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人林的故事
作者: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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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人林的故事 首先要解释:什么是“贱人”? 在阶级斗争年代,人是以他的家庭出身(家庭成分)来划分为依靠阶级,团结阶级,孤立阶级、打倒阶级的。 那么,又是根据什么来划分他的家庭出身的呢?比如说,当年德国的犹太人,是因为他们的血统和信仰,被划为贱人,必须被投入焚烧炉的。所以,犹太人一点也不因为自己的看法和现状而改变命运,而是一出生下来,就天然地注定、必须成为贱人、必须被投入焚烧炉的。 同样道理,林们之所以被划为贱人,根据的就是林父母们的家庭财产和表现。尽管同时有着“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政策界限,但是,在左之又左,以免被人讥为“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的情况,哪个人又不是“宁愿自己生,哪怕别人死”的呢?要不,怎么来理解这“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 在那个年代,有五类人,简称“五类分子”,就一定是阶级敌人的。即: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凡是戴上这五顶帽子之一的,就在被打倒之列。就是贱人。平心而论,又有哪个敢让他们过上人的日子呢。甚至还有更加难理解的事情:一对夫妇,男的被划为坏分子因而被“管制”(也称“管制分子”),而女的却是出身于贫农家庭的“好人”。因而,居委会干部就名正言顺地要求:老公到什么地方,必须要向老婆请假。政治上,就叫做“好人管制坏人”。甚至于两公婆吵架,吵着吵着,嘴里面就出来“你那次又没有请假”之类的。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女的也因为丈夫的关系,自然而然地成为阶级敌人了。道理很简单——坏分子的老婆,还不是坏分子? 贱人林,本来成分也算是城市居民。不知什么原因,他父亲被划成了坏分子。“坏分子”当然是贱人,林是坏分子之子,跟着也是贱人。 林在高中时,成绩是很好的。按当时的做法,大概在高中毕业前,老师会将某些同学集中起来,告诉他们:你们是获得了优先录取权利的。林,就是参加过这个会,才知道光明的前途在等着自己的。 可是,林最后还是没有被允许考大学。据他自己说,他当时愤怒到,真要拿刀杀了自己的父亲。因为这件事,直到我和林成为好朋友,他跟父亲仍然是不说话的。 随后,林进了工厂,当了一名钳工。 应该说,林是幸运的。由于林是县一中的高才生,更加上本县属于“文化之乡”,不管怎么样,县里还保留了一个“职工业余学校”,简称“县工校”。林到厂不久,便被“县工校”聘为教师。每个星期,都有几天晚上,在课堂上,对那些老师傅、小师傅们讲课。 因为这个理由,林常被外厂人呼为“林老师”。这样一来,刚刚受过创伤的心头,又多少得到了安慰,脸上也就重新出现了些许红光。 可是,文化大革命一爆发,首先针对的,还不是“十六条”里说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是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若是严格区分,将“地主分子”和“地主分子的子女”分开起来对待,社会的动荡也不会这么大。但是,阶级斗争狂热下的中国人,往往是对敌人狠之又狠,生怕由于自己对敌人不狠,因而被戴上“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的帽子。一旦领导将某人确定为某“分子”,大家立刻也就会纷纷与之划清阶级界线。因此,左之又左,将五类分子的子女连同他们的父母一并对待,便成了中国特色。 林当然也不例外。文革刚开头,就被清理出了业余教师队伍,还是干他的钳工。但在私下里,工厂的老师傅们,对他还是另眼相待的——并没有使他受到过多少委屈。当然,这也容易理解:工厂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少了谁,工作任务都要受影响。 我进厂已经是67年的4月份了。由于工作关系,我们成了好朋友。 那时的业余生活很枯燥,县城的晚上,也不是到处有路灯的。人们业余时间,最多也就是几个要好的人坐到一起,喝喝茶,传播些小道消息,说些荤故事、鬼故事之类的。大到世界革命,小到鸡毛蒜皮,几乎无话不谈。当然了,这无话不谈,是在几个人内部而已。一旦到了工厂,大家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只是,从此以后,林要是有什么行差踏错,别人的嘴里就是一句话:你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想怎样? 