问题,缝吧。”缝了五针。

傍晚,菜地组长告诉我,大渠堵上了,菜地已经进水。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些东西自己解决不了,必须出去买,那个年头,这是最麻烦,也是最危险的。

首先,农场就没有通向外面的公交车,只有农场卡车出去拉货时求司机搭个便车。回来更麻烦,即使盼到了农场卡车拉货回场,装满了货的卡车不一定有空间让你上,那就只能晾在城里晒人干了。

其次,农场卡车只能把你扔在一间招待所,去买东西地方还得再找便车。那时我还真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候在桥梁边,等卡车路过这儿减速,一个猛跑就抓住车板,再一个收腹就上了车,那功夫不亚于当年铁道游击队!据说有人失手后被卡车后轮碾死的,好在咱命大,阎罗王还没打算收留咱呢。

那时候城里也是多事之秋。喀什城里两大派武斗,高音喇叭对着广播,枪口对着枪口。有一天我正打算进城,一个熟人从城里回来,拉住我就说:“快别去,城里打起来了。我堵在打枪的楼里,好不容易才从后门跑出来。”原来高音喇叭不知播些什麽,把两派惹恼了。开始开枪打对方高音喇叭,后来就对打起来。流弹不长眼睛,嗖嗖乱窜,打死了一名街上的小贩和一位路过的赶毛驴驮水的老汉。老天,这条街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昨天我还在那条街上走!我要是挨了枪子,连里一二百号人还眼巴巴地等我买回的粉条呢。

还有一次,我去喀什买厨具。下午取东西,中午闲着没事,在街上逛逛。看到公园门口有张广告,好象是鲁迅的什麽展览。进去看看吧!公园没人看门,里面空荡荡的,没个人影。我有点纳闷,怎么喀什人都忙于抓革命促生产,连个逛公园的人都没有?

公园里有一幢房子,走近才看到挂着一块小牌子“三八五指挥部”。“三八五”是喀什最凶悍的武斗组织,我大惊失色,赶紧退出来。里面走出一个维吾尔年青人,他操着汉语,恶狠狠地问:“你来干什麽?”“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了地方。”我赶紧打招呼。

“走!”我马上离开,才走了十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清脆的枪响。

我一下就懵了,一摸脑袋还在,赶紧头也不回地溜了。

看来我还是怕死的,革命烈士不好当,我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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