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届”众生相之一
作者:wenjunq
|
|||||
永远的老三届
(题外话:那天,恰如banjin所言,出差北京,事情谈罢,便有些无聊。适逢老善来电话,解释了一通何以签字办手续离婚,又决定撤销的缘由。偶然来了些思绪。老善的半生旅程,平凡中其实有蕴含着不平凡的故事,于是决定趁着许多回忆新鲜而且热辣的时刻,敲打起这篇文字来,不然转身就会忘记。敲打到眼睛累了,暂时歇息。以《本文纯属虚构,不许对号入座!》为题,发到《如歌的行板》。然后,又东奔西跑,发了的东西也就了了一件事,但不时还有只鳞片爪涌上来,干脆,重新整理,搞成一篇创作也罢。) 老善今年满过56岁奔57岁去了,在这个年龄上,老毛登基了,华国锋接班了,鲁迅死了,孔子也当上了大司寇还趁机杀了少正卯,就连希特勒也死在这个岁数上。可是老善非但不敢想登基而且既没发达当然也没死,依旧在为生活与事业拚搏。这个年龄的人都恰好赶在共和国成立前一年来到人世,老善的至交老文也是这年出生的。有次两位坐在一起喝着小酒胡侃,老文感叹道:“当年吹嘘‘我们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或者‘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缸里’的时候,心里总有点怯怯的,不像人家那么理直气壮。”老善愤愤地大声说:“你他妈不管怎么‘怯怯的’总还可以吹一下,老子当年是他妈的‘地主狗仔子’,连‘怯怯地’都不敢说!”于是后来,才慢慢地、间或地透露出自己的身世。 身世 老善原籍湖北襄樊地界山区人氏,说话时略带湖北口音,却常常被人误认成河南话。据说他祖上乃是被忽必烈的队伍裹挟从西域流入中原的,于是才有这个怪怪的姓氏。可到了却无从查考只是一代传一代的传言,那些地道的汉族家谱有的竟然上溯到两千多年以前,老善家却连家谱都没有,只知道到爷爷这辈就成了当地的大地主,不知多少代人辛勤劳作节衣缩食才攒下二百来亩土地和青砖青瓦的大宅院,只不过那个山沟里的人家,没有十亩八亩田是喂不饱全家人肚子的。所谓“富”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古语云“富不过三代”,他家连一代还没富过就碰上了土改,这些地和房子被没收了,不但血本无存,就连爷爷本人也因被批斗连气带病死掉了。九三年老善陪老母亲回一趟老家,土改时分得他家正房的旧时长工老白还健在,一口一个“小少爷”地叫,把老善吓得连连摆手;这手还没摆停老白又当着被称为“少奶奶”的老母亲的面交代他的儿孙们:“我们家这正屋是老东家的,自打土改分到我们家名下,那只是帮着保管。几十年来我一直精心保护着这房子,为的是还给人家。人家的东西我们不能白要,白要了别人的东西就算做鬼也不得安宁。趁现在少奶奶和小少爷回来了,说说清楚,以后我要是死了,这房子还是人家的,你们一定要记得还给人家。”这一席话把老善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声明自己毫无这意思,而且永远不会再回老家了,压根儿没有讨回房产的念头,千万莫把老人家的话当真。这不但是老善的心里话,而且他还得为白家老头那番话提心吊胆:万一传出去说他这个共 产党员回来反攻倒算那麻烦可就太大了!老善说,自那以后听见“回老家”三个字都会心跳。 老善他爹当年到武汉求学时,是按照他爷爷的命令成了亲才出远门的,缘由在于三代单传万一断了香火就是头等大逆不道。新娘就是早已定下的“女大三抱金砖”的“娃娃亲”,这才有我们老善没能生在红旗下的遗憾。