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随笔 作者:延安老插


 

 

初一随笔


    人老了,似乎有这么一种感觉:每当别人提起过去,或者,每当身边发生了和过去相似的事情,心坎里面不知什么地方就象被一种听不到的语言撩拨着,接着,一种隐隐的冲动从那地方窜了出来,顺着胸口传到头顶,又发散到自己的双颊……,有时,连手指尖都可以感觉到这种冲动。人老了,老人经常控制不住这种冲动,于是就“凭空”产生出一种欲望:想把自己过去所看到、听到的、感受的一切形容出来。一次听到大骝放声高歌《赶牲灵》,便勾起了我这种欲望;大骝歌声使我想起了那久违了的有情有趣而又“无羞无耻”的陕北民歌,那几乎天天伴随着我,陪我度过了整整10年的乡音。眼下过年了,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陕北的年,尤其是最后一个年。 


    那是丙辰向丁巳迈进的那个年,也是“马踏金蛇向阳奔”。7月份延河发威,6日,每秒近9千立方米的流量袭击延安,将投资数亿元建成,尚未使用的新机场连跑道一起一卷而空。大河水满,小河“倒灌”,淹死了延安城里不少人, 其中一个叫做YXX的老延安凌晨时与一家人一起淹死在家里。据说,他们家本不该死人的,可Y老不知哪跟筋不对,半夜三更用绳子把一家人的手腕子都拴在一起,洪水来了,全家人慌做一团,谁也没跑出去,生生被洪水活埋掉,其中包括他的儿媳——一位可怜的北京知青。Y老是延安名人,建国以后,每当地、市委的日子过不下去时,总要麻烦他进京跑一趟,而每次他都是一路分文不花就到达目的地——新华门,至少也要弄他个百、八十万,再一路畅通无阻返回。Y老被洪水活埋真是延安的一大损失,消息不胫而走,上午就传到了我们这里。老汉们面无表情地唠叨着这事儿,水势仍然凶猛,他们更心疼被水卷走的庄稼。不少年轻后生却愿意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其中一个说:死就死球了,每次要来的钱也到不了受苦人口袋里。 


    这些后生原本是跑到公社通往延长公路的一个拐角那里去看洪水的,多数又是被一个传说吸引过去的。平时,十多丈高的路畔下面几乎干涸的河滩上,有一块七、八米见方的巨大的岩石,朝天的一面凸凹不平,厚厚地翘在那里。活了有些年头的人都说,那块石头要过好多年才翻一次,上次翻个儿是在宣统2年。临近中午,恶浪逐渐退了下去,那块巨石逐渐从浊流中显露出来,不知谁先喊道:“翻过来了,光面朝天了!”我也看到了,那石头的确翻过来,而且,还“不得不”顺着水流挪了十几米…… 
    朴实憨厚的受苦人开始躁动了,心中萌动着一种热情。那种热情逐渐燃烧起来,越烧越旺,烘烤着长期禁锢着他们的框架;祖祖辈辈遗传给他们一种坚定的理念,救灾,只能靠自己……在躁动中,人们很快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虽说仍然穷得一塌糊涂,但几十年了,那年光景最好。长久以来受苦人第一次从心底里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再穷也要红红火火一次。 


    终于熬到灶王爷滚球,到天上嚼舌去了,爆竹声也随着零零星星地响了起来。想想,米酒酿着呢,尽管麸皮多了一些;油膜油糕炸上了,尽管软糜子少了一些;豆腐磨好了,尽管是黑豆的。窗花剪好了,春联准备下了,新衣服嘛……开始拆洗了……。集市上,临近庄户的亲亲、熟人相互串着,不约而同地谋着一件事:“闹红火”。 


    年三十终于降临到这个一向僻静的小山庄,人们在爆竹声声中匆匆咽下了年夜饭。本应在自家窑里守岁,可庄里准备了好几天的秧歌队哪里按捺得住!先是年轻后生、女子“蠢蠢欲动”,终于有人忍不住跑到场院上胡乱敲响了锣鼓家什。听到动静,娃娃们便疯也似的奔向场院,他们把从各处拾揽起的柴火扔在一起,燃起了几堆熊熊的篝火,使已经被几盏电灯照得亮的场院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那天然的喜庆气氛渐渐地吸引去了男人、婆姨,又渐渐地勾去了老汉、老婆儿…… 


