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枣儿
北京朝阳门外1.5公里是东大桥,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
现在那地方是个闹市区:蓝岛、卡马、百脑汇、肯塔基、麦克唐纳……形成了一小部分大都市的框架。可四十年前,那一带却是满目苍凉。
当时,那条东西方向的马路很窄,没有马路牙子,路边是土路和石子路夹杂的便道。记得二年级的时候,便道很难走,尤其是布底鞋快磨透的时候,脚总是被硌得很不舒服。平时还可以凑合,遇到下雨天,那便道就成了“水泥路”,一不注意就在土路上“跐溜”,接着不是“四脚朝天”就是“嘴啃泥”。吃过亏得人便不再走便道了。可刮风的时候就没办法了,那便道一见风立刻成了“‘扬’灰路”,即便在马路中间走,那尘沙也会铺天盖地追着向你脸上和眼睛里扑去。
马路很窄,来往的车辆也不多,除了又小又矮的红颜色公共汽车以外,见得最多的便是洋车和马车,吉普和小轿车是很少见的,骑自行车的也不多。放学后,几个同学——有男生,也有女生,经常一起到路边看一会儿过往的马车。那两个胶皮轮子的大马车,那眉心吊着红樱的驾辕高头大马,那挥舞着长长的、细竹拧成鞭杆的洒脱的车把式……,一切都令人神往。
路南——现在的卡马商厦那地方,有一家客栈。客栈临街的一面用土夯了一道“又高又厚”的墙,中间开了个能容马车过去得辕门。进门便是一个宽敞的院子,里面栽着七、八跟带有碗口大铁环的木头柱子。院子北面左右各有一排木头马槽,大约能同时拴下六匹马。从两排马槽中间的路可以进到后院,大约是客房的所在地吧。我们最盼望的是那些过往的车把式能在那里歇脚,那样的话我们就有机会和大马亲热一会儿了。
每当看到过往马车上的车把式跳下车,打着鞭稍儿吆喝着牲口要拐向客栈,我们便“粘”过去,有的在大马旁边边走边跟着瞎吆喝,有的跟在车把式后面小跑,边跑边问:“大叔,歇脚还是驻店?”有的跟着车察言观色,见赶车的不太讨厌,便窜上车去。窜不上去的则摽到马车后面,跟着马车一起进了院子。见大家粘了进来,多数车把式都佯装厉声厉色,将大家呵斥开去。那话语粗鲁得不堪入耳,却没有一个人在意,都乖乖地离开了车。这时有小伙计迎上来,边帮助卸牲口边问这问那,无非是钉掌吗,要料不要之类的。多数人自带草料,只是换马掌。卸下牲口,车把式不再操心,径自往后院走去。那伙计将马粪兜里的马粪倒在墙角,抖落干净,放到鞍辔一起,接下来独自牵着马在院子里遛了起来。马放松下来,有时会前腿跪下,接着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打一两个滚儿,然后前腿一支,后腿一撑猛地站起来,仰起头用力晃几下,打几个“鼻喷”,或是摆开架势,身体用力耸几下。舒服够了,该“喝水”了。早有一个同学把水准备好“伺候”在一边,另外两个同学一起拎着小铁桶过去慢慢地送到马的嘴边。准备水是轮流的,饮牲口更不用说——大家都喜欢看大马喝水的样子。大半桶水很快就见底了,大马会抬起头来,踏几下步子,又冲你点几下头……,看它满意的样子,我们也像解了渴一样,咂巴几下嘴,咽口吐沫,心里满足极了。
在那儿玩得多了,慢慢的与那些车把式也熟了起来。其中有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把式,瘦瘦的,大约六十岁开外吧,我们先是叫他山羊爷爷,后来又叫他山羊公公(记得语文课本里什么地方有个山羊公公),最后就干脆叫他老山羊了。他冬天总戴着一顶毡帽,有时是树皮色的,有时是深紫红色的,还有一顶是白色的。身上披一件半长的没有面子的羊皮大衣,里面是一身显得十分干净的青色土布棉衣——也许是那白白的山羊胡子和白白的羊皮大衣衬托的缘故吧。到了夏天,他总是把头刮得锃亮,上身一件白粗布坎肩——说是坎肩,实际上是前后两片布用几条布条连起来的那种东西(谁知道那叫什么呀?)——下身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布鞋,脖子上总搭着一条白毛巾。他要是想住店,离老远就有节奏地甩起了鞭稍:啪——啪——啪啪……,一听便是他。老山羊隔三岔五就来一趟客栈,歇上一半天就走。来时车是空的,回去时拉满了货物。有时走之前,紧邻客栈东面种子店里的伙计们将大袋小袋的种子装满了车;有时走的时候,他将车赶到路北一个院子里满满装一车黄土拉走;还有几次,从对面的棺材铺(现在的“麦克唐纳”)拉走了漆黑发亮的棺材,临走还要从客栈西面的尼姑庵里买了些香和纸……
