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铜山源
作者:孟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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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多樟树,铜山源下的库溪两岸,一株株老樟兀然而立,树下茅舍幢幢,炊烟袅袅。清凉的库水从当年我们手中的共青渠直冲下来流入镇溪,溪旁几多老樟盘根错节,虬枝缠结。枯槁似的树干有着巨大的疤洞,而那裸露在土石表面的树根却像一只只青筋暴突的巨手紧攥溪崖,雄浑褐色的枝干像巨蟒爬进浓厚的叶绿,如烟如云的巨大树盖像巨伞撑在溪流的上空,经风沥雨。展示着山野原始生命力无比的旺盛。 多年未去杜泽,杜泽肯定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吧?多年来我曾多次想再去杜泽,再上铜山源水库坝顶。再去看看当年衢一中的数学才子,如今还在喝铜山源库水的插队支青---樟树。 往事如烟。铜山源水库这个曾经演绎几代衢州人激情燃烧之地,有一部份黄土的重量曾落在我们这些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挣扎出来的读书郎肩上。 那曾经全靠独轮车、全凭人拉肩挑的水库工地上,是衢州人硬生生用浙西的黄土堆成高48。42米,长252米,顶宽8米,底宽249。18米的重力坝! 当年的衢州穷啊,没有太多的钢筋水泥,要使铜山源成为衢北的“红旗渠”。只有靠血肉之躯!靠手上和肩膀上的老茧。今天,不管谁,站在仍不失巍峨的大坝前,仍会感觉到当年衢州人血肉之躯中那拼命的力量!樟树和根妹就是其中的一对夫妻。唉……这陈麻烂谷的事,说起来就又很幸酸了…… 樟树很冤枉地继承过一个“工商业兼地主”的成份。罪魁祸根当然是他老子,然而他老子樟树伯出世的时候,俄国的列宁同志正脚打后脑勺忙于准备攻打冬宫。推翻沙俄。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连电话都没有,信息不灵,不识时务的樟树爷一点没意识到“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将要送来马克思列宁主义。还在一门心思做发家致富的梦,屁颠屁颠地遵遁祖训,带着堂客、带着樟树伯(后来增加了长工、伙计),艰苦奋斗,刻薄持家,直到柯城解放前夕,也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完成了从农民到地主的原始结累。 樟树出世那天。据说共军已经突破长江天险,国军节节败退,衢州的地下党早已经得到交通员“天快亮了”的字条,京沪杭卫戍司令汤恩伯在衢州开明坊的行署内,军用吉普进进出出,来不及收拾的机要纸片随风乱飞,古城衢州的伪政权在一片风雨飘摇中…… 离行署不远的花厅巷一民居内,随着产房里“哇”的一声嚎哭,樟树家屋顶的古樟平白无故地落下热水瓶粗的一节树干,打破了堂屋一大片青瓦! 满月那天,笑歪了嘴的樟树伯请来了当时柯城首席算命瞎子徐明亮,抱着八斤重的儿子,“啪”!的一声拍在八仙桌上一块“大头”!要求将其:有产阶级接班人算算前程。瞎子见钱眼开,生辰八字,天干地支还没好好摆弄清楚,竟敢胡诌:“令郎天庭饱满,地廓方园,日后必坐----至少也弄个省长、县长光耀门楣。”瞎子一边眨巴着瞎眼,笑迷迷地摸索着当时的硬通货:“到时候你张世根等着白米饭压鼻头,金元宝当枕头好啦---,”未了,还车水带乘凉免费送樟树一个大名---“永乐”。 好在那个时候刚刚解放,还没有土改镇反,神州大地各阶级还没有全部对立起来,要不,妄图把地主的狗崽子塞进省委、县委的反动瞎子不挨批斗,革命群众肯定就会:“生(是)可忍,熟(孰)不可忍了”。 众所周知的中国“运动”史,拌随着樟树成长。镇反,三反、五反,反右、反党集团、反----再后来台湾的蒋先生也吵吵要反攻大陆,弄得满世界人都蠢蠢欲动不得安忱。 本来炼了二年钢铁,饿了三年肚皮的衢州人该休生养息一阵了,但风欲静而树不止,伟人发话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战天斗地开发铜山源这应该是好事。穷则思变,伟人说话真英明。但斗斗眼睛就“对鸡”了,眼睛一“对鸡”就偏离方向。既然全中国都学习斗争哲学,那么斗人也其乐无穷了。人人斗志又开始昂扬起来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什么东西只要一昂扬,就控制不住了,控制不住了,社会就不和谐了。连附近屁溪大队牙齿掉光、棺材板绷绷响的老太婆”都组织战斗队,瘪着嘴,扭着缺钙的腰骨跳开“忠字舞”了。 一贯喜欢拖堂客,当时是革委会的结巴委员周瘌痢,一顶搭拉帽沿的军帽往秃头上一扣,样子比现在的赵本山还难看,一反平时挂在嘴上:“十个堂客九个肯,只怕男子嘴不稳”的心得。一本正经翻开语录第某某页倒数第某某行,读不断句地帮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阶级敌人总是要跳,跳,---出来,这是不,不,---以人们意志为,为,为转---移的客、客、客----。”一个知青听得吃力,又看不惯这个癞痢委员,在台下脱口轻轻说了句:“什么客、客、客,堂客吧”?马上就被揪到台上变成现行反革命了。 