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变
作者:林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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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山,是以万来计数的。其中的一座,也不起眼,却因了一眼泉而有了名气。 那眼泉,在半山腰,密密实实地,隐藏在那高高矮矮的桂花树丛底下,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一直不为人知。到了闹长毛的时候,逃难的人在山上呆久了,没有了吃食,遍地翻腾起来,无意中在厚厚的落叶下发现了它。 那泉,乍一眼看上去,是无甚可奇的。还似乎比一般的山泉要浑一些。然而细看,就看出其奇处来了。 一奇,奇在那泉的泉眼不大,仅怀抱之内,水也不深,伸臂下去便摸到了底。然而无论有多少人,舀去多少水,或是在那雨季里,十天半个月的下个不停,那泉,始终丝纹不动,什么时候,都不会亏,也不会盈。 二奇,奇在那泉的颜色,原是微黄的,一种如玉般温润透亮的微黄。看久了,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摩,觉得那水是有质感,有暖意,还有格外沉的重量。 三奇,奇在那泉水一入口,满齿留香,直沁心脾,是化也化不开的,让人就有了微微醉意。待回过神来,已觉神清气爽,心间澄明无比。 这时再抬首来看那山,也觉得有不一样的地方了。沿着泉眼往上,便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桂花树,沿着陡坡,沿着断崖,错错落落拥拥挤挤地生长着,不掺一棵杂树,竟不像是野生野长的林子。常年郁郁葱葱,有风无风涛声不息。秋来开花时,漫山遍野,都是那清香浸透了,浸深了,到了无花的季节,便将那浸透浸深的清香慢慢地散发出来,就觉得那漫山遍野,还时时是幽香飘荡,令人迷醉。呆久了,觉得那地方有了那泉,也是很自然的了。 有了泉,就有了求泉的人了。 这一方土地,本也没有什么热闹人家,多是山野之民。但不想在躲长毛的时候,把远远近近的乡下人城里人都逼到这里了。待闹腾完回去之后,这泉的消息也就传了开来,求泉的人就近近远远地都来了。 时间长了,就有了些好为善事的乡绅,商议着立了个石碑,请了人在碑上题了“玉泉”二字,想是暗合泉水那罕见的颜色。无所事事的文人骚客,也随之陆陆续续地在周围的石壁崖面上,题了些长长短短的诗文。 这样一来,泉就渐渐有了名气。 但令这泉的名气真正大起来的,还是在“玉泉庵”修起了以后。 那也是一个战乱的年头。那个年头里,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也无论在热闹地方,还是在荒僻之处,都会看到许多穿着各式军装操着各式口音的队伍在到处跑。一日,求泉的人突然看见一群军人忙忙碌碌张罗着,就在泉的上方的一面石壁前建起房子来。人心惶惶中,有大胆的乡绅前往小心翼翼地询问。操着软软绵绵江南口音的军人倒还礼貌,说建的是尼姑庵。 这说法就奇了,从没有听说过会由军人来建庵堂的。但也是谁也不敢阻挠的事了。 没想到就在众人疑疑惑惑中,小小巧巧的尼姑庵果真建起来了。山门后殿,香堂经阁,样样齐全。尚有五六棵老桂花树圈在了里面,看上去不乏清净古旧,还有了幽雅空灵。 终在一个雾气缭绕的早晨里,一帮军人拥着两部军用吉普车到了山脚。走下来的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蒙着面纱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女子。军人皆离去后,留下了那年轻女子,还有几个尼姑模样的人。换上了尼姑服装的年轻女子,第三天才在求泉的人们面前露了脸。她娉娉婷婷地走出来,站在了那刚挂上去的“玉泉庵”的门匾下面。虽是面容苍白,双眉紧蹙,但那清雅灵秀之气,脱俗出尘。众人见了,惊为天人。 自然还是大胆的乡绅首先前往打听,回来便向众人解释。说是这“玉泉庵”并非草率而起,还是由远在京城一家香火极盛的著名佛寺封的号,因此众人大可放心前往烧香,是有灵验的。众人口中诺诺,实则关心的并不是这庵灵验不灵验,他们已习惯了见庙上香见神跪拜,从也不问来头。如今奇怪的是这天人一般的女子从何而来,又为何当了这尼姑庵的主持师父? 这自然就没有人能解释了。那些建庵的军人很快开拔走了,留下了这神秘美貌的主持和这座小小巧巧的“玉泉庵”。