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 作者:延安老插


 

  大 院

 

1


    小学二年级时,我家住在芳草地最北面的一座大院里。从学校出来向南走不到500米,路过西边女四中那堵高墙和东边一大片菜地,便可以看到那座大院。大院由一圈比大人高出一头的红砖墙围着,里面共有24个小院。这24个小院分成4排,每排6个。每排小院之间都有一条能顺利通过一辆大卡出入的路,路两头都有大门。
    当时我们住在23(号)院。院子里共有大小12间红砖结构的平房,东西各一间,剩下的都在北面。小院南面是21院那排房子的后山墙。院子四周时用普通红砖铺成的便道;中央是一块用于美化环境的土地,足有30平方米。大院里其他的小院也都是这种结构。
    刚住进大院时,很少能见到有人出入,即便有,多半也是些一看便知道是上了点年纪的老婆婆。她们有些是在大院里做保姆的,有些是院里小朋友的奶奶、姥姥。出去时,她们手里都爱提个草篾编织的,染着五颜六色图案的筐子,要好长时间才回来。回来时筐里有了东西:一些肉、鸡蛋、青菜,或者酱油什么的。那些东西并不太重,因为老婆婆们提着或胳膊跨着的菜筐,没有使她们变换那特有的走像,不管下身怎么拧来拧去,上身总是相对在树直位置。她们走路总爱低着头,看着路,和人碰面时会抬起头来,用流露出善意目光的眼睛向你看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低下头走去。这大约是大院里老婆婆的特殊“走像”了吧。
    我那“老婆婆”的概念并不单单来自那走像,那一张张布满了皱纹并夹杂着大大小小黑斑的脸,或她们身上那深色的大襟衣衫或裤脚外面的袜带。她们大都喜欢戴一顶黑色的绒面帽子。帽子的左面装饰着一朵与黑色帽子面料相同的小花;有的帽子前面镶着一块“玉”——可能是玉吧。有翠绿色的,也有白色的;有方形的也有椭圆形的。出门时她们把头后面的发髻全部掖进帽子后面,天气特别冷的时候,索性连耳朵也都捂进了帽子。不少老婆婆要把那顶帽子戴到伏天才肯摘下来,露出由满头苍发汇集到头后,再盘起来罩在一个黑丝线小网里的发髻。除了那藏在帽子里的发髻以外,老婆婆们最大的特点就要算她们脚上鞋子了,前面尖尖的,比我穿的鞋子还小。听老师说,那是旧社会过来的女人,要把脚裹起来才能塞进那双小鞋里去。我曾偷偷拭着裹自己的脚,却无论如何也尖不了。直到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才让我知道那裹在里面的那双小脚是那样的丑陋,那样的残酷!
    大院的叔叔伯伯们几乎清一色的打扮:平常总是笔挺的深色呢子或哔叽的中山装,左上衣兜上别一支钢笔,天冷时外面再套一件深色呢大衣;到了夏天,上身多是一件短袖衬衫,下身一条浅色西装裤,手里有时拿一把蒲扇或折扇。一年四季,这些人总是“故意”绷着自己那副冷冰冰的面孔,走路时也都像院里的老婆婆似的低着头。相互走碰面时都会像触电一样突然闪到一旁给对方的让开路,接着向对方默默点一点头,有的还要目送对方走过去后,才肯继续走自己的路。人们很少说话。父亲母亲说话总是关着门。邻居之间偶尔也会说上几句,不过,就连小孩子从跟前走过也会戒备起来,使劲盯着你,想从你脸上看出你听到了什么。小朋友之间很少有来往,如果在一起多呆了一会儿,就会被各家的大人们叫上名字。听到叫声,也不用答应,也不用互相告别,只是很顺从地转身向家里走去,没有人说你不礼貌,大家都习惯了。这就是那座大院,到处填塞着令幼小心灵难以捉摸的感觉。大人们嘴上嘀嘀咕咕,孩子们心里嘀嘀咕咕。若不是过年过节也能看到一些阿姨们的其他颜色装束,甚至和老婆婆小脚一样尖的高跟鞋,9岁之前的我,真的就只能体会到压抑了。
