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五)暴风骤雨 作者:DDN


冬天的雪原上,有一群豪猪。冰冷的气温迫使它们挤成一团,抵御那刺骨的寒风。挤得太近了,那尖尖的刺就会把它们刺疼,它们又散开了。冷了,就往里挤。疼了,又往外散。保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

这一群豪猪中间,有一只光皮猪。可怜的光皮猪没有一身豪刺,当那些豪猪往里挤时,它只能被活活地扎死了。

这是著名的《克雷洛夫寓言》中的一则小故事。

人生就是这样,当社会环境象冬天般寒冷时,你必须有一身刺才能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否则。。。唉。。。可怜的光皮猪啊!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欲上下而求索。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我从北京回到了上海。

上海,我从小生长的城市,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街道车水马龙,可我找不到自己的路,人群熙熙攘攘,可我找不到理解自己的人。我真诚地相信老师的教导,报刊的宣传,组织的谈心。我认真地要求自己,帮助关心别人,学雷锋做好事。可迎接我的是一张张冷冰冰的面孔,一次次无情的打击。

这是为什么?

不相信组织!我已经把心都掏出了,还要怎么相信?我只不过不会打小报告,不会在背地里陷害别人而已。

没有和家庭划清界限!我确实认真地检查父母在家里的言行,如果有反动言行,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揭发。实在没有啊!可我不会编故事,不会牵强附会,不会无限上纲。毛主席不也说要实事求是麽?

既然你们的政治觉悟高,为什麽不帮助我知道错在哪里呢?既然你们发现我有严重问题,把我从大学除名,为什麽不能告诉我原因?让我知道错在哪里,有什么不好?

我问书本,找不到答案。我看报纸,找不到答案。我听广播,找不到答案。我翻遍雄文四卷,找不到答案。

真理在哪儿?

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要成为社会青年(当时对失学青年的总称)了,社会青年是被人嗤之以鼻的。连小孩子都会在街上指着他们叫:

“社会青年勿要老嘎,老嘎叫侬到新疆去。哈哈哈。。。”打了个寒噤,我能面对吗?

没想到我的处境,比社会青年更糟。

上海市公安局户籍办公室。

户籍警惊奇得呛了一口,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什么?被学校开除了连张证明都没有?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杀人放火?

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反革命?”“什么?认为参加工农业生产劳动更有利于发挥你的作用?从来没听说过这样开除的理由。侬当阿拉是戆大啊?(上海话:你当我们是傻瓜吗?)”户口报不上,我成了没有户口的人。

更加可悲的是,即使落到这种地步,我还是痴情地相信党,相信组织。

一个多星期以后,有人敲门。

打开门,敲门的竞是比我先一步开除的石XX和她的母亲。她们听说我也被开除了,赶来问问什么原因。我告诉她们,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系里说不能告诉我。

她们忿忿不平地说,北大这样做实在没有道理。出身不好有什么罪?报纸上不是一直说,关键看本人表现麽?凭什么不看本人表现就把学生开除?

她们准备去市高教局告状,希望我也一起去。

我却说了一句当时发自内心,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话: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被开除的原因,我相信党,相信组织。组织是不会错的。

我要响应党的号召,到新疆去。我劝你们也要相信党,相信组织,不要去告了。”她们惊呆了。

她们默默地走了。

以后我去了新疆,石XX下一年再次考大学,考上了同济大学。文化大革命中分配到贵州。

历史真会开玩笑。我和她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最后殊途同归,又回到同一起跑线。十五年后,我平反回北大学习时,她考取了同济研究生。后来我考上研究生,在南大天文系学习时,她正好研究生毕业,到南大答辩。她知道我的情况,我也知道她的情况。可我不敢见她,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她。

