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旋律--(二)扭曲的灵魂 作者:DDN


阴沉沉的乌云,阴沉沉的天。阴沉沉的天下面,一张张阴沉沉的脸。

一个庞然大物,一群摇着尾巴献殷勤的巴儿狗,一瓶腥红色的浆液,瓶上标着:

“阶-级-斗-争”。

喝上了浆液的人们,浑身躁动,脸色古怪,灵魂在躯体内挣扎着,扭曲着,拧成了一团奇形怪状。于是,善良的,友爱的人性被压抑了,亲切的,和蔼的,纯朴的笑容不见了。人们有的两眼闪着绿光,恶狠狠地对望,象一群饿狼,随时准备扑上去撕裂对方的喉管。有的惊恐萎缩,象霜打的茄子,象过街的耗子,嘴里念念有词:“我有罪。。。我该死。。。”。有的竖起耳朵,闻着,嗅着,不怀好意的眼光四处打探,想发现什么向主子报功。有的小心翼翼,闻风色变,躲避一切是非,只要不斗到自己,别人是死是活都管不着了。

一头鹿被牵出来了,长长的鹿角晃动着,似乎要想挣脱拴在脖子上的绳子。

“这是一匹马。”怪物哼哼一声。

“是马,是马,。。。您说得太好了,太对了!”巴儿狗们哄叫着,一片噪杂。

人们走来,低垂着脑袋,竭力不对鹿看一眼。“。。。对,是。。。马。”他们低声说道,走过去了。

有人忍不住了:“它是鹿呀。”巴儿狗们一拥而上,“啊哈,又揪出一个!”他被推着,搡着,“呀。。。”一声惨叫,空中一股焦油味,他的身上被烙上了一个烙印。

突然,我远远地看到,爸爸被推到了鹿跟前。他瞧了瞧鹿,不吭气。

“说吧,它是什么?。。。说错了也不要紧,言者无罪嘛。”巴儿狗堆出笑容,掐细了嗓子。

沉默。

“你说不说?。。。不说别想过去!”巴儿狗恼羞成怒了。

还是沉默。

建筑物内一阵喧哗,几个烙上烙印的人在绝望地跑,渐渐精疲力竭,有一个终于倒在地上。巴儿狗们拥上,拳打脚踢,喊叫撕咬。鲜血流出来,他死了。四周的看台上,响起一阵狂笑。。。

爸爸突然张开嘴,他说话了,声音很轻,但很坚实:

“你们。。。不能这样,他们。。。也是人。。。”“抓住一个漏网的。。。他同情右派!。。。把他补上!。。。”一阵噪杂,爸爸被拖走了。

“不!。。。。。。”我高叫着,要冲过去把爸爸拖回来。

一切都是徒劳的。人群闹哄哄的,我的声音被淹没了。人们挤来挤去,我根本冲不过这厚厚的人障。远远地望见,爸爸挣扎着,还是被烙上了烙印。

这是1958年,爸爸被补划右派。

五十四中学的操场上,新同学们整整齐齐坐成一个方阵。这是我进入五十四中学的第一堂政治课。校党总支书记站在台上讲形势,激动得声嘶力竭,“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实现了,不但你们能看到,我也能看到!”刚进中学,第一个月基本没上课。一连串的新鲜事,大街小巷到处搜寻废钢铁,为大炼钢铁出力。学校里还建起小高炉,把砸碎的铁锅,锯断的铁栏杆炼成一块块铁疙瘩。爬到房顶上,敲着脸盆大喊大叫,为的是吓破“四害”之一的麻雀的胆,让它累倒在地上死掉。访问新成立的虹桥人民公社,公社食堂里吃饭不要钱,一人一大碗共产主义大锅饭。

刚进中学,同学们互相还不认识。老师从成绩好,表现好的同学中挑选几个,指定为班干部,我当了中队委员。男女同学按个子排成两排,然后分别按高低排座位,每张课桌安排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每一列课桌后的同学算是一个少先队小队。

据说,开学不到两个星期时,班里有两个同学在教室里打赌。一个同学说他什么都敢做,另一个同学不相信。你那么厉害,敢写XXXXX吗?那个同学真的写了。

到底写了什么,在哪里写的,我直到现在都不清楚,因为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而且写过马上就擦掉了。反正这事让学校知道了。一天,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一位军官太太)板着脸走进教室,突然宣布这个写标语同学所在小队的男同学统统为“反动小集团”,把他们揪出来。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很不幸,我恰好坐在这一列课桌后面。

为什麽?