求泉的人,在后来长长的日子里,慢慢地习惯了那和着林涛声传来的木鱼声,也习惯了看着那年轻貌美的主持师父站在门匾下面,久久地遥望着远处的不知什么地方,眸子里的东西深不可测。再后来,人们还知道了,年轻貌美的主持,法号叫妙玉,细想,觉得这名字也是很不一般的。 于是,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沸沸扬扬地传播着。这期间,尼姑庵的香火就渐渐盛起来了,而求泉的人也更多了。慢慢地,“玉泉”和“玉泉庵”,在众人心目中融为了一体,泉的名气更大了。 到了玉儿寻到了这里的时候,那已是很多的年月过去了。 且不说外面的世道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变迁,就是当年貌美如花的妙玉师父,也已垂垂老矣。但是,关于她的传说仍然风行。玉儿一路在江轮上,听到的都是她的故事。 这个时候,故事已被讲述得有根有梢的了。但在正就读于大学中文系的玉儿听来,仍是如同民国年间那类《金粉世家》、《新儿女英雄传》一样老套的故事模子:京都金陵城的官家千金,因了容貌出众,再读了点新学,便生出了一段风流韵事,到了家人觉察过来,已是暗结珠胎。父母火发完了,还是心疼娇贵女儿,应允了婚事。谁知就在婚礼当晚,新郎竟没有了踪影。那位高大英俊风流倜傥的年青军官,并不是随着开拔的队伍走的,而是挟带了新娘一批昂贵的珠宝潜逃。官家固然是丢尽了颜面,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待女儿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出来后,便将事情作了一个彻底的了结。于是就有了后来玉泉庵的故事了。 玉儿原本对故事本身并没有多大兴趣,就像她对这次旅途没有多大兴趣一样。是叔叔婶婶买了船票,让她走水路回学校的,说是这一路风光如画,可以好好散散心。她不好却了唯一亲人的好意,其实心里更想坐快便的火车回学校。两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学校那种孤寂刻板的生活状态,若不是叔叔婶婶再三的邀她过来,她是假期里也不愿意离开学校的。 玉儿第一次坐江轮,感觉很有些怪异。船是走得很慢的,那水流得也是很慢,船在缓缓的水面上慢慢的走着,让玉儿觉得那时光也停滞下来,慢慢地往回退去……一个夜晚过去了,一个白天也过去了,玉儿的心底开始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个多年前缠绕玉儿的噩梦,随着第二个夜晚的临近,慢慢地逼近来了。 梦境里,不断听到妈妈的叫唤:“玉……玉……玉……”那声音异常的低哑,几乎听不到,好象在被什么闷住了,须得费很大劲儿才能喊出来。玉儿总是在觉得心也被闷得快要窒息时,霍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接而,心中便是悠悠忽忽的,努力想抓住什么,但又抓不住。 弟弟说,妈妈叫的就是玉儿的名。 玉儿心里想的却不是,总觉得妈妈的话里隐藏着什么玄机。在好多年里,她不断地思索着这个难解的疑问,也不断地做着这同样的梦。一直到了弟弟死了之后,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个疑问,那个噩梦才渐渐地不再出现了。 弟弟死的那一年,北方发生一场大地震,死了很多的人。躺在床上的弟弟已经奄奄一息,原本瘦瘦弱弱的身子,看上去像纸一样轻,如女孩子一般俊秀的脸庞苍白无血,他看着玉儿,目光灼灼:这是预兆……是预兆!是要乾坤大变的! 弟弟从少年起,就爱说这样一些奇怪诡异让人听不懂的话。玉儿心里悲哀着,想的是当年未满十四岁的弟弟,非要陪自己一起下乡,在那个老是下雨潮湿闷热的山沟里,染上了钩虫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结果到今日得了并发症,无药可救了。玉儿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爸爸妈妈。 弟弟临死前留下话,忘掉爸爸妈妈!好好活着……等着上大学!两年后,玉儿考上了大学,她对着弟弟的遗像流了一个晚上的泪。 玉儿清楚地记得,弟弟死的时候,刚满二十。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七六年,离爸爸妈妈失踪的年头是八年过去了。 玉儿从梦境中惊醒过来,夜已深,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四周万籁无声,让玉儿感到梦中的窒息,还在紧紧逼迫着自己。