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北安一九七八 作者:襄河小周


 

  难忘北安一九七八

1978年的开春,襄河冰封的茫野,满目积雪开始消融,处处显得支离破碎,残斑点点,间露杂乱凋零的枯草,寒风吹来,引起阵阵哆嗦。

蜷缩在大宿舍冰凉土炕上的上海知青已不像刚下乡时那样“人丁兴旺”,在这之前,先有人因是“独苗”按政策照顾回沪了,有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上大学去了,还有些人通过各种途径离开襄河另择出路了。每每听到某某人离去,给仍旧留在农场的上海人都会带来一次极为痛苦残忍的刺激,看着自己已被十年风霜完全褪去稚气布满沧桑的脸,想着因忍受不了炼狱般折磨而把柴油浇身自焚的姚学儒(原一分场老师,上海知青),每个人的精神简直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时值我在学校当老师,一人居单间,大宿舍我实在不想多去,是怕受到凄惶情绪的感染,一人呆着又觉孤苦,于是经常唤来时希刚(指导员)、夏宁身(事务长)、云孝(畜牧队长)、秀文(小卖部经理)等当时被人称为“上海帮”的些好友,大家利用各自“职权”,各尽所能,弄些酒菜,边酌边议,在唉声叹气无可奈何之中对前途同样也充满一片迷茫。

到了七八月份,襄河大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呈现出一片生机,蓝天白云下面,金黄色的麦浪随风翻滚,远处山峦起伏,郁郁葱葱,大自然美丽的景色给知青们郁闷的心境稍稍带来一丝抚慰。就在这时,上海知青中相互悄悄传递着一个既令人兴奋又使人疑虑的信息:上海对知青病退返沪放宽了政策,根据病情,有农场局级医院病历证明和上海区级医院的复诊确认,可以迁证回上海,先养病,待康复后考虑安排工作。这无疑使几近绝望的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的光亮,犹如圣徒在奇异的幻景里见到了敞开的天堂,听到了安琪儿的声音。然而旋即又产生疑虑,自己好好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检查不出什么病来。怎么办?此时又有消息说,上海出台了“顶替”政策。对这两条“福音”,真的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之于我,却更添愁绪:既没病,父母又恰在上半年退休,这样岂不是与绝路逢生者背道而驶,更近绝望的悬崖?

整整好几个晚上,我彻夜不眠,拥衾苦思,忖觅救生良策。最后决定自个一人去北安先探探情况,其时正值学校放暑假,行动也方便,于是第二天便搭车去到了北安。

下乡到襄河,首先印入脑子的周边城镇,一是龙镇,其次就是北安了。龙镇后几年去的多,无非是去拉煤装水泥等干活儿,而去北安则多数为散心游玩。这一次我哪来雅兴?看到那些熟悉而又单一的红砖平房,那些在烈日暴晒下无精打采摇曳着的白桦树,那些卷土扬尘呼啸而过的各种车辆,只是更增添我心中的不安和烦躁,一路心事重重,口干舌燥,连冰棍茶水都顾不上去买,连奔带跑地直冲医院而去。

没进大门,就觉得情况异常,人们三五成群,男女夹杂,似乎在讨论什么重大事情,但一眼就能辨出都是知青,而且上海人居多。在他们疲惫麻木的脸上分明充满着焦虑、沮丧和万般的无奈。一丝不祥预感掠过我心头--------。

来不及多思索,我快步穿过人群,挤进大门,一股撩眼刺鼻的烟雾扑面而来,间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味,令人窒息,满耳充塞一片杂乱的嗡嗡声,侧耳细听,沪语为多,不时冒出几句分贝较高的言语,竟都是愤慨之极的上海人骂娘。我无心多顾,直朝挂号处走去,蓦然看到的却是那一尺见方的窗口小木门紧闭着,轻推一下,显然后面已被牢牢顶住,敲敲,也没反映,正有点纳闷,旁边一人告诉我,医院每天八点发挂号纸,限额上下午各30张,一下子发完就止。我抬起手表一看,竟然已近中午12点!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仿佛顿时跌进了冰窖,我觉得有点心慌意乱,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一声凄厉的嚎哭声传来,透过人们耳膜,直刺心间,使得刚才还乱哄哄的议论场面嘎然而静,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又脏又黑的墙旮旯里,一条矮凳上,一个女青年躬背弯腰,双手掩面,强抑的抽泣,引起全身阵阵颤栗,她蓬乱的头发下垂着,遮住了整个头部,但从其衣着打扮并不难看出是个上海知青。同病相怜的隐恻之情使我们的脚步慢慢向她移去,几经询问,才知道她是尾山农场的,已来北安两天,身患心肌炎,本想开些病历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想到医院里挂号时,人们个个都像发疯似的,狂呼乱叫,你推我挤作拼死状,凭她这样纤小羸弱的身体,哪怕再等上十天,也根本别指望抢到号牌,在极度绝望之下,才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听了她的一番伤心话,大家无言以对,有几个男青年忍不住又骂起娘来。这时,只见一位留着超长头发,穿着一件破旧背心,看起来“蛮野的”上海男知青走上前,拍拍女青年的肩膀说:“小阿妹,勿要紧,你跟着我,明天我保证帮你抢到张挂号牌!”,但见那女的抬首瞄了他一下,摇摇头,俯身又哭了起来————。在那个年代,一个陌生男人对一个小女子哪怕是真心实意的关怀,也会引来“动机不良”的猜疑,现在看来,那个女孩绝对是正宗老实的,而恰恰因为是太正宗老实,她的遭遇在那个年代往往会比别人更糟糕。

