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国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卅周年。
一九六八年底,一千多万在校的青年学生被一道“最高指示”发配到穷乡僻壤,开始了他们的知青生涯。其后连年照此执行,长达十年之间,散布在天南地北的知青已多达一千六百万。
为纪念知青上山下乡三十周年,美国的“中国知青联谊会”今年八月底在旧金山湾区举办了两场大型文艺晚会,并邀来了大陆好几位曾当过知青的演艺红星,他们与旅居美国的老知青济济一堂,引亢高歌,颇为热闹。遗憾的是,它的基调和前两年在国内搞的那一台大晚会“共和国的儿女”极其相似,就是将纪念知青运动变成一支青春恋曲和一台怀旧晚会。
每个人对青春的追忆和思念,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又岂能将感性去取代理性?两年前国内那场“共和国的儿女”的盛大演出,捧场者不乏文化界名人、腰缠万贯的“款爷”,还有就是权倾朝野的太子──因为当年在玉石俱焚的文革之中,高干子弟下乡者颇众。他们代表的是一千六百万知青中能够“出人头地”的那一小部分人,志得意满者说起当年的坎坷挫折,反而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本钱,于是青春恋曲唱起来蛮顺口的。然而,别忘了广大老知青当中在社会底层挣扎、为稻粱谋的还占绝大多数,由于文革失学,这辈人基础欠扎实,从当初下乡吃苦到回城待业再到晚婚、晚育、找房子,几乎各种人生烦恼都遇上了,如今又轮到了下岗潮,按年龄层的划分,下岗者最多的应该正是当年的老知青。
对知青运动的评价,其中某些有血有肉的复杂层面,当然可以各人有各人的异样感受,但这是一场荒谬的、应予以否定的运动,这点难道还有什麽疑问吗?
今逢上山下乡运动卅周年,我们不妨来追述一下这场长达十年、波及千百万个家庭的知青运动是怎样落幕的。
知青上山下乡如果有很多可取之处,它就不可能受到一千六百万知识青年和广大老百姓的顽强抵制。十年风雨,知青的抗争从来就未曾停止过。
1975年重阳节,广州爆发了一起大规模的“白云山事件”。重阳登高,本来是中国古老的习俗。而在当时,正值文革第九个年头,在恐怖的政治高压之下,老百姓已经淡忘了这种被指为“四旧”的传统节日和民间习俗了。但在那一年的重阳节,忽然有十几万人涌上了白云山,而且几乎全部都是知青。当时的广州白云山,交通设施远远未到今日这麽便利的程度,莫说是空中缆车,连进出白云山的路径也没几条。措手不及的公安机关,就算紧急出动公安干警,也无法制止和疏散这十几万人。他们只查出有这样一个所谓的“政治谣言”,就是当时盛传重阳这一天,哪个抢先登上白云山的,就会“转运”,偷渡香港将会马到成功,于是在白云山的登高人潮中,到处都有人兜售所谓的“棋盘”,亦即是偷渡香港的路线图。
这起重阳登高案,令当局极为震惊,并马上开始全城大追查。但是,你怎可能在十几万人中找出罪魁祸首呢?白云山事件的突发性,其实是一种必然的预示。它是知青的命运和全体中国人民的命运已经坠入黑暗深渊的一声绝望的呼喊。
1976年,文革结束,但由于“两个凡是”的紧箍咒,很多毛时代的决策还在继续执行,其中包括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然而,就在这时候,又一场酝酿已久的狂风暴雨在中国的大西南发生了。
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是中国的知青集中点之一。那里的知青主要来自上海、北京、成都、重庆和昆明。不幸的是,云南兵团生活之艰苦和政治之黑暗,要超过黑龙江、内蒙古、新疆和海南岛几大生产建设兵团。当年文革中迫害知青的恶性案件,大部分都发生在云南。1973年,周恩来亲自过问和查处的“河口事件”,就是奸污和捆绑吊打知青的大案件,最后枪毙了云南兵团河口农场的一个团长,处分了几百名干部。1974年,几千名知青沿着滇西南的昆畹公路向昆明行进,徒步请愿,昆明与北京都为之震动,最后出动军队,实行逐个强行遣返。1978年,云南兵团又发生了“橄榄坝事件”,上千名知青抬着一个上海女知青的尸体游行示威,一百多部拖拉机包围了草菅人命的场部医院。示威的人群向西双版纳的首府景洪涌去,沿途农场地知青都加入抗议队伍。
1978年底,云南兵团好几个农场地知青在橡胶林里秘密串联,再次发动请愿行动,大批知青向昆明进发,这次军队没有出动堵截,知青涌入昆明,沿街声泪俱下地演讲,最后升级成集体卧轨行动。连滞留于昆明火车站的旅客也一边倒地支持悲愤的卧轨知青。万分震惊的中共中央马上派出调查组,发现云南各农场长期缺油缺肉缺菜,女知青买不到卫生纸,妇科病十分普遍;农场领导的恶劣作风积重难返,知青自杀率为全国最高。在中央调查组到达的同时,景洪农场发起了大罢工,与老挝接壤的孟腊农场砍倒了几百棵橡胶树,当中央调查组抵达知青最多的孟定农场,他们下车伊始,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大约一千名知青黑压压地跪在场部公路上,齐声呼喊:“我们要回家!”此情此景,连调查组的几位女成员也流下了眼泪。
中央仓促改变了决策,仅仅三个月之内,云南十几万知青就人去楼空。黑龙江、内蒙古、海南岛和全国众多知青点也随即跟进,长达十年的上山下乡运动突然结束了。原来国家计委制定的1979年度的八十万知青下放计划,也被放弃了。回首当年,全国知青命运的改变,的确与云南知青的不屈不挠的抗争是分不开的。
提起当年的血泪往事,不由得想起那首充满西南少数民族风情的民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然而来自远方的知青,为什麽不能留下来?为何他们最终还是要离开那一块埋葬了他们的青春的冷土?
知青运动终结了。今日再来给它高唱挽歌也无济于事。诚然,它确实在特殊的年代以特殊的方式造就了一代人。而这一代人又将对中国的命运产生深远的影响。 这才是我们今日纪念知青运动卅周年的聚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