那时候,不少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二眼发光,浑身发痒,恨天无把,恨地无环,不少革命的发烧友眼睛红红的,宝书作武器,一天到晚迷着眼总想朝地富反坏右搂火。尽管樟树家田地家产老早就土改掉了,但挨斗的运气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来。 插队前,我与樟树在衢县附中同窗多年。里面的学生,成绩不比一中差,但不少是“一点头(地主、富农)”二点头(资本家)的子女,最起码是工商业或小土地出租之类的头寸,难得几户成份好的,老子是“三点头(党员)的但比例不多。 我和樟树曾有幸上过这样的阶级斗争课:一天,校长宣布:请来一个城关镇里的老革命来作形势报告,说她会“活学活用”,会念毛主席的“辩证法”,有丰富的阶级斗争经验。人还未看见,大家就开始肃然起敬了。我是第二小组,樟树第三小组。大家以小组为单位一列纵队进大礼堂时,一个大金牙已傲坐在高高的讲台上大口大口地吃烟。讲台上既没有报告提纲,也没有讲话稿,只有两包“飞马牌”。 不知是麦克风的原因还是口腔的问题,她的普通话我们一点都听不懂,她说:社会主义,老是让大家听成“石灰主义”;资本主义老说成“基本主义“。还时不时地张开笑脸亲切地称台下:“兔子”(同志)们:“知道吗?(脸立马转严肃)有一个姓张的地主,生了七个儿子,每生一个儿子就取一个名字,(那时好象还没有进口B超吧?这是多年后我才敢提的疑问)每一个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非常恶毒……”,她点上一枝烟:“你们知道神马(什么)字来着?…… 烟象迷雾一样串出金牙在同学们的头顶上迷漫……台下广大兔子(同志)们对这个脑筋急转弯就是转不过弯来,张大嘴巴傻等着-----她目光如电在台下崇拜的仰脸上搜索,青烟徐徐上升婷婷袅袅;她老人家引而不发…… 在紧张肃穆气氛中,突然从她嘴里崩出一串炸雷:“欢--迎--蒋--介--石--回--来”!。就一眨眼的工夫,一共从她嘴里“生出七个儿子”!这狗日的地主。 在空气凝固的状态下,她向台下痛心疾首地告械:“要警惕啊,兔子(同志)们,特别是你们中间出身不好而想改造好的兔血(同学),听说有个叫“黄宇”的,他的老子是历史反革命,他的政论文真写得那么好吗?有的老师竟拿到一中去作范文,阶级觉悟那里去了?!(我们注意到了:政策水平很高的“金牙”对成份不好的同学,用词从“兔子”们,降为“吐血”们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反革命分子正在向你招手呢。”台下惊愕的鸦雀无声。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我偷眼向樟树望去樟树涨红的脸已经接近裤档,…… 在分组讨论时,几个马屁精总结出:革命前辈无疑对阶级斗争观念不强的“兔子”们“当头棒喝”并一致表示:我们革命的“兔子”们一定要严肃帮助“吐血”们与家庭划清界限。 没有多久,我和樟树就被“批准”到杜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 后来,尽管樟树田里耕、耙、抄、割样样精通,劳动态度最好,但还只评上五工分。 再后来他没有选择和我一起闹上调,争进城。他不是不想,而是割舍不下根妹,放不下欢欢与乐乐。而另外一个让男知青火燥的原因:每次名额老是让被摸过奶奶或什么关键部位的人优先拿走了。没樟树的份。我气不过,曾自作主张从公社争来最后几张空白表去找他…… 猪皇鬼叫,热火朝天的猪栏旁,汗流满脸的根妹只来得极用喂猪的大木勺一指,一声:“永乐---!弟佬来啦。”樟树正在隔壁给用布带固定在开孔木椅上的大女儿喂饭,他一边用勺子将女儿掉在围脖上的饭菜拨到碗里,然后将勺子尖碰碰女儿的下嘴唇,待她慢慢张开后再把饭菜一点一点喂进那脸部完全没有表情的嘴里,木椅上曾是知青点人见人爱聪明活泼的乐乐呀……潮润的眼睛在樟树眼镜片后面闪烁,他摘下用棉线吊牢的镜框,用沾满污垢的围裙擦了擦眼睛,苦笑着对我说:“格里蛮好”…… 樟树大名张永乐,一九六六年插队,娶当地农家女根妹为妻,历尽艰辛,发展成今天四口人的真正农户。 如今年近花甲的樟树靠着自己的小猪场;并兼做地方上的土兽医。 日复一日,治愈一只只乡亲们的病猪。 月复一月,卸下一车车饲料,拉走一车车猪粪。 年复一年,农用拖拉机、汽车从猪栏里拉走一批又一批的生猪,竭尽全力,培养了小女儿欢欢成为厦门大学毕业的法学硕士。 历尽苦难,精心哺养着一个为铜山源水库建设,夫妻俩三天二夜没下坝顶,忱误了高烧不退,一丁点大就会给我们男知青们点烟的大女儿乐乐,可怜的乐乐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成了大小便失禁的植物人。 看着眼前这个在精心料理下仍皮包骨头,只能循光作无意识傻笑反应、算来已是二十八岁的乐乐,我心如刀绞…… 就这样。当年班里的数学课代表,绝有可能成为科学院院士,如今已满头飞雪的樟树,一直和根妹在杜泽幸苦地养着猪,服待着乐乐。 五一节快到了,欢欢的婚期迫近,樟树把离猪场不远的卧室粉刷一新权作新房,不容商量地把在宁波大学教书的小女儿、女婿电话招回,就立即拨号,邀我5月5日参加摆在杜泽镇上“嫁娜妮”的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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