有风掀开舷窗的帘子吹进来,阴冷阴冷的,不象是这个季节的感觉。玉儿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地爬起来,走上甲板,隐约听到人声,俯身一看,几个船工模样的人在水中,原来是船搁浅了。 船工们说着话。本地人,喉音很重,一下一下地撞在水面上,再往上传,让玉儿听起来就像是水的回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很费劲能听清楚的只是:“玉……玉……”一路在江轮上,就他们最喜欢在说玉泉和玉泉庵女尼的故事了。 玉儿觉得无趣,转身要离去时,喉音很重的话音突然大起来,好象紧紧追随她而来:“玉……玉……玉……”就在此刻,头顶蓦然响起一声闷闷的雷声。 玉儿无端地打了个哆嗦,猛然抬首,一道闪电划开黑黝黝的夜空,两岸山峦一下子露出了险峻狰狞的面目。那一刹那,玉儿就在心底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到这个有着玉泉和玉泉庵的地方去。 船在这一刻重新启动。雨点,稀稀落落地飘洒下来了。 船靠拢码头的时候,天蒙蒙的亮。 雨停了,开始起雾,一恍眼,就很浓很白了,遮掩了远远近近的景物。玉儿跳下船板,往上看,高高的台阶叫雾断去一截,不见顶端,悠悠忽忽的感觉蓦然涌了上来。 浓雾中,玉儿扬手叫住的竟是一辆军车。开着这辆军用吉普的是一位年轻军官,笑起来有一口很白的牙齿。他跳下车来,看看四周还是空寂无人的街道,便夸张地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让玉儿上了车。 所以,这个早晨里,当玉泉庵的妙玉师父站在山门往下望的时候,一眼看到的,是一辆军用吉普上,下来了一位军人和一位年轻女子。这时候,浓雾已在渐渐淡去,薄薄的雾气缭绕中,这情景似曾熟悉。那一瞬间,妙玉师父的身子晃动起来,身边的小尼及时扶住时,发现那双修长枯瘦的手冰冷得骇人。 这时的玉泉庵,只剩下妙玉师父和这位小尼了。小尼是五年前进来的,进来不久,原先的那位老尼就死了。老尼从有玉泉庵以来一直陪伴着妙玉师父,她死的时候很放不下妙玉师父,不断说的一句话让小尼很纳闷:忘掉它……忘掉它,把泉开了,不要等…… 妙玉师父一直跪在床前,眼里含着泪,但在听着老尼的话时,却是很坚定地摇着头。最后,老尼叹了一口长气之后,断了气。小尼清楚的记得,那几天,妙玉师父什么都不做,手捏着佛珠站在禅堂的后窗前,久久地眺望着外面。小尼知道,从那里,可以高高的往下看到玉泉。泉边四周高高矮矮的桂花树,仍然郁郁葱葱,幽香飘荡,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以往的热闹,静寂无人。 这个时候,玉泉已经被封了好多个年头了。 封泉的事玉儿是从船工们那里听到的。当她打听往玉泉和玉泉庵的路途时,他们奇怪地反问道,求佛?还是求泉? 这个时候,玉儿才听全了故事的根根梢梢。 一直以来,玉泉庵的名气,是仗着玉泉的名气大起来的。人们上山来,也进庵里烧香磕头,但指望的更多的是求到泉水。早些时候,还没有庵,人挤人拥在一眼小泉眼上,免不了磨擦争吵。原是由一些热心的乡绅组织人来维持秩序的,有了玉泉庵后,便由了庵里的人来包办了。每日里在泉眼前总是排着长长的人群,等着庵里的尼姑给他们分派着同等的泉水。分水的物件是一把铜瓢,在泉水里浸多了,便变得澄黄锃亮,给树缝间漏落下来的阳光一照,闪烁出金子般的光芒。求泉的人,看着那金光闪闪的铜瓢舀起的泉水,缓缓倒入自己的桶或盘中时,便有了一种极其神圣的感动,不由自主地就跪了下来,磕起头来是远比在庵里要虔诚得多了。 这个时候,妙玉师父会从山门走下来,远远站在一边看着。神色虽是温和的,但少有笑容,求泉水的人也只是远远的行个礼,不敢走近前去。 如常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虽也有战乱,也有变动,但泉还在,那份热闹就保持不变。不料到了一年,却突然封了泉。 那一年怎么了? 是乱世……死了很多人……回答的是个见老了的船工。 玉儿的心底又是悠悠忽忽的…… 泉就变了……变了… 怎么变? 颜色变了……味道也变了…… 夜色中,玉儿也感觉到船工们的脸色是变了…… 泉变了之后,玉泉庵就封了泉。 说的封,实际没有什么形式。只是在一天早晨,求泉的人群到了泉边,便看不到有尼姑到泉边来分派泉水了。人们纳闷片刻,有人欲擅自走近泉眼,有人阻止,接而吵吵嚷嚷起来。后面的人先安静下来,原来是妙玉师父从山门走下来了。她走过来,穿过人群,一直走到了泉眼前,伫立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妙玉师父静静的背影,喧嚷着的人群一下子噤了声。 