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河旧事系列--老肖之死 作者:襄河


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天就是6月29日了,这是老肖的忌日。老肖因不幸染上襄河三大地方病之一的流行性出血热(克山病、大骨节病、流行性出血热)而故去已有三十五个年头了。

老肖,肖启明。男,上海市第五十六中学六七届高中生。时任四分场司务长。他中等偏高的个头。年青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虽不抽烟,但衣袋里常常放着一包好烟,见人不时发上一根。老肖修养极好,在他生活在襄河二年不到的日子里,我似乎还没见过他和谁发生过什么争执。当有人对其不恭时,他总是息事宁人,一笑了之。

一次,我们几人围坐在炕桌边上打桥牌,老肖走了进来,面带微笑地站在炕边上看。看了一会,他似乎不经意地问了声:谁有手纸?有人顺手递给他几张,他表示了感谢后,像是相当随意地朝门外走去。出了宿舍门,他却飞也似地朝厕所跑去。见此情景,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有人感叹道:老肖的修养真是到了极点!

事务长不好当,尤其是在物质高度匮乏的年代更是如此。老肖从六九年四月份开始担当事务长直到第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染病止,共计一年另几个月的时间。在这不算长的期间内,可以说老肖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工作中。他让上海家人给他寄来了有关烹饪方面的书籍,潜心研究;并虚心地向当地老师傅们求教,结合书本知识,利用当时有限的资源,创造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菜肴(一般人弃之不用的大头菜〈卷心菜〉的菜芯在老肖的手中,经过腌制成了一道既爽口又香脆的下饭小菜)。在老肖的精心管理下,当时的四分场的食堂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我们到襄河后的第一个五·一节会餐时的情景。四、五月份正是襄河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想在这时候整出一桌桌丰盛的酒宴来岂非易事!那天中午我们到了食堂,见到一桌桌摆放整齐,赏心悦目的菜肴时,大家都愣住了:难道我们的老肖会变戏法?熘肉段、木须肉、串白肉、松花蛋、油氽楱子肉、面拖小鱼…….等等菜肴,冒着扑鼻的浓浓香气,直沁入我们的心肺!那是我在襄河几年中所经过的让人记忆最深的会餐之一。

老肖我们如兄长,如大哥。一次他通过关系从龙镇弄来了一些马鲛鱼。到中午开饭时,在食堂外面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到了食堂,听工作人员说老肖安排每条鱼分成二份,一份是鱼头和鱼尾给男同学吃,另一份是中间段让女同学吃。一听这消息食堂里顿时炸开了锅!那些男同学围着老肖直嚷嚷,问为何这样安排?老肖耐着性子给大家作解释,可是激动的人们那能听进去呢,有人甚至还出口不逊,骂骂咧咧的。我看到老肖眼圈红了,眼角挂着晶莹委屈的泪花。此时连长王福来来到食堂,阻止了大家的哄闹,让大家安静下来听听老肖为何这样安排的理由。老肖动情地说:“同学们!大家来到襄河不容易,都是兄弟姐妹!我们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襄河的条件很艰苦,大家都不容易。我想了办法,搞了一些鱼给大家补补营养。相对而言,女同学对环境的耐受力比我们男同学要差一些,她们更需要关心和营养,所以我这样安排。大家可以骂我,甚至打我,但请大家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现场静极了,也不知是哪几个女同学竟抽泣了起来,“呜、呜”的哭声在食堂里回响。老肖简短的话语很快结束了。少顷,从人群中爆发了阵阵地掌声。

二十四日早上,我到医务所上班途径大队部,正好见到老肖正在拿起一些空麻袋往一辆发动着的拖拉机上扔,我边搭讪着边朝老肖走去。走近他时,我发现老肖的脸的双颊部通红、通红,“老肖,你不是生病了吧?”我关切地问道。