    伞头到了,早已等候在一边的“化妆师”们七手八脚用毛笔和彩色粉笔将他装饰起来,很快,一个活生生的“三花”(小丑形象)欢蹦乱跳地活跃在场院上。锣鼓家什变得有节奏起来,伞头撑开了一把花布洋伞,从容不迫地踩着锣鼓点子走起场子来,边走边扭边把手里的洋伞舞得滴溜乱转。扎着红头绳罩着花布衫子的年轻女子无拘无束,撵上伞头,自然而然形成了两路纵队,跟着伞头的节奏大大方方扭了起来,边扭边招呼周围看热闹的人。后生们头扎洗得白格生生的“羊肚手巾”,身穿整旧如新的青粗布袄子,腰间系着从彩旗上撤下来的“腰带”——那些彩旗本是应付乌七八糟检查团来时用来壮声势用的;他们一个个早已跃跃欲试,但仍旧相互前拥后搡,半推半就,终于有一个怯生生地跟上队尾。立刻,二十多个后生一齐丢掉羞怯,一拥而上,跟随错落有序的锣鼓点子展现起自己的“粗犷”来。渐渐地,久违这“活什”的男人、婆姨跟进队伍了,曾经是“老把式”的老汉、老婆儿也跟进队伍了。最后,那些淘气的娃娃也跟了进去,他们有的学着伞头舞弄着手里的火把,有的学着敲锣打鼓的样子手舞足蹈,还有地跟在自己的爷爷、奶奶跟前模仿老人们扭秧歌时不自觉带出来的那些滑稽动作。唢呐吹响了,鼓点子越来越密,整个队伍在伞头的带领下,忽而方队,忽而成圆,忽而“猛虎下山”,忽而“金蛇狂舞”。洪亮的唢呐声和喧天的锣鼓声顺着山沟向上荡去,吸引着邻近山庄的受苦人。他们闻声赶来,生怕错过多年不见的红火。不少人感到有些奇怪:这么穷的队也舍得闹红火? 


    休息了,意犹未尽。不少人都有这心思:到集上去红火一气!说走就走! 


    集上早已人声鼎沸,过去经常声嘶力竭狂吼学大寨夺高产会场上,此刻已被灯火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四支秧歌队正闹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这第五支刚一到,便毫不犹豫由伞头引着,里外三层挤开围观人群,冲进阵里。只见五个伞头聚在了一起,相互作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后,又踏着鼓点分开,各自带着自己的“兵马”绕起场子来。锣鼓点子很急(据说是叫做什么“七锤子”的鼓点),场内已看不出有队伍的迹象,人们穿插着,旋转着,使人感到眼花缭乱,同时也使人兴奋到了极点。浓艳的色彩,沸腾的锣鼓,噼啪作响的鞭炮,情绪盎然的人群……那一切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红火”。那红火似乎想极力照亮乌黑的云天,烘化封冻已久的黄土地。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嘎然停止,场子里的人也静止在那里。从高处望去,里面形成了一颗很大的中空的五角星,星的每个角都由一支秧歌队构成,各自色彩鲜明,真可令人咂舌:观止矣! 


    少许,清脆的笛子、高亢的板胡、悠扬的二胡、稳重的地胡共一起应和着断断续续的唢呐声共同发出了一曲优美的信天游。在音乐的伴奏下,一阵阵粗犷嘹亮的歌声从众伞头喉咙里即兴发出,场子里的人随着缓慢的节拍一边展示着自己的美,一边向周围缓缓退去,直到形成了一大片圆圆的空场。 


    不知不觉地,耳边响起了《跑旱船》,三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旱船分别载着三个身着红装,花头粉面的漂亮女子,在三个头戴草帽,手持木桨作划水状的艄公引导下荡进了空场。在锣鼓声带领下跑了一圈场子后,艄公们各自选择好靠近人群的地方“搁浅”了,艄公门有的用桨翘着,有的狠命掀着,有的使足了吃奶的劲推着,那花船在船上女子的“配合”下,作出各种各样搁浅的动作,随便艄公怎么摆布,就是不能前进一步。于是,艄公门共同吼起了气势非凡的《船夫曲》:“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几十几弯上几十几只船?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艄公去把船来搬?……”接着,艄公门开始绞尽脑汁,“哄骗”起船上的女子,让她们“入套”开船,二人对唱、调侃、叙事……,趁机述说起受苦人的苦乐。 


    终于又开船了。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三只船不断地在场子里跑边、回旋、穿梭、随流、起浪……。秧歌队扭进了场子,围观的人也进入了角色,鼓舞飞扬,如醉如痴,一切形成了一股热浪,三只旱船便趁势在热浪中尽情地荡着、荡着……。那绚丽多彩的场面的确给人以美的享受,和当地残存的妩媚、妖艳的罂粟花比起来,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天然的美,而前者之不过是残渣余孽了。

 
    那场面至今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时常在想,难道那仅仅是千百年来留下的不得不继承的习俗?难道那只是受苦人表达过年喜庆的欢乐?不,那是一种受苦人在困境中的呼喊,是千百年来受苦人对美好未来的赤裸裸的向往!那是人间最美丽的东西。 

 

                                                                         2002大年初一 

 


延安剪纸:春耕、老鼠娶亲


陕北民歌:船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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