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
作者: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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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是工厂新来的看守老头,斑清癯、谦卑,像竹杆似的高个儿,显得瘦骨嶙嶙。但巴结谄笑的脸上那双狡猾的眼神,使人有几分讨厌。乍看之下,斑是一个处处谨慎、小心迎逢,奉承主人欢心趋炎附势的小人。 午夜工厂下了班,开始巡视工厂,不知从哪里弄来半截铁水管权充武器,拖的遍地叮噹响,不时大声吆喝工厂养着的几条狗。想到斑这种尽忠尽守、而又满八面威风的架势,我不禁哑然失笑,熄灯就寝。 一天辛劳,连上夜班,倒在床上已疲惫不堪。刚要合眼入梦,班拖着铁管震天价响,惊得睡意全消。一阵拖铁管惊天动地之后,工厂渐趋平静,总算能安稳入睡做个美梦了。 不料响声刚落歌声又起,伴着叮叮口当哨拖铁管,可热闹了。那几只不甘寂寞的狗,也跑来凑热闹、狂吠起来,歌声犬吠,此起彼落相应,工厂像开了锅的滚水。斑的歌声时而高吭悠扬,时而婉转低沉。高亢时如汽笛长鸣,低沉时似隆隆火车在原野奔驰。斑彷是食了鹿茸燕窝大补,愈唱愈精神,浑如长江之水,滚滚不息。那几次狗早已聒没了声气了。翻来复去,反复辗转,紧捂双耳,躲避这揪心捣肺的肆虐折腾。看看时间,已深夜两点多了,斑还余兴未尽,即唧哝哝哼个不停。 无奈其何。两眼瞪着天花板,开始数山坡羊。数完白羊数黑羊,两眼朦朦渐入睡,铁管又骤然拖得震天暴响,大概斑又养足了精神,来了力气,汽笛呼啸,火车又隆隆奔驰在大草原上。 哦,上苍!我被斑这种无止无休的折腾弄得差点发狂,恨不得飞身扑下,掐住这老乌鸦逞能的脖子,让他翻着白眼去见上帝. 一夜无法未合眼,满胸愤满,不禁咬牙切齿,诅咒这该下地狱的老鬼。睡眠不足两眼布满血丝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常受老板呵斥。一个月后,斑胖了,我瘦了。 斑的讨厌不只晚上唱歌拖铁管,谄笑的脸上以开心的口吻,大探别人的隐思。弄清别人的半点蛛丝马迹秘密,看来是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了。 斑喜欢像只地老鼠,东瞅瞅,西眇眇,在工人堆里打听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是有人过马路掉了一珠小钱,莫不引起斑浓厚的兴趣。斑穷研到底,一定得弄清楚某年某月某时,那枚小钱掉落在哪条街,哪条巷,落地时滚出多远,有没有人捡。细微的细节,必须问个水清鱼现,斑儳心石落地,眯著眼睛回味无穷。 如是不把别人认为无关痛痒微不足道的一樁小事弄得山穷水无,斑就整天闷闷不乐。 一旦工厂下班,机会来了,斑就四缠烂打,穷追不舍,絮絮叨叨,聒噪不休,直到别人弄到口干舌燥,焦头烂额,斑儳意舆阑珊,放弃猎物,觅找一个斑感兴趣的目标。 对斑,我总是避鬼神而远之,深知一旦被他缠上,准是没完没了。斑从西来,我绕东道,避开斑那讨厌包打探的嘴脸。从我离群寡欢、忧郁的眼神里,对我,斑不啻发现了地球上来的外星人。 斑多方打听,穷知我不谙泰语,孤僻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我的身世,竟从哪里来,莫不惹的斑心痒难耐,寝食不安。