又没料到他爹尚未学成正果就遇上“四野”大军开进汉口,在一片动员参加革命的热潮中,他爹加入解放大军的干训班,没训多久就救火似的随军南下,及至安定下来与家里联系上的时候,才知道老善的爷爷已经死了,他爹就把老善连同他娘一起接到身边。在这个桂系老巢所在地,南下干部就算“老革命”,升迁一般都很快的。老善他爹又是有大学文化的“老革命”,理所当然就如同坐上顺风船,三下五除二地坐到处长的交椅上了。那时的处长就属于高干行列,并不像现在这样,省城里的处长比街上的果皮箱还要多,当干部不上处长的简直就是人生失败的标志。于是老善当初也就算得上“高干子弟”,自小生活在省委机关宿舍的大院里,在学校也是一路顺风总有个班长组长的干干。无论他怎样地注意谦虚谨慎,走路时那昂头挺胸的姿势,还是免不了高人一等的气派。古人云:“祸兮福所托,福兮祸所倚”,这道理极其简单却又极其深奥于是也格外灵验。光阴转到“四清运动”时,不知怎么的就出了问题。缘由在于他爹要提副厅时算一道坎,需要外调查实他参加革命前的生活经历。本来打算寻到原来的中学找两个人问问便了结的例行公事,偏偏老家那边的党组织硬是确认他爹应属于漏网地主分子,根据就在于他爷爷是虽然土改时就一命呜呼了,可老善他爹不但吃剥削饭长大,而且在当地解放前三年一直是靠地主家庭供养着读书的,属于以剥削所得维生。如此板上钉钉的公文带回来,本地的党组织也无法说什么,曾经又派人专门北上核实,那边的结论硬是不肯松动,反倒是又添上老善他爹放假回家还帮地主家庭理过账的生动情节。据说关键在于老善他爹参加四野是汉口解放之后,倘若在此之前哪怕一天也可以称为“背叛剥削阶级家庭投身革命”;而在此之后就只能算“隐瞒历史混进革命队伍”。接下来官没升上去却被定性为“漏网地主分子”。这么一来老善他爹立马被开除党籍免职查办,老善本人也背上了“地主家庭出身”的包袱,从高人一等的南下干部子弟一下子成为“地主仔”,见人都矮了三分,心境的苍凉是不可言喻的。 老善随之而来的日子苦不堪捱自然不在话下,他爹原本的老同事老战友一下子都躲得远远的,家也从戒备森严的省委家属大院驱赶出来,住进房产局出租的破旧公房里。偏偏他爹又是个心气极高的主,生下来就一路顺风从未交过“华盖运”的,历次运动显然还有不少“违心”的地方,否则休想如此一路顺风步步高升。这一次打击无异于当头棒,整日里除了接受监督改造就没有第二件事情可以做,没多久大病一场接着“交了粮本”,撇下老善和他那没有工作当然也没有工资的老娘。一下子失去他爹的一百几十块钱之高工资,老娘到处找临时工干挣下点辛苦钱发誓要供老善读完大学。白天跑去遥远的罐头厂剥四季豆削菠萝皮,夜里还得领回料来一个一个地糊火柴盒,老善自然也必需帮忙否则就有断炊之虞。只有对好朋友老文才敢说:“那时别人家肉票不够吃布票不够穿,我们家还要偷偷拿肉票、布票出去卖,换点钱回来不买米只能买木薯粉。老子成天喝人家喂猪的木薯粉糊糊喝到怕!” 言及此老善就哽咽着强制别让眼泪流出来。当国家权力成为雇主,所有人都必须仰仗它才能维持生活的时候,一切民主与自由都只不过是海市蜃楼,谁敢不唯唯喏喏必然会头破血流。 文革 那年头“运动”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四清”的涛声尚未到高潮文革就开始了。还没怎么适应落魄地位的老善一下子又变成了“黑五类”,自然过的是雪上加霜一般日子。老善当上了“黑五类”,可与老善一起长大的玩伴们突然间都成了受宠若惊的“老大红卫兵”,革命激情充沛得嗷嗷叫犹如发情的公猫母猫;兼之落井下石本来就是革命队伍里的光荣传统,有好事者更进一步深挖,楞说老善在被他“地主狗爹”接过来之前也是生活在“地主狗爷”家里,吃的也是沾满贫下中农血汗的剥削饭,必须定为“小地主”。老善的日子就更悲惨了,甚至还被那些自幼一起骑着竹马弄青梅的“红五类”们编入“牛鬼蛇神”老师们的“专政队”里。