    记得那时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我独自睡在一间小屋,那是父亲的书库。夏夜难熬。关上窗子,觉得闷热。打开窗子,立刻就可以感觉到那刺鼻的DDT、666和艾腰燃烧的混在一起的气味,时间长了,鼻子火辣辣的,喉咙也会刺痒。还经常有烧纸的熏过来的烟。那是大人们在烧自己写的稿子时冒出来的。每个小院都一样,隔几天就有人在院子中间烧一次,一次要烧掉好多好多。似乎是心照不宣,谁也不奇怪,谁也不避讳,泥土地上经常可以看到那些残留的灰烬。远处的蝉似乎感觉不到这种几乎令人窒息气味,毫无顾忌地将自己产生快感时发出的噪音通过漫漫夜空播散过来,倾灌进你的耳朵。蝉在快乐,可怜的人只好绷紧被蝉鸣颤动的神经,默默地忍受着,忍受着,直到因麻痹而昏昏沉沉。我每每要好长时间才能稀里糊涂睡过去。半夜又经常被周围不紧不慢的蛙鸣唤醒。不只是蛙鸣,还有孜孜不倦的蝈蝈、蛐蛐儿和蝲蝲蛄以及野地里其他一些不知名虫子的嚣叫。要不是还能听见远处几声趿拉板儿敲响砖地的声音或几声没满月的孩子发出的啼哭,我几乎难以再次入睡了。最难熬的是冬夜,有时一觉醒来,只能听到无情的北风呼呼路过时捎带拍打窗户的声音,冷清得让我想立刻知道什么或看到什么才能安下心来似的。与其躺在那里翻来覆去,我宁可穿好衣服,出去上一次厕所,好看到一些窗帘缝隙能流露出来的昏暗灯光。那是大人们还在写稿子,每日每夜,天天如此,父亲也是这样。看到前窗、后窗的灯光,我才感到有依靠,感到安全。等到再回到屋里躺下时,却不再注意那风声,很踏实的入睡了。
    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夜里起来,总看不见父亲房间里的灯光,我开始忐忑不安。
    那之前,父亲也学着大院里其他人一样,烧起自己的稿子来了。我在一边帮忙,保姆领着一岁的弟弟在旁边观看,弟弟很开心,拍着小手,双脚跳着,嘴里叫着:“大火,大火……”我也觉得很好玩,以前,父亲和母亲从不让我靠近火,只能背地里偷偷去玩。父亲却没有我们那样开心,他还有好几年才到40岁,可被火光映红了的那张脸,那紧锁的眉头,那紧闭双唇而产生的皱纹,却好像使他的年龄增长了20多岁,显得比东边那间单独房间里住的LK伯伯还要苍老。
   一天晚上醒来,我套了件棉袄,小心翼翼开了房门,蹑手蹑脚走到父亲房门跟前。看窗户,仍然没有我熟悉的灯光。我犹豫着,想去推开父亲的门,最终还是放弃了。想走开,又不甘心,默默的站了好一阵,不知所措。房里传出了父亲的咳嗽声。他经常咳嗽,母亲对我们说过,内战的时候父亲得了肺结核,好了以后就留下经常咳嗽的毛病。突然,听到父亲说话的声音:“哼,想叫我签字,我就是不签……简直是莫须有……”
   “你小点声音……”原来母亲也在。
    “……HF到现在也不签字……”
    我紧张了。
    上一年级时(那时我家在后海边上),刚认识几个字,见报上有HF就记下了,还总爱挂在嘴边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家里来客人时我总喜欢淘气,母亲叫我人来疯。一次有客人来,我又“疯”了起来,嘴里不停地说:“人来疯,HF,人来疯,HF……”从那以后,家里便想尽办法封我得嘴,不准我再吐出HF两个字。渐渐有点知道为什么不要说那两个字了。
    听父亲说,我有些心慌。我不想再站在那里,匆匆回到自己房里,打开手电,很容易地在一个木箱子里翻出几本书,一共是5本,作者都是HF。屋子里有20多箱书,我平时爱翻弄,只看看出版社和作者的名字,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了。拿起第一本,封面是白色的,上面的字是淡黄色的,不仔细看就难以分辨。翻开扉页,只有几行钢笔字:xx同志后生可畏,多多指正,HF。xx是父亲的名字。再翻下去,什么也看不懂了。又拿起一本,封面是红、黑图案组成的,中间大红图案似乎是太阳。扉页上也有xx同志指正之类的话。翻开里面,好像能看懂一些了,那是一本诗,什么啊啦,新中国啦,救星啦;红啊,毛泽东啊,光明黑暗啊……乱七八糟,一行才有三五个字,没什么意思。剩下的几本,除了里面有些熟悉的伯伯们的名字外,鬼才知道里面在说些什么……