人人都听清了那句静静说出来的话,“泉变了!喝不得……”人们惊愕之中,看着妙玉师父转过身来,再穿过人群,往山门而上。人人看清了妙玉师父的脸上,不仅没笑容,连往日的温和之色也消失了。靠近跟前的人,还很清晰地听到了妙玉师父说了另一句话。 那句话是:血太多了! 有沙啦啦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似是回声,令人悚然。 人们惊疑着,终是散去了。然而,还是有于心不甘的。夜里,就有人来偷泉。 那些夜晚也怪,月色特别好,泉边一切景物清晰能见,如同白昼。偷泉的人战战兢兢地把水舀起来,便清楚地看到:水的颜色,果然是变了!不再是那种如玉般温润透亮的微黄,而是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胆大的尝上一口,即刻脸色大骇:味道也变得又腥又苦,完全没有了原先的清香醇甜! 血太多了! 都想起了那句话。惊恐中不禁抬首,玉泉庵那一扇窗口,正亮着青幽幽的灯光,分明看得见一个静静的身影,就在那窗口灯影前。 乱世呀……什么怪事都有了……喉音很重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遥远。 是哪一年?玉儿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应该是六八年吧……惊蛰刚过没多久,就下大雨了,怪了,下个不停……江水涨满了。到处浮着死人,都不敢走船了……怕撞邪呀……还是那个见老了的船工开的口。 倏然间,玉儿觉得自己一直悠悠忽忽的心脱了底,急速往什么深处堕落而下。 那一年,那边的江也是涨水了。 听人说,上游漂流下来很多的尸体,远看像死鱼浮满了江面,白花花的骇人,近看是遍体鳞伤面目不清,什么惨状的都有。小城里的人都去看了,多是看热闹的,也有寻人的。春上时,武斗的枪声刚停,杀戮就在悄无声息中开始了。很多人都逃了,往江的上游逃,说是那里有绵延不断的以万数称的大山,隐身进去是找也找不着的。爸爸妈妈也就是那个时候逃的。玉儿记得,爸爸妈妈前脚刚走,捉人的后脚就到。玉儿紧紧拥着十岁刚过的弟弟,看着那些凶煞恶神的人走去的背影,心里庆幸着。但是,后来又听说了,那上游的地方也是有一样的杀戮,说是都杀红了眼,杀了本地该杀的,连那些路过的面生的也敢杀了。在那些大山里杀了人,扔到了山里的溶洞去,便是干净利索的了。只是没考虑到,那些溶洞常通着地下暗河,又正遇上春水涨满泛滥的时候,过了一些日子,死人从另外的地方顺着水流冲了出来,一直涌到了江里,随着满满涨涨的江水,便一路的飘浮下来了。家中有人逃的,心中惶惶的都去看了。没寻着的悄悄的转回,仍心怀侥幸。寻着了的,也一样是悄悄得将那已是面目全非的亲人尸首带回来,泪也是不敢当众流的。 弟弟说,姐姐你不要去,我去--玉儿不吭声,在内心里抗拒着到江边去的意愿。她的脑海里,仍然清晰留下爸爸妈妈临走时的情景,爸爸镇定的神色一如往日,妈妈却是眼含泪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将玉儿和弟弟的手拉在脸颊上,紧紧贴住。玉儿感觉到一颗冰冷冰冷的泪珠,悄悄地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最后,妈妈的手松开了,被爸爸拉着走出了门外。爸爸妈妈的身影,很快在沉沉的夜色中消失了。玉儿的手背,还一直留着那冰冷冰冷的感觉。在后来那些长长等待着的日子里,玉儿就越来越感觉到那冰冷,已经慢慢透入了心底,透入了骨髓。 姐姐,你不要担心……弟弟每次从江边回来,都用一种成人般的口气对玉儿说。 玉儿记得那一年江水涨满的日子里,弟弟总在说着同样的话。直到有一天,玉儿回过头来对弟弟说,不要去找了--弟弟看着玉儿已经没有了泪水的脸,不知为什么要叹了一口气。这一年,玉儿要下乡了,弟弟早早就自己打好了行李包,坚持着跟着玉儿一起下了乡。临走时,他说了一句令玉儿很震动的话。他说,我答应了妈妈,要照顾你的。 雨下大了,撒在江面上,是嘈嘈杂杂的热闹。船有些晃荡起来,玉儿觉得自己就在悠悠忽忽中,一点一点地走近了什么。 玉儿往山上走的时候,雨又在稀稀落落地飘洒下来了。雾气慢慢在褪落,眼前的一切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看得出,上山的路是脚踩出来的。寻着较为平缓的地方,弯来拐去,蜿蜒着往上延伸,不难走,可以悠悠停停地看周围的景物。山下的树不多,稀稀落落的。但往半山腰看去,却是大片遮天盖地的林子,浓浓郁郁,令人惊奇。惟有一面凌空突出的石崖显赫而见,崖边傍着一处错错落落的房子,该是玉泉庵了。 雨下久了,到处湿得透透的。