好在工作组多少还懂得点政策,按照“不许整中学生”的规定把他放回原来的班级。躲过一劫不等于逃出生天,老善从此成为“不许右派翻天”的对象之一,不许参加“战斗队”,不许写大字报更不许去串连。又好在周总理发话提倡“徒步串联”,兼之那些最狂热的积极分子们早就“串联”到全国各地去了。山中既无老虎,老善便组织了几个也是因为爹妈有各类问题而不许串联的同学搞了个“长征队”。红袖章上不准印“红卫兵”三个字是必然的,但印上“长征队”却是无法指责的事情。于是他们领得盘缠扛着大锅打着绑腿从南疆一直走到延安。为这事他后来跟许多朋友吹嘘过,大抵是出于一种阅历上的优越感,熬过的苦难就是阅历,能从这儿走路到延安的大约也只有他们那几个人。 这“长征”的故事令许多人钦佩,却没有少被天煞的老文讥笑:大冬天在荒蛮的山野里走那么两三个月,即使神经没出毛病,那脚脖子也得走出毛病来。老善无奈只得自我解嘲:“兄弟啊,你不知道,那时别人都跑出去串连了,我们这几个人就哪里都不给去,那日子你来受受看!要不是老子聪明一点搞成这个‘长征队’走这一趟,就挨守在学校里天天扫树叶,岂不是更惨?”没想到这一辩解反倒更麻烦,这个老文攻击得更厉害:“你他妈的自己脓包,老子当年还是‘右派学生’哩!比你那个‘黑五类’还厉害,属于现行的。我理他们个屁!‘红五类’还没敢串连我就已经串了半个中国,路上查成分我就理直气壮报‘革干!’俺老爹当会计谁敢说不是革命工作?为革命工作的干部谁说不是‘革干’?再说了,你拿个学生证出去谁知道你是什么类?”只可怜老善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点抱怨:“他娘的,当初挨整也不如你现在这棍子敲得狠。” 这个老文家当初没有老善他家那么惨,既不红又不黑属于“拉一拉就过来,推一推就过去”的“墙头草”,革命的领导力量曾经敕封他们为“红战友”。却不料老文那小子历来不是省油的灯,他把发下来的“红战友”袖章翻了个个,弄上几种广告粉调和成不伦不类的颜色写上“花五类”戴着,还故意满学校乱串,拒绝批斗“牛鬼蛇神”、捣乱“破四旧”到处张贴莫名其妙的大字报;弄回来一些小道消息油印成“北京来电”胡乱散发,于是被工作组内定为“右派学生”。却不料没等“革筹小组”进一步行动,这小子倒溜出去“擅自串联”去了。及至串了半个中国回来就煽动全校师生乱跑,甚至大声演讲说什么:“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就看他肯不肯出去串联。出去串联就是革命的,不去串联就是不革命,反对串联就是反革命!”一下子把个学校弄得炸了营,青年人谁不想出去逛逛?几天时间就把“革筹小组”变成“光杆司令”,再往下自然被推举成“司令”,然后演变为武斗,再往下就是坐牢批斗,死里逃生总算最终发配下乡。一直整到知青大回城这才洗脚上田回到城里,一屁股屎没单位敢要,只能自食其力也就成了个体户的料子。 与老文这个同龄人相比,老善确实英明得多。他们从延安串联回来家里早已开了锅,“红五类”、“黑五类”都已经不再重要,“造反派”、“保皇派”成为新的话题。老善察言观色窥测了方向,他专门去找“保皇派”靠拢,主要是他那些军区子弟的同学都在这一派里,他们从父母那里得来不少“内部消息”,知道军队很快就会介入决不会让“造反派”有好果子吃。毕竟势力单薄“保皇派”需要增加力量,既然同学过一场人家也不好总是拒绝,老善于是成为“保字号”之一员。后来他参加的组织果然获得军区支持,这一派群众组织在广西就演变成“联指”。参加不参加活动并不重要,游行示威时能进去排队凑个数就表明了立场,“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的么?道理总是人编派出来的。及至派仗打起来,老善不敢造次,多数时间藏在家里,隔三岔五地去过一下“组织生活”不被人家遗忘也就谢天谢地了。