 

2


    天渐渐暖和了,大院外东边的菜地出现了干活儿的农民,经常只有三五个人。放学后,同班的哏哏也经常去地里,他是我的好朋友,去时总要拉上我。套着骡子犁地,看着小驴拉水车,拿着铁锹看着给菜畦灌水……,我还不懂什么叫“有生气”,只感到那菜地比什么地方都好玩;只盼着天不要黑,不要回到那红色的大院里去。
    有几天,父亲话多了起来,尤其是吃晚饭时,总要讲一个好听的历史故事。讲完了还总自吹一下,说他肚子里有十万个故事。当时弟妹还小,孩子当中能把那些故事听得似懂非懂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了。又有几天,除了给我们讲故事以外,晚饭后,夜色完全降临时,父亲还要吹一会萧或笛子。那曲调很难听,有一两句好像和昆曲差不多,但比那要刺耳,是照着一本乐谱吹出来的。原本不知道那是乐谱,后来才懂。里面都是毛笔抄的“工”、“尺”、“上”之类的字,字的下角还斜着抄了些大写的中国数字。乐谱宽两寸,长半尺,是对折成书的,打开后比写字台长一点,两头是几层布粘成的,布外面是摸旧了的浅灰色绸子,上面的字迹不能辨认了,只有一个印章上的图案还能看清楚。每次笛声响了,邻居老M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口入神地听。一次老M忍不住跑进我家,临走时,冲父亲不住点头:“嗯,这恐怕要算作是最原始的东西了,还好,总算遇到你才从书摊上捡回来,不然……”(注:后来知道那是徽班的乐谱,是父亲在杭州一个地摊上发现的。文革时被糟踏了。)
    一个星期天上午,大约10点钟,YB伯伯来到我家,见他热情地摇了摇父亲的手说:“xx同志,你的问题搞清楚了……”父亲边请他坐下边笑着说:“记得两年前在北新桥路上碰到你时,也是跟我说了同样的话,一字不差呀!哈哈哈!”YB显得有些不自然,叹了口气,良久才无可奈何地说:“身不由己呀……。这次又是TH同志关心你,告诉我们要团结好党外同志,还说30年代出了不少人,40年代就不多了……你不要……”他们说别的我听不太懂,说到TH我知道,不过当时脑子没想到“起来……”,而是一下溜到细管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去了,TH就住那里,一年级时,父亲带我去过几次。见面打招呼要叫T爷爷,还有一次Z爷爷也在,大人们叫他Z部长。我不喜欢和大人打招呼,不过还是表现得很有礼貌,这样大人们就会放心地让我离开,急于离开的原因是我知道T爷爷家里养了一只猴子,听说是什么国际友人送的,我每次愿意和父亲去那里是因为我可以和猴子玩耍好长一段时间。突然想起很久没去细管胡同了,也不知道那只可爱的却被人用链子拴起来供人玩耍的猴子怎么样了。
    晚饭后,小院里有些热闹了。大人们聚在LK门前的砖路上高谈阔论。父亲说:应该把院子美化一下,中间设计个大花坛。TA立即表示赞同,说可以和机关建议一下,弄些树苗来,在四个角种上四棵树……。听说要种花种树,LK五(?)岁的小女儿高兴地向他们家跑去,边跑边高声叫道:LK!LK!我也要种花!女孩的母亲赶出来迎住说:别去烦你爸爸。大家和她母亲开玩笑:你女儿很现代呀。她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连我都直呼其名。女孩毫无顾忌,仰着头口吃伶俐地大声“宣布”:我爸爸叫LK,我妈妈叫ZBX,我爸爸是HF分子……。