历史已作出公正的裁决,她和她母亲当时的认识是对的,我的愚忠是错的。每当我想起自己那时愚昧丑陋的表现,想起她们惊呆的眼神,我羞愧,我自责,我无地自容。

相形之下,我走了更长的弯路,耽搁了更久的时间,经历了更多的磨难。这就是历史对我愚忠的惩罚,历史是公正的,无情的。

你说怪不怪,一场场运动中最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并不是那些不相信什么组织,什么主义的人,恰恰是那些虔诚地相信什么什么主义,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人。因为前者随时警戒,处处设防,对宣传口号保持距离。后者则忠心耿耿,任人宰割,毫不设防,把自己的真心话都告诉组织,就象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向神父忏悔。还记得《牛氓》中的亚瑟向他崇拜的神父蒙泰里尼忏悔的故事么?结果呢?唉。。。可怜的光皮猪啊。。。

六五年一月底,公安局通知我可报户口,我总算升格成了社会青年。

社会青年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有学习一塌糊涂的,有表现一塌糊涂的,有身体欠佳的,也有品学兼优仅仅是出身不好的。

即使处在这样一个群体,出身仍然是主宰一切的。一旦有工厂招工机会,送去的总是出身好的,不管其表现如何。有些出身不好的,眼巴巴地等了六七年,还是没有工作机会。

宣传和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不是宣传到新疆去是有志气的革命青年麽?

为什麽把根红苗壮的送到大学工厂,把血统差的塞到新疆?不是宣传重在表现麽?为什麽出身不好的处境和印度社会底层的贱民,纳粹时代的犹太人毫无差别?报纸上写的,广播中讲的,为什麽现实生活中根本看不到呢?

这段时间,我默默地作去新疆体能上吃苦的准备,同时又苦苦地思索这些矛盾的答案。从小以来,父母,老师的教导,报刊,书本,广播的宣传,在我头脑中编织了一道道美丽的光环,现在被赤裸裸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教,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虚弱,多么不堪一击!

不!我不认输!

被愚忠蒙蔽了双眼,我不相信说教是错的,我不相信自己从小以来的信念是错的,我宁可相信自己的阶级烙印太深,自己的阶级觉悟不高,因而找不到答案。

我问苍天,“真理在哪儿?”苍天不回应。

我问大地,“真理在哪儿?”大地不吭声。

我问熙熙攘攘的人群,“真理在哪儿?”人群中有的摇摇头,有的指指点点,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冷言冷语。

“哼,这种人哪配上大学,只配到新疆去!”“哼,假积极。还想知道真理在哪儿呢!”“哼,你哪能和我们比。还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真--理--在--哪--儿?

乌云翻滚,一阵闷雷从头顶炸开。一个苍老的声音,穿过云层。

“走吧,年青人。。。。离开这繁华的城市。。。。走到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里,你会找到真理的。。。”响雷滚向天边,苍老的声音依稀在回荡。

“走吧。。。,年。。。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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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陈凯歌(北京四中毕业生)对“文革”前革命干部家庭学生的心态的评价他们大多为父辈的业绩感到骄傲,以天生的革命者自居,自以为血统高贵,思想纯洁,堪当国家大任,热烈地向往辉煌的业绩。他们的性格大多傲慢、偏执,直率到咄咄逼人,有时又极天真。因对社会所知甚少反而把生活过度理想化,终日耽于革命的梦想而并不知革命为何物,反以追求真理的热诚鼓吹无知。在生活中很难成为与人为善的朋友,甚至处处树敌。……他们的荣辱得失都与他们的家庭有关,这使得他们本身的命运带有‘前缘已定’的宿命的味道,而无法逃脱。

摘自《少年凯歌》

 

附录2:文革初期红卫兵对同校同学的作为从七月到八月,一副"对联"先在北京的学校、继而在全国各地迅速传播开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在1966年夏天,这副对联意味着那些父亲是"革命干部"的学生天然地是文革的"好汉",而那些来自"反动家庭"的学生则是"混蛋"。

这副对联最早出现于北京大学附属中学,随后贴遍了各个校园。事实上,这副对联也是红卫兵组织成员的资格评定标准。一些人有一个错误印象,以为整个年轻一代在1966年参加了红卫兵运动并且称他们为"红卫兵一代"。这样的看法与发生的事实不相符。在红卫兵运动的发生地北京,多数青少年不被允许参加红卫兵,有的学生还象他们的老师一样被他们的同学迫害。