“是的,浑身难受,腰疼的厉害,而且还发烧”老肖有气无力地告诉我。

“老肖,生病还准备上那里去啊?现在是出血热流行季节,要注意点!”我语气中明显带着深度担忧:“先到医务所查一查再到外头办事也不迟!”“不行。我托龙镇的朋友买得咸带鱼和镇江酱菜到了。去晚了,怕被别人抢掉了。龙镇回来后,还要到场部去拉点小米。”“老肖,场部一回来马上就要到医务所来,我等你!”我对老肖反复叮咛道:“路上小心!”下午快到下班时间,老肖终于被拖拉机驾驶员扶着来到了医务所。他一进门,我们几个都吓了一跳:老肖脸上全是汗,脸红的像关公,双眼布满血丝,走路时双脚在地上拖着,每走一步“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见此情况,我们立即把他扶倒在诊治床上,让其躺下,我连忙递上了一杯凉开水。韩(兴仁)大夫和冯大夫二人认真仔细地给老肖进行了检查。检查完后,韩给我们几个使了个颜色,于是我们几人随着韩到了隔壁房间对检查结果进行了汇总。老肖的各种临床体症完全符合前不久场部医院下发的关于流行性出血热的诊断依据:“一烧”(持续高烧),“三痛”(腰痛、眼眶痛、咽喉痛),“三红”(脸红、口腔粘膜红、眼结膜红)及皮肤划痕试验呈明显阳性。当时我们四分场医务所几个人全为年青人,年纪最大的韩大夫也不过二十才出头。大家看到这来势凶猛的病都没了主张。冯大夫力主转院到场部去治,韩大夫坚决不同意,其理由是出血热在高烧期根本不能动,稍有不慎,后果不可设想。二人相持不下。“这样吧,让小毛打个电话给场部,看看他们是什么意见。”韩见说服不了冯,只能出此一招。电话好不容易要通了,接电话的是场部孙大夫。一听是老肖得了出血热,和老肖关系极好的孙急得要命。孙非常详细地询问了老肖的各种情况后,认为韩的处置是妥当地:在现阶段老肖应立即卧床接受治疗,不得随意搬动!孙经请求了医院歧院长后表示将以最快地速度赶到四分场来加强对老肖的治疗。听这消息后,当时我的心中甭提有多高兴了:老肖没问题了!

场部医院孙大夫趁着夜色赶到了四分场。他顾不得稍事休息,立即对老肖进行了极为细致、认真地检查。当捋起老肖的上衣,看到布满胸腹部的点点红印时,孙的表情显得相当沉重,他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老肖已经皮下广泛出血,形势不容乐观!孙检查完,把我们几人召在一起分析了老肖的病情后,决定成立特护小组,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对老肖实行监护。因出血热这病在当时是没什么好办法的(严冬:不知现在可有什么好办法吗?),只能进行支持疗法(即保守疗法)。出血热病程分成五期,即:一,高热期、二,少尿期、三,低血压期、四,多尿期、五恢复期。其中前三期死亡率极高,许多患者多死于这三期,而这三期中尤以第一期居多!孙大夫特地到了老肖的病榻前,握住老肖的手,故作轻松安慰其说:“老肖,这病没什么可怕的!你要听我们的话,配合治疗,很快就会康复的!”老肖不失风雅地笑了笑(其实我能看出来,这笑是何等地勉强):“孙大夫,有您在我身旁,我有什么可怕的?等我病好后,还要教你打桥牌呢?”“老肖啊!你现在是处在这病的第一期叫高热期,这过程可能要持续一个星期左右。人可能会比较难受,希望你能坚持住。千万不要挖鼻子,知道吗?”孙大夫不失时机地告诉老肖一些必须注意的事项:“什么地方难受,随时叫我们,我们每时都有人在你身边的”老肖的医治、护理护理工作在孙大夫的统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出血热这病魔真是能折磨人!天天持续不断的高烧使老肖原本丰满的脸宠明显消瘦了不少。因出血热这病严重地伤害患者的肾脏、肝脏,所以治疗原则是禁用各类退烧热、消炎药。看着老肖被病魔折磨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如刀绞!我用脱脂棉沾着生理盐水一边又一边地涂抹着老肖的因干涸开了不少口子的上下嘴唇。因高烧,老肖的口腔、鼻腔粘膜干涸,导致大量脱落,既痒又难受。老肖几次想轻轻地掏下鼻孔,被时时伺候在旁的看护人员阻止。根据省内有关专家的经验:因出血热这病会导致血液内血小板大量减少(血小板起血液凝固作用),一旦出血将是致命的。而殒命高烧期内的患者几乎全是因鼻腔、口腔及内脏器官出血不止。

为了转移老肖的注意力,在其精神稍好时,我总是想法找话题和老肖聊,好在老肖知识面广,兴趣也广泛,找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并不难。提起古诗词老肖来了劲,他对古代边关诗人如岑参等比较有兴趣,他轻声地诵起了:大漠孤烟直……;我们对诗的意境作了种种描绘、探讨,老肖的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

“小毛,吹个口琴给我听听吧?”老肖有点歉意地给我说。

我听到他要听我吹口琴,当然非常乐意。我拿出了口琴,吹起了当时最为流行的朝鲜电影【南江春的妇女】的插曲。琴声一起,老肖居然随着乐声唱了起来:美丽的南江,碧波荡漾……。