女孩母亲一下尴尬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周围的人也一下沉默了。良久,TA走上前去伸出手,握住女孩母亲的手说:多保重,ZBX同志。周围其他人也默默向她致意,连周围的孩子们也都盯着同伴母亲的眼睛……。我正在旁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到那情景,脑子里慢慢地把从大人那里偶然听到的零零碎碎串了起来:LK,瘸子,在延安时从崖上跳下来摔伤的……在医院里疗伤时,有人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一个好消息——LK同志,你的问题搞清楚了……;到北京成了HF分子……;后来又随便和别人说MZD从来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在延安时,听到不同意见时脸立刻就会沉下来……
    大院也逐渐热闹起来。先是各个小院都互相学着种起了花草树木,接着又有几个胸前佩戴工艺美院校徽的学生在大院围墙和院里的山墙上画了几幅漂亮的画儿,招了许多孩子聚在一起观看。记得有一幅画的是一群留着露出耳朵短发的农村妇女和裹着小脚的农村老大娘手里举着识字课本结伴去读夜校;还有一幅蓝色背景的画上画了一个地球,地球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天安门,天安门顶上又一个毛泽东伸出半截身子在严肃的挥手,地球下面有几个鬼子模样的黑色小人头朝下正滚出地球。
    画儿画玩了,孩子们也都熟了起来。此后,除非夜深了,不时便能听到孩子们互相走动时传过来的清脆的木趿拉板敲打砖地的声音。女孩子们在一起无非是玩跳间(房子),踢毽子,出(chua3)拐,跳皮筋……;再不就几个人坐在一起翻看旧画报。那些画报翻不了几页就能见到CCCP的字样,不是高耸云天的高炉,就是康拜因,再不就是生活比蜜甜的苏联老大哥,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天再热一些,便有人三一群俩一伙,或嘁嘁喳喳,或嘀嘀咕咕,议论哪个院子指甲草长得好,牵牛花颜色漂亮,或者哪个院子的赤包或咕蔫能捏了,好趁没人时去采摘。男孩儿们看见女孩子耳朵或头发上的牵牛花,倒不会说什么,可一看到她们把手指甲、脚趾甲用那种明矾调制的指甲草染成了大红大紫色时,认识不认识都要冲她喊一声“恶心!”听到喊声,她们也只是嘴一撅,用白眼球瞪你一眼算拉倒。男孩儿们大概都喜欢看女孩那不屑一顾的样子才故意去招惹她们吧?
    比起女孩,男孩的游戏要危险多了。上树粘唧鸟,上房打游击,勺蜻蜓,打弹弓……。记得一次,我们几个男孩,把大院外面摞得整整齐齐的红砖玩了多米诺骨牌,捅了个大漏子。有一天最热闹。那天,来了不少记者。一大早大人们在院子里用锅碗瓢盆尽量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男孩儿们则都上了房,挑着头天晚上自己亲手赶制的五颜六色的旗帜使劲摇晃,边摇边歇斯底里般地大声叫嚷,还不时有人点燃爆竹助威。一直闹到天黑,筋疲力尽。从那儿以后,我才明白,大人们原来也和孩子们一样,是喜欢玩些无聊游戏的。无聊之中,我们也做些有意义的事,几个人凑在一起到处去搜刮废洋钉、破铁锅……,然后平均分配,第二天交到学校,为1080做贡献。