这一手被老善称为“身在曹营心在汉”。到六八年老毛指使韦国清搞大屠杀时,作为“地主仔”的他就躲过一劫:倘若他没参加联指而是参加“四二二”指定会被毙掉再扔进邕江里喂鱼虾。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仅后来中央“处遗”工作组统计的数字就有八万多人,就连婴儿也难逃一死全家灭绝的亦不在少数。可老善活下来了,而且活得不错,不像老文,傻折腾几年只捡回一条有问题的命来。 下乡 及至下乡插队时老善更是占尽了便宜,身为中学生少数派的联指战士彻底忘记了阶级分析,老善糊里糊涂沾了光就被分配到城市郊区,骑单车回家吃午饭也不耽误出工。这比多数派那些倒楣蛋都被分配到边远山区插队的可算幸福到家了。古代传下来的“福兮祸兮”总是要显示它的威力,接二连三的运动特别是“一打三反”之后老善终于还是“现了原型”。除去重新被人另眼相看之外,有了他这个“地主仔”当垫脚石,他们那里的插队青年就得了一个好处:一有招工之类的机会老善的人头就成为帮人家占名额的垫脚石。那年头若不招工就没有一切,老善后来也倒坦白:心里急得要命表面上还得大做文章:“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每逢开会就得高声嚷嚷,不发誓把一切交给党安排就更没有好下场。然而大家都喊不等于大家都做,组织上泾渭分明安排得有条不紊自然有革命需要的道理。眼看着人家一个接一个鞋底抹油,不是参军就是招工要么就“被推荐”去上大学,最后只有老善还被陷在水田里。老善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失望终于绝了望,忽然间“女大学生嫁农民”成为全国知识青年的榜样,那时老善是否受了白淑贤的影响没人说得清楚,不过老善无论何时都坦然承认:那时他娶了个贫农社员的丑女儿就是为了“中和一下家庭成分”。这说法也确实新颖,“中和”两字给他用得非常恰如其分。唯独这位至交老文丝毫不给面子:硬说老善一定是青春难耐守不住空房,为解决性欲煎熬才娶的这个村姑。 不过老善从此以后果真就有了转机,不再被看作阶级异己分子多少也有了点地位,若不是有这个高招老善可能依旧在乡下煎熬,一直熬到“大返城”;但若无 “地主仔”的包袱恐怕就会成为下乡知识青年的好典型,女大学生嫁农民固然是大典型,男知青娶村姑当个小典型也未必不可。那又会怎样呢?没人说得明白。就好比开车刚到路口就碰上红灯,等你再等来绿灯人家已经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唯一可以认定的是,无论哪个前景都不会有今天的老善,命也运也,往往在一念之差里发生极大变化,接下去老善也盼来了招工,灰溜溜地一个人卷起包袱进了市里的砖瓦厂。在他之前依惯例无论哪个知青离开都会宴请剩下的知青,轮到老善离开乡下时即使想请客都没人可请了,他是那个公社最后一个招工的知青。虽然到砖瓦厂也是玩泥巴却有工资可拿的,而且城市户口到手简直就跟实现共产主义没什么两样。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还得了点关照,老婆随后也被“农转非”进了同一家砖瓦厂。这下子老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那个“黄脸婆”老善肯定不会太关心,但那时候孩子户口必须跟妈的,他老婆若不“转非”这儿子就一辈子都是“农村仔”。 留下的唯一遗憾是,老善的“地主”基因看来有点邪不压正,他那儿子接受的遗传确实无愧于贫下中农。革命因子深入骨髓的唯一表现就是:逢人打架他儿子必定参和,不问来龙去脉更不会分好歹,哪边打不过他就帮哪边决不含糊。