比如,1966年8月4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初二(四)班的红卫兵召开"斗争会"斗同班同学。在这个班的45名同学中,十名"家庭出身好"的红卫兵坐在椅子上;十名"家庭出身坏"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其他学生则在斗争会期间坐在地板上。大标语"打倒狗崽子"贴在教室墙上。"狗崽子"在当时被广泛用来指"家庭出身坏"的青年。一根长绳子绕过被"斗争"的十个学生脖子,把她们拴成一串。他们被命令逐个"坦白交代"他们的"反动思想"以及他们的父母的"罪行",还必须重复说三遍"我是狗崽子。我混蛋。我该死。"红卫兵用拳头打她们,把墨汁泼在她们身上。与此相仿的斗争会在这个学校的其它班级中也发生过。在同一天,校长卞仲耘也被打。卞被打死于下一日。

在北京一零一中学,红卫兵把校门分成一大一小两个,命令"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出入走小门,并称其为"狗洞"。

在北京大学附属中学,这副对联的产生地,很多"家庭出身坏"的学生被打耳光被侮辱等等。初一的学生万红,父亲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分子"。她被强迫站在教室里的一把椅子上任由皮带抽打。打的过程中,有同学把椅子从她脚下抽走,使她摔到水泥地上。朱同是高三学生,他的父亲也是"右派分子"。有一天晚上他爬着回家,因为被严重打伤不能走路。

在红卫兵的产生地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有相当数量的"家庭出身坏"的学生被打被欺负,他们的私人物件被捣毁。多名女学生被剃了"阴阳头"。一位名叫郭兰蕙的学生,父亲是1957年的"右派分子",不能忍受侮辱,在1966年8月20日服毒自杀,死时19岁。杨爱伦,高一学生,"家庭出身不好"。遭到"斗争",被强迫写"交代"。8月8日,她在学校附近卧轨自杀,被火车撞伤,但幸而未死。

在北京第一中学,不但有由教师组成的"牛鬼蛇神劳改队",而且有一个由两百名学生组成的"狗崽子队"--"狗崽子"是被广泛使用的对"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的侮辱性称呼。这些学生被强迫"劳改"。一天晚上"劳改"过后,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在"斗争会"上被斗。会议结束时,几个红卫兵把一只猫放进这个学生的裤子。猫抓他咬他。这个学生惨叫了一夜。很多人听到他的惨叫,但无人为他说话。

在中国人民大学附中,"家庭出身不好"的高二学生宁志平被说成"反动学生"。他被关押在学校里,他的一只耳朵被红卫兵割掉。

1966年8月25日,曹滨海,北京师范大学附属第二中学高三的学生,和前来他家抄家的同班的红卫兵发生争执。据说他拿菜刀砍伤了一个红卫兵同学。结果,曹滨海被公安局关起来,曹的母亲樊希曼在那天被红卫兵抓到学校中打死。曹滨海精神失常,以后从未恢复正常。

在北京第十三中学,学生任松林"家庭出身不好",他喜欢书法,在旧的《红旗》杂志上练习毛笔字,被同学发现在毛泽东的名字上写了"墓"字。红卫兵强迫他从家里象狗一样爬到学校的"红色刑讯室"中,他被关押在那里并且被多次毒打。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武素鹏被捆在一条麻袋里活活打死。

在北京第六中学,高三学生王光华出身于"小业主"家庭,他未得到红卫兵的准许就去外地"革命串连"。他在1966年9月27日回到北京,立即就被抓进学校的监狱之中。

他在那儿被十多个红卫兵几次毒打。王光华死于第二天,9月28日,时年19岁。几个已经在这个监狱中被关了一个月的老师把他的尸体抬出了监狱。

在上海外国语学院附中,学生王一民,因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被殴打、侮辱和抄家。王一民自杀。

摘自《公民维权论坛》李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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