你瞧瞧,自从某文件冒出个新名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后,林们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名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简称“可教子女”。 关于林,戏剧性的故事,发生在1972年7月间。 一天,县里突然通知:林作为“可教子女”的代表,幸福地被选入“工农兵学员推荐上大学”名单。这名单自然是保密的,只是由一个人,自称是县局负责该项工作的人,通过工业局革委会、厂革委会,班长,再通知到个人的。 一时间,全厂传遍了消息。有祝贺的,有问寒问暖的,也有愤愤不平地说:“凭什么是他”的。其中,说“凭什么是他”的有二部分人:一部分是自恃家庭成分好的,他们的说法是“可教子女”又怎么样,还不是坏分子的仔!我们贫下中农的地位哪里去了?另一部分人同样属于“可教子女”,只不过他们说的是“为什么不是我?”作为他的好友,我是第一批知道消息的人。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按惯例(几年以来,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林家里,谈天说地的。他还给了许多电子管收音机的零件和书籍。此是后话)到了他家,他却说因为有重要的同学来了,要出去。改天再来坐告别后出得来,由于无事可做,我漫无目的地沿着县城的环城马路,一直向着郊外,散步去了。 大约在晚上九点多,我散步到一个叫“东沟”的地方,刚好迎面碰上了林和一个女的也在散步,那女的几乎是倒靠在他身上。一看就知道,那是热恋中的男女才有的“专利形象”。 林起先没有发现我,当我们在狭窄的小路上互相侧身而过时,林发现了我。脸上的尴尬是无法形容的。 当然,林无须解释,年纪大了,谈谈恋爱是很自然的事情。尴尬就尴尬在:原先林说的是重要同学,不过就是一女的。 第二天,林跟大家见了面,也不过是一阵哈哈大笑而已。难怪,被上了“名单”,又立刻有了女朋友,几乎就是人生二大幸福同时来临了: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说是“几乎”,仅仅是因为《入学通知》还没有到,还没领《结婚证》而已。 这一天,上班时的林很健谈。他谈到,昨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是他高中时班上的一位女同学,也是县城人,就在附近的另一个单位工作。不过,自丛林的父亲被定为坏分子后,他们就断了来往。 昨天,仅仅就在昨天,听到林被上了“名单”,也很高兴。立刻就打了个电话来。 那时候,电话不多,全厂只有厂办公室有一架。因此,接电话的人,一句“林的电话”,真还使得林满头雾水的,不知天南地北。 女同学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记得我吗? 第二句话就是:我怕你忘了我啦。 以下的电话内容纯属个人隐私,故此省略。 显然,正由于这个电话,失去多年的同学情回来了,已经冷却了的热情又回来了。岂只是回来,极短的时间里,就有所升华地变成了爱情。 总之一切都围绕着上了“名单”而发生变化。 紧接着,林被通知体检。 此时的林,已经有意降低大家的注意力,完全是悄悄地去,然后是悄悄地回来。我们几个,也只是在他回来的时候得到他的通报:一切非常正常。 他的现场体会:当县局的同志带着他到县医院,“一路优先办理”过去时,心里的感觉,一个字:爽!二个字:很爽!!三个字:非常爽!!! 很显然,现在的林,只等着一件事:等《入学通知》了。而我们,也独非常知趣地约定:不再到林家里,好给他的女同学腾出时间,决不做“电灯顶”。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林的《入学通知》还是没有来。 已经是十月份了,报纸上的大字标题显示着:新一届的工农兵学院已经入学了,已经担负着“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思想改造大学”的光荣任务了。 可林的《入学通知》竟然还没有来。此时的林,也变得非常抑郁。我们几个相互告诫着,这一时期,少去惹他,多多安慰他。 最先发现“情况有异”的,就是他的那位女同学。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自从刚刚有人离家到省城上学时起,她就在追问:你的《通知》也快来了? 渐渐地,要约会,也不那么顺利了。后来,也就是一句话:工厂要加班,忙!没时间。 终于,消息明朗了:林由于在县教育局“三选一”中落败,等下一年吧。 最后得到的情况是:林被确定为“名单上的人”,很偶然,很偶然。仅仅是需要这样一个“可教子女”,而林又确实是一个“可教子女”,工龄长,技术好,有人提议。仅此而已。他终于没有上成大学,也是按政策办的:“三个中挑一个”,命中注定:三个中,必须有二个上不了。而林,不过就是那“二个”中的一个。 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有点广州话里的“黏孖痉”。 他结婚后,我们就少在业余时间来往了。 幸运的是,他在“黏孖痉”前结了婚,妻子是个农村姑娘。如今也是六十多岁了,听说还在珠江三角洲为老板看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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