这时,我才发觉肚子实在饿了,正想着去哪里充填点,一旁作堆的几个女青年还在继续议论着,相互询问着看什么病能叫医生难已确定,吃什么药能让医生诊出什么“病”来,一听就知道她们和我一样,是“有病幸福,无病痛苦”呵。我正唏嘘感慨着,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钻进耳朵:前两天,不知是哪农场的一个上海女知青,为弄点“厉害”的病历,竟轻信别人的玩笑或谣传,往自己动脉里注进了10毫升柴油,不一会儿陷入昏迷,抢救无效,撒手西去!在那一刹间,我毛骨悚然,真的仿佛看到死神的幽灵在我身边游荡着----,觊觎着---,我填肚子的欲望一下子被吓到了九霄云外!

人们常说:快乐的辰光易逝,痛苦的时刻难熬。而我在那个时候却是完全失去了时空感,心中乱麻一团,也不知后来是怎样离开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伤心地,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一个人独自踯躅在了街道的十字路口……。

裹困着我的空气是那么的干燥、混沌,使人无比压抑,吸进鼻喉,直撩得腔内要冒白烟。抬望慢慢西下的夕阳,我纷乱的思绪倒是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我觉得肚子又重新饿起来,并比起先次更厉害。我思忖着先得找个地方弄点吃的,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数点一下有30多元,足够了。顿时人好像精神了许多,脚步也轻快起来,两眼骨碌碌地四处搜寻,没费多时,就一头钻进了一家叫“安源”的小饭店。

说它是饭店,其实也就是在空空如也的破旧平砖房里,放置了五六张人工粗糙打成的方桌,面上油腻不堪,成群的苍蝇在“嗡嗡”飞舞,有几只停落下来,搔首舔足,肆无忌惮,还留下斑斑屎迹。在桌的四边各放着一条窄窄的同样是脏兮兮的长条凳,已经有几个当地人坐在上面开始享受起下馆子的得意。右边墙上少不了那张伟大领袖慈祥笑容的标准像,“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两条红纸对联那是必不可少的,只是伟人像和经典对联在很长时间油雾的熏染下已略显陈黄,并也很容易在上面找到苍蝇到此一游的斑迹。好在我已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近十年,小资产阶级的卫生意识在头脑里基本上已被教育掉了,眼前头等大事,就是吃饭!

在内间厨房的门帘边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些菜名,具体现在想不起,肯定不外乎什么土豆炒白菜呀,酸菜粉条炖肉片等,但我至今仍清楚记得我是点了个熘肝尖,一个豆腐炖猪肉,外加一个拌凉菜。酒是肯定要喝的,一元一斤的白酒我要了六两(那时我酒量是蛮可以的),不一会儿酒菜已上齐,我便独自迅猛干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午饭没吃空肚子,也或许大碗白酒喝太快,才下去一半,就开始上头,觉得脑袋有点晕乎。然而就是这种绝妙的感觉,刺激了我麻木多时的神经,思维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人也一下子觉得阳刚了许多。于是边继续喝酒边理了下思路,发现问题原来很简单:北安住一夜,明天去个早,拼死也要挂上个号。(后来我才知道我疏忽了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怎样搞病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去,一个女服务员拉亮了电灯,这时我才发觉窗外已开始降黑,看碗中酒所剩不多,趁着正在兴头上,又让服务员加了二两,心想,今天干脆喝个痛快,睡一觉,明天?哼,明天看我的!