路面有细细的水流,想来是流多了,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沟壑,露着沙砾的层面,反见出了干净清爽,无一丁泥泞。玉儿的脚趾从凉鞋的缝隙里露出来,触摸着那水,极清凉的感觉,令人舒坦。雨静无声息地下着,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玉儿开始闻着了空气中飘飘悠悠的清香,慢慢地,觉得心底很安宁,好象有一种很熟悉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地,熨贴着自己一直飘忽着的心。 待玉儿站在了泉边,赶着下来的小尼,看到的那张苍白秀雅的脸上,是极平静恬然的神态。那一眼望去,小尼竟觉得这年轻女子的脸庞非常熟悉。细想,又是不会的,便有了疑疑惑惑的感觉。当她看到玉儿跪下来,用手捧起泉水就喝,不由掩起口惊叫起来。 玉儿闻声抬起脸来,微微一笑,用手背擦着嘴唇慢慢地站起来。然后,静静地看着小尼,好象就等待着什么。小尼惊惑着,想着适才妙玉师父嘱咐自己下来请人的时候,脸上也是这般神色,好象就知道这年轻女子定会答应见她的。小尼惊讶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妙玉师父要主动见一个人。往往是一些有身份的人来烧香时,想拜见她,或也是想商议开泉的事宜,但妙玉师父是从来不见的。令那些有身份的人在禅堂门外等着,听着里面的木鱼声,一下一下的不停歇。听久了,让人心中总有些虚虚怯怯的了。 小尼知道,近些日子以来,山下远远近近的都有了风声,说是现在世道好转了,泉也该清了,可以开泉了。妙玉师父是听到的,却从不做任何表示,也并没有说要阻挡。但她不松口,便是谁也不敢做主去干这事的。然而,这般的等待下去,便也有了许多的焦虑和浮躁。小尼是听到有些烧香的人在私底下说着,得设法逼着妙玉师父在圆寂前,把泉开了才是。小尼听着这些话,不禁有了好些担心。觉得世道是好了,可人心怎么还是那样令人不可信。她担心的还有妙玉师父,觉得师父的精神远远不如以前了。几年来,小尼已经习惯了生活中依靠着妙玉师父。当年父母死的时候,是妙玉师父收留了她,她想不出留下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妙玉师父站在山门等待玉儿。 两人见面的情景很平静。让小尼看上去,就像两个很熟悉的人遇在了一起,不用说话,相视静静一笑,就见出了那亲近了。紧接着,两人相跟着走入了禅堂。 小尼把茶端出来时,妙玉师父才开了口,淡淡的说,这彻茶的水是桂花朝露。玉儿接过来,啜了一口,然后也开了口,轻轻的说,那泉的味道也是这样的。妙玉师父听着,也不惊异,好象就知道玉儿会尝着了那泉水了。小尼悄悄退出门外,心中惊诧着,这两人间的说话和神情,竟像了说禅一般。 后来的事小尼就不清楚了。到了她在外面忙完了再回到禅堂时,发现玉儿跪在了妙玉师父跟前,满脸泪痕。而妙玉师父的眼睛里,也余留着点点泪光。这情景令小尼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见过妙玉师父流泪。 那个晚上,禅堂里的灯光如往常一样,亮了整整的一夜,不同的是,听不到那熟悉的木鱼声。三更时分,小尼不放心的走近门外,听到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那说话声说说停停,说时凄凄切切,停时长叹低回。小尼心中好生奇怪,想不透两个刚相识的人之间,有着什么说不完的伤心事。返身路过天井的时候,发现飘洒了一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抬眼看,满天的阴霾竟散了,一弯新月从云间露了出来,柔柔光华中,那云,那夜空,都见清清朗朗的了。小尼心中惊异着,回到房中,却是睡的极安稳的,她不再知道,玉儿和妙玉师父还会踏着那一地朗朗的月色,出了山门,下到了玉泉边。在那里,两人却是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守着那泉坐着。月色越来越晴朗,周围的景物渐见清晰,高高矮矮的桂花树仍然郁郁葱葱,幽香飘荡.。最后,妙玉师父掏出了那把黄澄澄的铜瓢,舀起了一勺泉水,然后往着那望不到尽头的桂花林轻轻的扬去,水匀匀地落在枝叶上,亮晶晶闪烁一片,犹如将月光揉碎了撒落下来。妙玉师父仰天长叹一声,合掌跪伏地面。一旁的玉儿脸色煞白,紧跟随着跪下。满地月光陡然变得惨白,天地间一片静寂肃穆。 天亮时,妙玉师父圆寂了。 小尼哭跪在跟前,她看到妙玉师父脸上异常平静的神态,就像了却了一件搁在心头很久的心事一样。