我们刚进中学还不到一个月,互相之间原先不认识,现在也不熟悉呀!何况写标语的事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发生什麽事?

我们什麽坏事也没干,什麽事也不知道!

一共只有一次“有组织”的小队会,讨论小队活动。女同学提出要跳橡皮筋,男同学提出要踢足球。

难道就为这?

什麽也不为。因为全党要抓阶级斗争,学校必须做出点成绩向上表功。

什麽也不为。因为这个小队的男同学恰好出身都有点问题,最好的也是小业主,这些人怎么宰割都行。

没有证据呀!

唉,那个年头,有没有证据是无关紧要的!

连续一个多星期,上学挨批斗,先是班里批,然后全校批,放学留下来写检查。

我的中队委员被撤销,少先队籍被停止(长大后我才知道,“停止队籍”是他们发明的。少先队章程中根本就没有这样一种“处分”)。

已经晚上7点多了,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什麽交代也写不出。我什麽也不知道,写什麽?从小以来,我一直是好学生,一直在表扬声中长大,做梦也想不到这突如其来的罪名。那位高唱共产主义的党总支书记,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食堂打来的晚饭。我看着那书记一口一口把晚饭吞下食道,听着他鼻子和喉咙里发出的哼哼哈哈声音,自己的肠胃也不由地咕噜咕噜叫起来。共产主义书记吃完饭,看到我的检查还是白纸一张,把脸一板:

“老老实实写检查,不写好不许回家!”他交代一位老师,“好好启发启发他。”打个饱嗝,自己走了。

老师开始开导了。

“你想想你是什麽呀?”“少先队员。”“少先队员应该怎么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做得怎么样?”“都很好啊。”“那你还是什麽?”“中队委员。”“中队委员要帮助同学,光自己好不行。你做得怎么样?”我把头低下了。“好多同学我还不认识。。。”“那就是了。写吧,这就是你的不足了。”老师完成了任务,松了一口气。

我也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检查是这么写的:

“我是中队委员,对同学关心帮助不够,好些同学还不认识,有的还没有讲过话。。。”这样的检查如何报上去作为“反动小集团”的证据,就不得而知。

那时我刚满11岁,进入中学还不到两个月。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我幼小的心灵是不会知道的,在神州大地,这类荒唐的冤案比比皆是,何止成千上万,成千上万!但是,有多少发生在刚满11岁的小孩身上呢?

过了一个多月,又是那位大队辅导员,突然走进教室宣布撤销处分。我的少先队籍又恢复了,还是当班里的中队委员。理由呢?是我表现很好,改正错误了。他们是没有错的。而且,事情算过去了,从今以后,这事就不用再提了。这样的“处分”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然而,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我根本就没有错,怎么能说改正错误了?从小以来,家里就教育我们说老实话,做老实人,错了就要承认错误。老师不也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吗?毛主席不也是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的么?我执着地要求学校向我们公开道歉,承认错误。

太天真了!如果当权者能够知错认错,那中国早就不是这模样。

从初一,到初二,再到初三,我年年还是被同学们选为班干部。尊师守纪,勤奋学习,还是令老师们赞赏。可一提到这冤案,老师们一个个摇头。

“算了,不要去想它。”“算了,过去的事就算了。”“忘了它吧,只当没有发生。”可我无法忘怀,无法忘记被莫名其妙扣上罪名批斗的羞辱。也许,我从小以来受到的表扬太多了。也许,父母对我的教育太完美,太书呆子气了。也许。。。

我所期望的公开道歉,永远也实现不了。学校不认帐了。

什麽处分?我们不知道,没有的事。

公开道歉?没门!

为什麽睁眼说假话?为什麽没人出来讲公道话?为什么做错了事不敢承认?

为什麽随意整人?为什麽。。。

从小长大,我第一次遇到了一系列无法理解的难题。父母的教诲,老师的教导,报纸上,书本上,广播中,电影里,我所接受的一切道德伦理教育都无法给出答案。

真理在哪儿?

2006/7/22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