我们也做些与“科学”有关的“产品”。听说科学院的伟大科学家发明了先进的 “超声波发声器”,很容易做,我们也就一窝蜂地赶制起来。用一只约半尺长的废水管,一端砸瘪,锯掉这端中间的部分,然后镶嵌进一段薄钢片,用过的刮胡子刀片就行。这样就成了超声波发声器,可以用它来烧水、淘米、洗衣服、洗菜,理发店、饭馆都用上了它,据说效率很高。可大家把这玩意儿接在大院里的自来水龙头上,却狗屁效果也看不出来,还浪费了好多自来水,没有一个大人不骂这群小猢狲的。
    在大院东面的菜地里干活的人也多了起来,有时能有三、四十个,我也因此从小就懂得了“人多好干活”的含义了。这么多人,半个钟头就把活干玩了,然后就在地头戏耍打闹玩扑克,唱歌扭舞纳鞋底。那社会主义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至今都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
    过春节了,发肉票了,没有人在意,都理解过日子要有计划,况且,肉票根本用不完。尤其是孩子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一点点连大人们都不关心的变化。况且,那年要开第二届全军运动会,还要在新建的工人体育场开全国第一届全运会,几乎每个孩子都有任务,男孩们要学会倒立,女孩子要练劈叉,都是开幕式团体操时要做的“高难动作”。不参加团体操的也要为国庆10周年做准备。一天放学后,哏哏儿跟我一起回到大院,说好一起练一会儿动作。我俩一边倒立在那儿,一边瞎扯。哏哏儿突然没立住,摔倒在地,疼得他呲牙咧嘴,我赶忙正过来扶他,发现他手腕子扭伤了。“还有两个星期就开幕式了,怎么办呀!叫老师知道改换人了……”哏哏快哭了出来。我说:
    “别跟老师说,几天就好了,这几天你就用一只手,他们看不出来。”
    “还用一只手呢,两只手都快支不住了……”哏哏哭丧着脸说。
     这时,女四中那边的大喇叭里传过来悠扬的歌声“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心里喜洋洋啊喜洋洋。”那是初中女生在合练,也是为团体操准备的。听见那歌声,哏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呸了一声。我奇怪的问他:“你怎么了?”他没有回答。最后,扶着我的肩膀边走边说:“你知道我们那儿都唱什么吗?我教你唱:“人民公社好,吃饭不要钱,一个窝头俩咸菜,让你吃饱饭……”他一边唱着,一边用另外一只手表演着,把我逗得止不住笑,只一遍就学会了三段歌词,最后一句是“让你饿死算” 。母亲回来了,在旁边听了好一阵才对哏哏说:“哏哏儿,吃晚饭再走。”“好吧。”看着他痛快的答应了,我很高兴,以前,我在他们家也是这么痛快答应的。母亲一边往他手腕上抹药,一边问他:“你中午吃的什么?”哏哏不满意地说:“学校练队晚了,等到了食堂人都走光了,什么都没了,只从大锅底刮了一碗菜汤喝……”母亲说:“以后晚了,就到这里来,和M一起吃。”……
    全运会开幕式终于开始了,我们表现得很出色。可以回家,我那高兴劲儿一下全没了。小院里的花草无影无踪,地被翻了一遍,院里的人都在那里干活。看了半天才明白,大人们要在他们亲手设计的花园里种大白菜了……