这时跪在一旁的玉儿,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却有了另一种宁静而又坚定的神色。 到山下远远近近的人知道了这事,玉泉庵的主持已换了新人。从远近赶到时,山门的门匾下,站着的是已穿上了法衣的玉儿,那手里握着的,是原先握在妙玉师父手中的那串佛珠。人们知道,这是正式的传承了。年老的人乍眼看到年轻女主持的模样气度,大吃一惊,觉得与当年玉泉庵初建成的情景极是相似。惊疑之中,也就觉得这事看似突然,但在冥冥之中已是注定的了。尤是这年轻女子的神色之中,更有了一种比妙玉师父硬朗坚定的东西在里面,让人觉得她是可信赖的。 果然,在山下远远近近的人,还在沸沸扬扬地传播着这位新主持的事情时,就听到了风声,说是玉泉庵要开泉了。 开泉的那天,非常热闹。 到来的人第一眼都发现了,原先舀泉水的那把铜瓢,已经好好地摆在了泉边。适值朝阳初升,金子般的光芒从树缝间透漏下来,铜瓢仍然是光灿灿的,令人敬仰如昔。引人注目的是旁边原先竖着“玉泉”一碑的地方,新换了一块石碑,比原来的要高要大,但石碑的上面,还严严实实地蒙着一块红色的布。人们看着便议论了,说是原先的石碑也太旧了,换一块是最好的了,也才衬得起这太平世道。玉儿听着,脸上的神色仍是静静的。 只有小尼,那天一开始就觉得一切是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怪在那里。她已经跟着新师父忙了好一些日子,觉得虽然有很大变化,但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玉儿也如妙玉师父一样待她,让她依然有家的感觉。所以,当玉儿问道,是想继续留在庵里,还是还俗回乡,小尼一口回答说就跟着师父你了。小尼注意到,当她说这话时,玉儿脸上无端闪过一丝惨然的微笑,令小尼心中微微吃惊。 新竖的碑是什么模样,小尼并不知情。当时玉儿托人到北方请来工匠,且在夜间开工。打磨雕凿的工夫,一并在泉边做了。那些夜晚,玉儿必在场守着,好象担心着随时出什么差错。被留在禅堂里的小尼,有时走到窗前往下面看去,那泉边烧着的汽灯白晃晃的,无端的就有了一种惨淡的气氛。灯光下静静站立的玉儿,脸上是一种异常肃穆的神色。看久了,令小尼心中总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泉边,人们争先恐后地挤着。小尼知道,人们关心的是取到泉水,他们每个人手中的桶,都很大。这世道是变了,连盛水的物件也不同了,不再是原先的木的或铁的了,而是一种叫塑料的,又轻巧又光滑,花花绿绿的眩人眼目。小尼想,这东西怎么到了这地方,就有了点不对劲的味儿。 蒙在新石碑上红布终于揭开了。 前面的人最早看到,一阵哗然之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小尼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这个时刻停住了。那新石碑上面,是两个深深镂刻进去的红色大字:罪泉。 静寂中,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玉儿一个人身上。 玉儿走到泉边,拿起那把金灿灿的铜瓢,缓弯下腰舀起了一勺泉水。泉水在铜瓢里溢满着流下,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众人屏住气息,看着转过身来的玉儿,那脸上的神色异常宁静,细看,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她的眼光,慢慢地扫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接触到她目光的人,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了那种虚虚怯怯的感觉,迅速地避开了眼睛。 看着眼前一张张极其平常的面孔,玉儿的耳边,还是妙玉师父那静静的声音: 不要追查……不要追查是谁……都是些普通人…… 普通人! 是的,是普通人……他们很随便很轻松……处理了别人的生命…… 处理! 没错,用的就是这个词:处理! 妙玉师父述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时,就是这样开头的…… 他们说,算了,就在这里处理了…… 那话,说的很随便很轻松。 心开始疼起来,玉儿觉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她发现自己已在不由自主地走向人群……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纷纷往后退去,好象都惟恐玉儿手中端着的泉水会落到了自己的桶里。