该出手时就出手他还晓勇无比,无论别人受伤还是自己受伤都得老善破费,有几次这儿子下手太狠被抓进了局子,这种场合宰起人来远比医院更黑。开始时老善很觉得没有面子,就连对知己老文他也守口如瓶。无奈的是那孩子从来不知悔改,老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这儿子依然故我。次数一多老善想要面子也没辙了,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传得快知道的人也就多了起来。老善开始麻木也就无所谓有无,何况人的弱点之一就是苦恼时都渴求发泄更需要一点安慰,老善只有找老文诉说这致命的烦心事。人嘛,尤其是中国人,无论事业有成无成最怕儿子不成,如此一来就连“望子成龙”的希望都没了。老文告诉他烦恼憋在心底只会更加烦恼,憋久了伤身子更加不值。接着给老善出了个馊主意让他给儿子换个环境,年轻人你坏我更坏比着学坏比什么都快,换成陌生环境大家都在学好也就不同了。老善一听就忍不住拍了大腿,接下去找了广州的朋友把儿子安排进了一家技工学校,是交了学费就能上的那种。没想到那小子好景不长,安分了不足俩月就惹出大事:那天他与两个同学逛天河,恰遇上一人逃三人追打的局面。这小伙子又发了激情上去就打,打翻追打别人的一个,额头上跌出个大血口子,伤口缝了七针才收拢。最后才知道人家在抓小偷,那扒手被他救下后逃跑了。后果是老善破费了八万多,虽然免了牢狱之灾学校也不敢收留他了,老善只得领他回家。 升迁 都说是河东河西变来变去总无定数,玩泥巴玩到家也会碰上点升华。全依仗胡耀邦的英明伟大,直到落实政策时才平掉老善他爹的冤案,老善的“出身问题”也就随风飘去。只是刚平反没多久全国的地主帽子一起吹飞,每念及此老善都高兴不起来:“他妈的,老子大好青春年华都已丧尽,这种‘迟来的爱’还不如不爱!”将心比心老文知道他的揪心痛楚,再挖苦人家就显得不近人情。反倒是要给点安慰还得搭上自己,格老子哪家没有诉不清的苦情?我比你更倒霉而你总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公是公私是私老善还是分得清楚的,贴心话千万别跟党说这绝对是关键,心底里有怨气千万只压在心底,开大会开小会照样还积极表态,干工作拼老命却是本能,没法改变了。未几,我们的老善混入党里也就平步青云,先当科长后当厂长日子越过越风光。唯独他心里有个陷阱,就是当初搞‘中和’娶的这个黄脸婆。其实这女人并不坏唯独没有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早就溶化在血液里,老善也曾无数次劝她读点书改变自己。人家回答说:读书过一世不读书还不是也过一世?只要认得数字不给错钱还要想什么?出不得厅堂下不得厨房就连饭菜还得老善来做,否则天天吃她做的“忆苦餐”真还不知日子怎么过。老善说,我儿子都是被他妈教坏的,这儿子从小只要跟人家有什么纠葛这妇人必定吵闹上别人家门,怎么劝怎么讲都没有用场。她只会回答一句话:“我仔自己都不舍得碰一下怎么容得别人打?”听老善说道谁都明白啥都不要讲了,又一个“陈世美”迟早会粉墨登场的。 岁月无痕,岁月如歌。那座砖瓦厂终于彻底关门了,市政府决定把它改建成啤酒厂,山中无老虎却有我们老善,于是顺理成章地老善被任命为筹备组长。用老善的话说:“这么个砖瓦厂认得五个字的就千方百计调走,留得住的都是没文化没本事的,还有大量农村来的临时工,老子这个‘老三届’要不是‘出身不好’当初恐怕也早就调走了!”这“祸呀福呀”的辩证法又开始新的轮回,老善参观学习访问考察忙个没完,朋友们笑道:你这次总算补回了大串联那一次损失。老善乐了:“补回了,补回了,大大地补回来了!还串到欧洲去了一趟。”奇了,建一个破啤酒厂还值得去欧洲考察?