在大家的精心伺候下,老肖的病情相对稳定,他的心情似乎也还不错,孙大夫在私下向我们几个表示了谨慎乐观。我们真希望老肖能平安地渡过这高热期。

老肖的病情牵动了四分场所有的知青,每天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为了老肖能有个相对安静的治疗环境,他们一概被谢绝入内,于是窗外总有人头攒动。看到这一张张焦急的面容,我真的是相当、相当地感动!我把同学们的关心告诉了老肖,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宽慰的笑意。

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二十七号下午,因连日劳累,我困得实在不行,见吊水正在进行,就顺势靠在老肖边上的一个铺位卷起的被子上打起了盹来。在迷糊中,忽听有人喊:小毛,小毛,老肖鼻子淌血了!我“呼”地翻身起来,一看,大事不好!鲜红的血如涌泉般地从老肖的鼻腔往外直淌,已经把老肖身上盖的被子染红了一大片。我和孙大夫以最快的速度采取了止血措施。我们用消毒脱脂棉塞住了出血的鼻孔的同时并给老肖注射了VITAMIN—K3(维他命—K3)仙鹤草素等止血药。在忙豁完后,我定了定神,问了下宿舍里其他同志是怎么回事。原来老肖可能是因受不了还是无意中摸了下鼻子,谁知竟会是这样。孙大夫和我们在走廊里讨论了下老肖的病情,孙认为如果止血药物用下去没效果的话预后将会是相当不妙。傍晚,老肖想咳嗽,我端起了盆,放在炕沿边上,把他轻轻扶起。“哗”地一声,大口大口地的鲜血从老肖口中倾出。见此情景,孙大夫的眼中明显流露出了一种恐慌!

孙把韩和我召到外面,神色紧张地说:“现在情况相当危急!如不想方设法把肖的出血止住,事情将不可逆转。想办法去搞些冰来放置在鼻腔处,用物理和药物二种手段,里外夹攻,双管齐下。”围听在一旁的几个同学,听孙大夫说完这话后,全跑了。不大一会儿,他们用脸盆端来了许多从马队深井里采来的冰块。(事后我才听讲是倪国顺坐着打水的皮蓝子下到井下一百多米的深处才弄上来的!倪国顺,男,上海人,上海五十六中学少体校足球队学员。后到七台河煤矿。因暴发性肝癌于七十年代中期去世)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冰块装在塑料袋内,用一细绳绑之并悬挂在炕沿上方平时用作挂毛巾的细铁丝上,塑料袋轻轻地放置在老肖的鼻腔部位。我用心在祈盼着奇迹的出现!

日历终于翻到了1970年6月29日的下午。“小毛,现在是白天还是夜里,能否把压在我脸上的毛巾拿开?我好想看看蓝色的天,我好想到外面走走啊!”“老肖,你要安静点。等病好了,将来啥地方不能去?”我只能好生相劝老肖。听到老肖的话,我感到鼻子里有一股酸楚,视线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

“小毛,帮帮忙吧,求求你了!让我看看吧?瓶里还有多少水?”“不多了,一会就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征得孙大夫的同意后,我把蒙在老肖脸上的垫在冰块下面的毛巾移开。

“哦,水是快吊完了。还剩3/9了。”听到老肖这话,我几乎惊呆了!他为什么不说1/3,而说3/9呢?不解,真的是不解。(而且至今我每每想起这事,就感到无限的困惑)

突然间我发现老肖的眼光如同才挑过的灯芯,变得异常明亮!他的眼光在房间里四处游离,终于停住了。我追随着老肖游离的目光,看到了他的视线停留在挂在墙上的一件平时轻易不穿的白色的的确凉的衬衣上。我会意地把那衬衣拿到他的眼前。老肖挣扎着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件衬衣,嘴唇在轻轻地张合,喃喃地发出一些谁也无法明白的话语。

蓦地,老肖的手从衬衣上滑落了下来,头无力地歪向枕头的一边。不好!孙大夫迅速地用听诊器听了一下老肖的心音,连鞋也没顾上脱,就跳上了炕,用双手在老肖的胸部左侧按摩了起来。一下,二下……随着孙大夫的双手有序的上下起伏,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可是他全然不顾,仍在使劲按摩……。过了可能有个三十分钟的样子,孙大夫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嘴中迸发出了惊天动地哭喊声:“老肖!老肖!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随着孙大夫的哭喊声,宿舍的门被拥在外面的男女知青推开,人们冲了进来,顿时哭声一片!

老肖走了!年青的老肖竟是这样走了。这年他才刚满二十三岁啊!

这天是1970年的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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