前面的那几个有身份的人,脸色开始变了。 玉儿惨然一笑,手一松,铜瓢掉了下来,泉水哗的全泼落在地,一瞬间了无痕迹,只留下干涩的阳光。玉儿径直穿过人群,往山门而上。靠近着的人群,分明听到这样的一句话:这泉,能洗罪…… 听着了话的人,脸色也开始变了。 罪……罪…… 一声连一声的回音,一直传到了人群的最后一个。不知谁带的头,人群突然接着接着的都跪下来了。黑压压的一片,跪在了刻着“罪泉”字样的新石碑前。 小尼惊呆了。 阳光灿烂着,却起了风,林涛大作,声音惨然。 当玉儿已站到了禅堂的窗前往外看,那人群还在跪着,黑压压的一片,让人看着心堵得难受。玉儿想起了那天在禅堂里,刚品完茶,妙玉师父起身走到她的跟前,轻声问道,你的名字,是不是有玉?她当即心中一凛,跪倒在了妙玉师父面前。她知道,她一直要寻找的就在眼前了。 妙玉师父慢慢述说起来的时候,枯涩的眼睛里,令人惊异的流出了很多的泪水,好象已经在体内存留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是的,就是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帮人骂骂咧咧涌进了庵里,不断说着那句话:算了,在这里处理好了……这个鬼天气带着走路,太麻烦了…… 是这句话,让妙玉师父听着心一紧,便一下子注意了那些被押着进来的人。 是那个时候常见的情景,拿着刀枪棍棒的人押着被捆绑着的人。那些日子里,说是从山外逃来了很多坏人,便有了这许多拿刀拿棍拿枪或拿着什么的人,满山遍野地搜捕人。玉泉庵时时成了这些人歇脚的地方,看多了,妙玉师父也认出了里面的面孔多是熟悉的,只是他们手中拿上了这刀这棍这枪时,就与平日里来求泉的神情完全不同了。妙玉师父惊诧着,却也不言语。那年头,玉泉庵也差点保不住,菩萨被砸了,尼姑也赶走了几个,也是有当头的人出面说了有政策,才让妙玉师父和老尼留在了这里。 那个晚上被押进来的人之中,有一男一女很显眼。看得出,他们是一对夫妇,中年模样,文质彬彬,虽然已被打得血肉模糊,站立不稳,但仍是紧紧的靠在一起,努力在用自己的身体去撑扶着对方。奇怪的是,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其他人的那种恐惧或凄惶,而是静静的,一种生死相依的安然自若。妙玉师父看着他们,竟有了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一时怔忪着,脸上就流露了什么。那女人抬起眼来,也紧紧地盯着妙玉师父,嘴巴蠕动着,好象想与妙玉师父说什么。妙玉师父微微惊诧,还来不及靠近,就被人推开了。到这帮人喝了水吵吵嚷嚷了一番之后,就开始推搡着那些要处理的人往外走去。那女人在被推着出门的时候,不断地回转头来,远远的盯着被拦在后面的妙玉师父,嘴巴还在不断地张大着,在努力想说出什么,但又发不出声音。妙玉师父紧紧盯着那女人不敢移动眼神,在那女人的面孔终于消失在门外风雨中的那一刹间,妙玉师父突然醒悟到,那蠕动着的嘴唇是在重复着同一个口形。那么,那个女人一定是在说着同一个字!是一个什么字呢?妙玉师傅顿感惊惶万分,那个字一定很重要!是这个要死去的女人,在将一个最想留下的信息告诉她。妙玉师父怔怔看着所有人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后,突然发疯似地转身冲往禅堂。身后的老尼惊惶着追进禅堂,发现妙玉师父在对着一面很久不用的镜子,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口形。 镜子中,妙玉师父发现自己的嘴唇是颤抖的,眼睛里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惊惑和恐惧。老尼被妙玉师父的反常吓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玉……玉……是玉! 妙玉师父终于醒悟过来了。她手一抖,镜子掉到了地上,很响的哐啷一声。与此同时,外面是一声很响的炸雷,整个玉泉庵都摇撼了。 妙玉师父脸色徒变。老尼还来不及阻拦,妙玉师父已经冲出了山门,外面正是雷电交加,大雨如注。老尼惊惶地发现,天井里的那棵最老的桂花树,被劈倒了一大截。断裂了的树干仍然光秃秃着矗立,如矛枪般直刺黑压压的夜空,令人悚然不已。 玉泉边。 终于遇见了那帮人了。不过,是少了人了,少了那些被捆绑的人。当然,包括那对夫妇…… 妙玉师父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们在泉水那里干什么了?在洗手?