老善笑吟吟地解释:“他妈的,人家黄副市长说中国的啤酒不行,欧洲的正宗,要搞就搞世界级的。他带队领着一大帮人,反正是阿爷花钱,财政、计划、城建、工业、轻工、卫生、农业,都有关,哪个部门都不能少,市府全力支持重点项目要落实在行动。其实真考察不过两天,进人家设备生产厂还不到两个钟头,其余十几天都是旅游。比那时‘大串联’舒服多了!” 婚变 这啤酒厂尚未竣工老善的离婚故事就先传过来了。由于本来就是人家的私事,兼之又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惊奇。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其实有权变坏的更多更早。又其实男人秉性就坏,只是由于没有条件露出真面目罢了,一旦条件具备,不是变坏,而是原形毕露而已。再说,老善早就属于搂着个火炉过日子的那类,一直熬油渣似地熬着,怎么可能熬一辈子?不过社会不这么看,现在当了官换老婆,当初做“老插”的时候怎么就过得美滋滋的?又有说,那时是个“黑五类”,人家“红五类”下嫁给他,王八蛋就是王八蛋,一摘掉帽子就混蛋起来了,地主资产阶级本性就是如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实男人的坏秉性都是上帝给的,公鸡坏,公狗坏,就连绵羊也是公的坏,公的不坏还能繁衍得下去么?大熊猫稍微不那么坏,就濒临灭绝了,物种繁衍,非坏不可。只是人不同于动物,于是就有繁衍的秩序,也就是有婚姻制度。 老善之所以这时“变坏”,也是因为有了诱因。这诱因就是他后来的老婆。说到底,男人其实最没出息,他们绝对经不起女人的诱惑,贫下中农对知青的“再教育”里就有一课:“母狗不浪,公狗不敢上。”大约古老体制对女性的歧视和管制,其根由就在于为了治住男性。所以在世界各种不同的地区与种族,不约而同地都严厉地管束女人,例如伊斯兰的教规,你根本别指望看见女人的线条和容貌,只能看见一个个“黑乌鸦”露出一对眼睛。于是男人没了“养眼”的机会也就少了坏念头,不过女人也因此断了“为悦己者容”的可能。老善正是在筹办啤酒厂的过程中,认识了从轻工部门派来的小芳。此女皮肤白皙细嫩,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且人家容貌亦是眉清目秀的,虽然稍嫌矮了一点,但丰满的身材却显得十分性感。一有夸赞老善现在老婆的,老善便假装谦虚说老婆是“肥婆”。那个从不饶人的老文曾经取笑他:“都说胖女人冬暖夏凉,你搂着这样的老婆睡觉,夏天不用空调,省电省钱;冬天不用取暖。”老善笑得眼睛成了“一线天”,傻瓜都知道他一定很得意。 小芳原本也是有夫之妇,那男人曾是她的学长,长得挺英俊于是博得她的欢心。她父亲是市里重要官员,又是穆斯林,对女儿找了个不学无术的银样腊枪头很不满意,而且他更愿意做一个穆斯林的老丈人,便反对不已。据说父女俩几乎闹到女儿要私奔的地步,老人终于投降了。再往后,那英俊小生的毛病越显越多,更重要的是,原来许多不起眼的小青年,逐改革之浪都开始出息,无论做学问做生意或做官的,都比这小白脸更有成就。小芳开始心态不平衡,但无论怎么说那家伙就是不改,当初几乎私奔的恩爱也就荡然无存,打打闹闹若即若离早已成家常便饭。恰好在这时就遇到我们的老善。论身材长相老善都堪称帅哥,据说在他还没当上“地主仔”之前,就有女生给他暗送秋波甚至递纸条,一旦荣膺“地主仔”的称号就什么都没了。而此时老善正值人到中年,又增添了许多成熟的魅力,四只眼睛一相遇,大有相见恨晚的遗憾。一来二去的混熟了,邪念也就水涨船高,终于双方都开始闹离婚,也都如了愿,离完了又结,就成了新家。各自都有一个孩子,约定双方都不许带进家门,打算建造一个地道的两人世界。 