人一兴奋,酒喝的就快,仰脖一大口,碗竟见底了,有个声音在耳边里响起:不能再喝啦!于是点上一根烟想歇歇,才呼了没几口,突然觉得酒醉的眩晕一阵压过一阵涌上头来,有点飘飘然,恍恍然,飘恍之中我微微眯匝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墙上领袖慈祥笑容许久,耳边隐约响起“东方红,太阳升”“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壮乐曲声,上海北站生离死别的凄惨景象;由那封“反动信”给我带来的二个月“学习班”的生活;割麦、薅草、脱大坯累死累活的干活场景;在北安参加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那些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日日夜夜;像电影般一幕幕呈现在了我脑海,同时又把我的灵魂无情地抛进深深的迷茫之谷,我在“反动信”里“污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言语,一个字一个字像重锤般敲打着我的脑神经,直接震颤到心灵的深处:“在那茫茫雪原和灰色天际间,一群渺小的人,低着头,弯着腰,拖着一只装满粪块的小爬犁,拉呀拉------就像一匹瘦骨粼粼的疲惫驽马,在人生道路上绝望地挣扎,希望在哪里,何处是尽头-----”。

正当我唏嘘往事,恍然如梦的时候,突然一阵躁杂声由门外传来,随即涌进一帮人,叽叽喳喳乱哄哄,小饭店里顿时热闹了许多,只见五六个上海知青(有两个是女性)簇拥着一个穿白大褂的显然是个医生的中年人,在店中央一张稍大些的桌子边围坐下来,其中一个带眼镜看上去倒也斯文的男青年站着大声吆喝服务员快些上酒上菜,也不知他们点了些什么,反正也没过多长时间,满满一桌酒菜便摆好,在一片“喝!喝!----干了!!----”的吵吵声中,我看那个医生连连举杯仰脖,大有“恰似长鲸饮百川”的架势,不一会儿,看他的脸已呈大红,说话也有点舌硬,这时众人蓦地静了下来,一个个从兜里掏出个淡黄色的小本本,(我一眼便认出是北安医院的就诊簿),哈着腰,斜仰着脸,眼神充满着乞怜,“医生,可以帮帮忙开点病历了吧?求求您了-----”。我这时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从心底里佩服这帮小子,同时有点后悔,还夹带着一丝嫉妒---------。

我不知道那个医生是出于对知青的同情抑或总算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笔,挪开了自己面前的碗筷,叫来服务员擦了擦桌面,首先自然是接过两女的递上来的本子,嘴里嚷嚷着“别急,别急,一个个来,都有,都有---”,拿着已写好病历本子的人个个笑逐颜开,仿佛在世界的末日登上了诺亚方舟,脸上荡漾着逃离灾难的幸福。当时我也有点纳闷,怎么无需“病人”开口,医生就能迅速诊出病情?现在想来,我竟是那样的天真,不,确切的讲,竟是那样的迂腐!以致于最后北安之行无果而返也是情理中的必然了我自叹弗如,若有所失地走出小店,这时酒已醒了很多,抬望眼,满目星空,环视周边,点点灯火闪烁,房屋树木都显得影影绰绰,我正彳亍着,忽然闻得身后一男一女轻声的打情骂俏声,没等我回头,两人已走到了我前面,出于好奇,我紧随其后,蓦的这个男人做了一个很猥亵的动作,而女的则报以一阵轻佻的浪笑,接下来的话音传来,我很快就明白了——又是为了病历!病历!!病历!!!

第二天去医院“抢牌子”,时间一到,挂号处的窗口小木门刚一打开,顿时风起潮涌、排山倒海,近百男女知青你推我挤,拼足力气要把自己那只干枯皲裂的巴掌伸进窗口去,指望着能凭触觉得到一块小牌子。“一,二,三------!”,挤在后面的几个男子突然用力举起一个同伴,使劲抛在了前面人群的头顶,在一片惊叫之中,后来者居前,他很快拿到了“救命牌”。我很奇怪,这种很强霸、很挑衅的举动,在任何场合都很容易引发“战争”,而在这里,却没有引来众人的一声詈骂,我想,大概是人类求生的欲望,驱走了人类野蛮的本能?一定是的,一定!

我好不容易有了块牌子,轮到坐在了医生面前,“什么病?”“胃经常不舒服。”,我早已想好自己的“病”,“明天上午空肚子来做钡透”,医生毫无表情地说。“啥——?!”我一下子被敲闷了。。。。。。。。

两手空空返回襄河。转眼秋去冬来,西伯利亚的寒风又夹裹着阵阵大雪向人们袭来,我再也没有勇气挺度这里可怕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公元1978年12月24日,我二十八岁的生日刚过两月,傍晚时分,我携带点最简单的必需物品,把钱和粮票藏进了下乡时妈妈在卫生裤上缝的小袋袋里(下乡时为了路上防窃,相信有许多父母为孩子缝过),没有和更多的人打招呼,独自一人,走上通向场部的大道,脚步蹒跚,不时回首望望,千万种思绪涌上心头,是怨?是恋?是恨?是爱?怎么也琢磨不透,只是在心里反复喃喃地说:别了,襄河,如果是永远的,那就永远的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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