他们的手沾上了什么,要洗那么久?还有,那搁在一旁的铁铲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上面沾满了那么多湿湿的泥…… 风中雨中断断续续送来说笑的声音…… 竟然挖少了一个坑……让他们夫妇一个坑……正合适了……也怪,别人都在哭呀叫呀,就他们一声不吭……这两个外乡人……到底是什么人…… 坑?挖坑干什么?……活埋? 头顶猛地滚过一连串的响雷,天地如同炸开了一般。 从后面赶来的老尼一把扶住妙玉师父的时候,感觉到那身子如筛子般簌簌发抖。 当玉儿沿着泉边,穿过那高高矮矮的桂花树,一次又一次地往林子深处走去的时候,不断地想起那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妙玉师父和老尼相互搀扶着,也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来回地寻找着,寻找着那可能留下来的痕迹。妙玉师父是在那一连串的雷声响过之后,一下子醒悟到那个女人给她留下的信息,一定与她挂念的亲人有关。所以她坚持想知道,想知道那个准确的地点。 那个晚上的雨下得多大呀……把所有的痕迹在一刹间都抹去了!什么也找不到了…… 是的,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玉儿的眼前,一切在生气盎然,树木仍然葱郁,花香仍然醉人,鸟鸣仍然动听。玉儿还知道,在那山下面的地方,也已经是一片太平盛世景象了。没有人想着要去记住,那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曾经发生过什么罪恶。 玉儿痛苦地跪伏下来,地面是湿的,湿得很透很透,那是雨水?还是泪水?手插入了湿湿的泥土中,果然是冰冷冰冷的感觉,正是那早就透入了玉儿心底和骨髓的感觉。这时,玉儿很清晰地听到了妈妈异常低哑的声音,从那很深很深的地底下,闷闷地传来: “玉……玉……玉……”小尼走进禅堂的时候,玉儿仍然站在窗口前。小尼知道,从那里看到的是玉泉,这几天的月色多好呀,泉边的一切景物清晰可见,如同白昼。自从开泉那天到现在,山上安静极了,没有人来求泉,也没有人来烧香。小尼心中有些害怕,玉儿还是神色自若,每天仍然到玉泉边去,就站在那“罪泉”的石碑前,久久地候着。那把舀泉的铜瓢,摆在一旁,在阳光照耀下仍然金灿灿得耀眼。最后,玉儿便会往林子深处走去,待出来时,脸色还是静静的,什么也看不出。 从禅堂出来,小尼抬起头,月亮好大好圆,突然想起今晚是中秋。想到早死的父母,小尼有了些悲哀,回到房中躺下来,悄悄地流了点眼泪,也很快的睡着了。她没有看到,当月亮最圆最亮时,玉泉边,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人。 那些人是悄悄地到了泉边,才突然撞在了一起。撞见时,看着对方手中的大桶,面面相觑,但也无话,很快地将脸转开了。然后,自然地排成队,一个跟随一个,用铜瓢往自己的桶里舀泉水。舀泉水前,还忘不了跪下来磕了头。那磕头,往往不止三遍,是更多。如此一来,时间就耽误了。后面的人竟也不嚷不闹,静静等着。仔细看,那每个人的头始终低垂着,像在躲避着什么。泉边,新石碑默然矗立,在皎洁如水的月光中注视着每一个人。 舀上泉走到一边,便有了些心急,赶紧就着月色细细来看,发现那泉水的颜色,果然是变回了如玉般温润透亮的微黄,再尝上一口,果然又是原先的清香醇甜了。即刻大喜,转而又感大惑。此时,月色正浓,却突然起了风,悠悠从高高矮矮的桂花树林中吹来,无端地,便有了阴冷惨淡的感觉。 这泉,能洗罪…… 都想起了那句话。惊恐万分中不禁抬首,玉泉庵那扇窗口,闪烁出青幽幽的灯光,分明看见一个静静的身影肃立灯影前。 这同一个时间,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城市里,几个年轻女孩正在一间大学的宿舍里,熄着灯,依在窗前赏着月,吃着月饼,说着话。开始,她们说的是玉儿的事。玉儿给她们来了信,说是已经出了家,嘱咐她们为自己办退学手续和将行李处理掉。她们为这个消息感到非常震惊,转而想起了玉儿的种种行为,觉得这等事发生在玉儿身上,也是不奇怪的,心中便释然了。悠悠然然地又说起了其他的话题,说着,笑着,觉得这个中秋节过得也是开心的。无意间回过头,窗外水银般流泻进来的月光,落在那张空了的床,异常的冷寂惨然,心中一紧,顿时有了一点说不出的怅然。
2001年11月19日写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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