 

3


    邻居TA顾了个年轻的四川保姆,个子似乎比我还矮。据说是机关介绍的。她很热情,见了男的叫x先生,见了女的叫x师母,奇怪的是她似乎认识很多人。母亲说,她刚结婚男人就被抓起来了,来北京是想告状,可谁也没有办法。
    五年级暑假的一天中午,快到吃中午饭时,我突然发现四岁的弟弟不见了。急得我心里一下没了底,假期里带弟弟是我的活儿,谁知自己玩疯了,却把弟弟丢了。和大院里的小伙伴翻遍了整个大院也不见踪影。那四川保姆突然提醒我,说看到我曾带弟弟去过商店买冰棍,也许……,我也只好心怀侥幸,昏头昏脑地朝2里路外的商店走去,一路走,一路带着哭声叫喊着弟弟的名字。拐过两个弯,发现弟弟摇摇摆摆地向这边走来。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我迎了上去,一把抱住他。弟弟伸出小手张开,只见手心里有五分钱硬币,难怪母亲早晨说少了五分钱。我埋怨道:“你怎么没买冰棍?”弟弟嘟嘟囔囊地回答“商店里个个都没有。家里也个个都没有”个个(ge3 ge1)是弟弟的口头语,意思是“什么”。
    星期天,母亲在火炉上熬了一大锅稀饭,还没到吃饭时,弟弟又开始嘟囔上了。爬高去看看饼干盒子,“个个都没有……”,又下来打开碗柜门,还是“个个都没有……”。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稀饭马上就好了”,说完就打水去了。我在远处只见弟弟摇摇摆摆迈出门,向火炉走去,还没来的急喊出口,弟弟的小手已经伸进滚开的稀饭锅里,只听弟弟惨叫一声,接着那锅稀饭整个倒下来,留到他的腿上,脚上。母亲正好赶到,把一桶冷水全都浇到弟弟身上。此后好长时间,家里没有多余的交谈,没有了欢笑。全家都在和弟弟一起忍受着炎热,忍受着伤痛……。
    上六年级了,一天回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令人毛孔悚然的哭声,是那个四川保姆的声音。我跑进院子,只见她跪在我种的那棵杨树下号啕大哭,还不时地用头撞着树干,边哭边喊:“你好没良心……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你显什么能啊……别人都不说你说个啥子哊……你说那话顶个屁用啊……”任凭周围人怎么劝都没有用。见我回来,母亲递给我一块手绢,向我示意了一下。我接过手绢走到她跟前,只见她头上磕满了血印子。我默默地将手绢向她伸去。见到是孩子,她似乎强迫自己不再哭下去,接过手绢但又忍不住呜咽起来。大家不失时机地将她扶起,慢慢将她扶回房里。留在后面的人小声议论着:“来信说,进去以后又说大跃进怎么怎么。”“不知还有什么事,反正枪毙了。”过了几天,在离哏哏家不远的一棵槐树上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吊死了。
    中秋节,父亲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讲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故事。TA讲了狼吃小白兔的故事,他的故事没有结果,只是不断的问大家,善良的小白兔怎么才能不让狼吃掉。孩子门想出了好多办法,可他说,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办法。那一夜是小院的“最后的晚餐”。
    此后,大院又逐渐静下来,不光是那趿拉板敲打砖底的声音逐渐少了,就连周围的蛙鸣和虫叫也很少听见了。人们又开始“敬而远之”,直到两年后,我们从大院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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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勾起了很多童年不快乐的回忆,可是又不想写,懒懒的。 白云鸟 2001年6月19日 00时06分47秒 (0) 

·   JJ好文采! banjin 2001年6月18日 23时13分24秒 (0) 

·   捏造事实,恶意攻击毛主席。 革命下一代 2001年6月18日 18时56分45秒 (2) 

o      你这孩子烦不烦呀! 南风粤韵 2001年6月18日 22时38分26秒 (1) 

§          谁说他是孩子?! banjin 2001年6月18日 23时07分21秒 (0) 

·   性情文字,忧患人生。 J 2001年6月18日 10时54分13秒 (0) 

·   冷清、压抑、无生气——热闹、宽松、生机勃勃——冷清、困惑(小兔子怎样才会不被吃掉?) 老老糊涂 2001年6月18日 09时00分20秒 (0) 

·   童年的眼睛,成年的笔触! 西里村 2001年6月18日 07时20分59秒 (0) 

·   先存起来,明天仔细看,字里行间的再找找。 宇鹏 2001年6月17日 23时54分35秒 (3) 

o      又要出门,昨天赶着写完。没检查,别字太多。 延安老插 2001年6月18日 07时21分03秒 (2) 

§         延安一路平安! 西里村 2001年6月18日 07时26分06秒 (1) 

§ 谢了。 延安 2001年6月18日 07时30分37秒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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