背时 这一次又应验了“祸兮福兮”那个永远不败的哲理,老善开始倒霉。如此一来就被许多女性骂成“陈世美”了,更严重的是,他却浑然不知早已有许多双眼睛正暗中盯着他那把交椅,投资几个亿的大项目,其主办在本市当年绝对是一个肥缺,打主意的人多是显然的。且老善在77、78两届高考时还没去掉“地主出身”的帽子,不用说砖瓦厂本来就不打算让他参考,就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过政审关。你自己没报名就别怨组织上歧视你,偏偏过了这村就没了那店,接下去年龄超标,即使打算报名也没了指望。于是他成了“永远的老三届”。有次老善在同学聚会时闲聊,说起当年的日子,老善抱怨道:“那时他妈的把老三届吹捧上天,怎么怎么的能干,怎么怎么的有文化,老子就上了他们的当!后来大学生多了,我们这些老狗全都被打发掉,成了丧家犬了!”有“持不同政见者”告诉他:“你其实自己废了自己,还怨鬼怨神的。你个‘老三届’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比后边那些人学的东西多了点罢了,谁让你自己不读书?现在形势变了,‘上有老下有小’,前边有老大学生顶着,后边有新大学生接班,我们这些当过红卫兵造反派的,中央本来就信不过,利用不重用罢了。偏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告诉你吧,武斗时期我们就有一个口号:‘谢天谢地谢自己,归根结底靠自己。’别怨天尤人了,打点精神为自己找后路吧!” 同学朋友间说说事小,官场里争斗事大。有了“陈世美”这个衔头,老善的官位已经岌岌可危。果然,组织部门找谈话,大意即是一无文凭学历,不合当前的形势;二则离婚造成很坏影响,群众议论很多;三则啤酒厂建制高于原来的砖瓦厂,组织上准备任命一个正处级干部担任领导。至于你,享受科级不变,岗位要变。这一变老善就变成了后勤负责人。而那个新来的“一把手”陆续调进“一朝臣”来,老善的职位由正到副,接着就成了个挂名的喝茶干部了。老善正处在做事狂的阶段,这种日子对于他简直就是煎熬。 看来老善的新丈人对这个女婿还满意,干脆通过自己的老关系疏通,老善转身调进省级信托投资公司去了。这家公司是全省最牛的一家国有企业,直属财政厅管,注册资金就达10亿之多,好气派!老善新鸡入笼,挨叮是免不了的。老总派他追债,这是个临时性的职位,号称“组长”。老善找到老文,照例发了一通牢骚。被讥笑道:“这个位置可大可小,当初中央文革也是一个‘小组’;清查林彪、‘四人帮’还是‘小组’,干着再说吧,不是有话说‘骑驴子找马’吗?就当它是那头驴子好啦。”老善这怨气于是消了不少。有时真是命好不如运好,他有天遇见个朋友瞎聊了几句,谁知道他要追索的债务中有一笔恰好跟这位朋友有点关系。那家欠债单位出地,这朋友单位出钱建商品房。房子已经建好了,可是不好卖。朱老板的“宏观调控”搞得四处一片萧条,兼之还有那场风波引来的抵制。于是这朋友帮了他一把,跟出地的单位一商量,既然房子难卖,给老善一个单元抵债,刚好信托有一批没房子的新婚户,“软着陆”时期国有企业申请建房基本不批,于是两家签署协议了断。老善此举一箭双雕:债务结了,使老总们头疼的房子也有了,深得管他的张副总经理赏识,更得着那些挤在父母家里连做爱都难找机会的小夫妻们的喝彩。随即就传来邓公南巡的各种报道,银行一下子思想解放了许多,整个形势就像那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最紧要的是房价一涨再涨,老善拿回来的房子捡了大便宜,各种夸赞不绝于耳,老善高兴之余又开始忘形。
转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