斑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只要我的身影在工厂院内一出现,斑就像那只黑暗中伺机捕捉猎物的猫,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无路可逃,非得把我的心肝五脏一一掏出,细细理清楚不可。 碰到这类的突然袭击,我礼貌地一次次像一条手掌中的鱼儿,巧妙的从斑的隙中溜走。我对斑的有意回避,常弄得斑无无可奈何,摇头苦笑。就这样一躲一避。我和斑暗暗较劲着。 一段时间,斑对我表现得冷淡漠视。有时,我借故打斑面前走过,斑不屑一顾的神态,仿似我已不存在这个地球的空间。斑对我的无视,是我的自尊受到伤害,人格受到轻辱,情绪化的内心感到莫名的落幕。 不眠之夜,神思遐想,虽然知悉斑曾是一个印度老板,斑有家吗?斑的家在哪里呢?也许像我一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对斑的憎恶渐消,敌意渐趋平淡。 自从斑进厂巡视,夜夜高歌拖水管,我饿神经防线几乎崩溃,常常失眠以成习惯。 有时,深夜听不到斑沙哑高亢的歌声,大声吆喝工厂里的狗,不能平静就寝之时,觉得万籁寂静,四壁空旷,夜静的可怕,不禁又怀念起斑点来。 几个晚上,工厂里听不到半点响动,连那几只不安静的狗也没有了声气。一经打听,才知斑病了。我心里一乐,有些幸灾乐祸,这老鬼的嗓子不在逞能,但愿老家伙的嗓子长疥生疔,闭上他的鸟嘴,可安然入睡,做个久远的甜蜜美梦。 斑病了。工厂大门旁的小铁皮屋静悄悄的,爱小的门虚掩着,几只慵懒的狗躺在小屋的屋檐下,小屋里传出一阵气阻的咳嗽声。我心里一咯登,看来斑确实病的不轻。心里由然而生的怜悯,我轻轻推开虚掩的小门,斑躺在一张破凉席上,失神的大眼睛瞪着屋顶,秃脑门沁满汗珠,无力的手示意我坐下,斑从我忧虑的眼神看出对他的关爱,嘴角勉强几出一丝笑容说道:“嗯,病了,死不了的。”多可怜的老人啊,因在异乡做异客,天涯漂泊人的同命运感袭上心头。望着斑多皱削廋的面容,心里不禁思绪万千,相对黯然。 斑哆嗦着手从破席下摸出一本汗渍斑斑的像册,微笑地递给我,示意我打开看。并用我能理解的泰语告诉我:“家、亲人、印度。”打开像册,映入眼帘的是斑和他的家人,一张是斑站在恒河边的照片。看到恒河,斑点的眼神放射着异采,吃力地坐了起来。指着恒河:“老了,归回故乡,死在恒河。”望着斑忧戚而又怀有终老故土归宿感的怆恻,我心里一阵失落,一阵茫然。斑有国能归,有家能返,把终老恒河视为归宿的最大幸福。我呢?家在哪里?国在何方?像无根的铜藻,随风的残叶,依风附水,萍踪浪迹,流落天涯。 二十余年火样的青春年华,社会的变迁,历史的更替,我却经历了坎坷的人生,挣扎在风雨的岁月。生与死两者之间,无一不是上苍对我的恩宠。我多思念我四时区飞花的南疆故园,在这异国他乡,只有我知道我是谁。 斑从我沈悒,充满恨意的目光中,知道我饱经风霜心灵遍怖灼痛的创伤。.默默无言的注视,斑似乎领悟到我的人生,看到我命运的缩影。 一年后,斑走了,斑紧握住我的手,指着初升的太阳:孩子,光明,勇敢。我知道你有一个伟大的祖国,苦难的民族。将来你们就是东方的太阳。 白云苍狗,时序逸嬗,岁月不返,转瞬一晃,我已步入中年,常怀念着斑。不眠之夜,常使我梦魂牵念,这位曾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印度老人…… 刘舟 写于曼谷 原载于湄南河副刊(流落曼谷工厂一段真实写照.望知青朋友们喜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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