其实,老山羊拉走什么我们并没太留神,我们关心的只是那匹枣红大马。那匹马全身的毛顺顺溜溜,油光发亮,手摸上去滑溜极了。拍一拍身上,就会有一种“肉墩墩”、颤巍巍的感觉传到手上,甚至胳膊上,“‘味道’好极了。”见我们迎上来,那马总要抬一下头,然后喷喷鼻子,那算是向我们问好吧。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儿,叫大枣儿。一方面因为它是枣红色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它的后背上烫了一个“枣”字。我们逐渐熟了,老山羊和店伙计也不再干涉我们之间的事了。我们牵它溜弯打滚儿,给它饮水上草料。换马掌的时候,它不用拴在柱子上,我们牵着它,陪它“说话”,像哄孩子一样对它说好话——其实这都是多余,大枣儿很乖,知道应该做什么。每次它都很自觉地抬起蹄子,摸索着放到小凳上,等着伙计来“处理”。有时,大枣儿会低下脖子,用头在你胸前蹭来蹭去,那是它身上痒了,这时便有同学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鞋刷子,帮它去“刷痒痒”。我们经常给大枣儿找些零食来吃,罗卜、白菜、白薯……那都是从附近地里弄来的。有一次,我发现兜里剩有一块糖,突发奇想要给大枣留着——我本不知道马本来就喜欢嚼糖块的。好不容易等到老山羊来了,我一反常态,悄悄缩在一边,等别人和大枣亲热够了,才找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颤巍巍地伸出小手,托着那块攥了许久的发了粘的糖块凑到大枣的嘴边。大枣儿先是惊得仰了一下脖,接着伏下头来靠近我的手嗅了嗅,然后撅起上嘴唇,把糖块够到嘴里得意地嚼了起来。嚼完了,大枣儿甩了甩头,接着用一只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这分明是:还吃。我一下不知所措了:就一块糖,上哪儿再去找!哄哄它,牵它溜弯吧。可它并不罢休,我在它前面走,它紧跟着,不时地撅起上嘴唇去够我头后面的头发。同学们看到了,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儿,没办法,只好坦白了。大家急忙去翻自己的兜儿,还不错,一共掏出三分钱。我跟着大伙儿一气儿跑到对面棺材铺旁边的商店,买了六块硬糖块儿,一人分了一块攥在手里,飞快地跑回客栈……,从那以后,看大枣和我们要糖吃也成了一个固定的节目了。
老山羊见我们对大枣儿好,也对我们好。买了块烤白薯,自己没吃先每人掰一点给我们。知道大家想玩炮竹,就到棺材铺里去买“摔炮”(那地方买的就是卖……之类的东西),让大家摔个痛快。又一次,它让我们帮他算账:一斤二角七分五,一百二十斤多少钱。我第一个回答:“三元三角!”老山羊的胡子立刻撅了起来:“啊?按一斤两角算,一百斤就是二十圆!你算得连十元钱都不到!叫你做买卖非陪得连x x都x不起!”我脸发起烧来……从那时起,我知道算算术还有那种“思维”方法。
……上五年级了,我们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大枣了。四年级时,马路重修了,还通了无轨电车。马路上起自行车的人多了起来。不见了“拉洋车的”,代之的是“蹬三轮的”。便道也重修了,路边的客栈、尼姑庵改建成临街的简陋住房,种子店改成了粮油店。街对面的棺材铺一部分改成买文具的地方,另一部分变成了照相馆。周围显得明亮了许多。但这一切并无法使我们忘记大枣……。
一天放学,我们在校门外下坡的小河里“打冰出溜”,不知谁发现对面南北方向的马路上不紧不慢走过来一辆马车,那时候马车已经很少见到了,好奇心使大家一拥而上,向上坡跑去。刚到半坡,就传过来一声马的长长的嘶鸣,那声音中带了几分悲凉。跑到马路边时,那马车早已停下。车上有一口特大的柴锅,上面摞着几层笼屉。一个老汉在马前面用力拽着缰绳想让马继续走路,可那马死活不挪窝。我们一眼看见那马背上的“枣”字,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大枣儿!就是大枣!”看看那老汉,戴了一顶破毡帽,左边一片“帽耳朵”开了线耷拉下来,挡住了一半眼睛,嘴上没留胡子。上身穿了一件破旧的棉袄,前胸上粘的污垢在阳光下发亮……。我们没管他,直奔大枣,有的拍拍它的背,有的抚摸它的身体,有的给它挠痒痒……我站在马头前面,稍微向上伸出手,摆弄着它的两只耳朵,轻轻和它说:“你的毛怎么变得这样扎人呀?身上也那么硌!诶?你脑门上的红缨到哪儿去了……”大枣儿轻轻地晃了一下头,用嘴伸向我的头发,我没有躲,任它用下巴在我头顶蹭了几下。大枣突然缩回头,用鼻子在我的衣兜处嗅来嗅去。我想起来了,兜里有糖。我把糖掏出来,看了看,咽了口吐沫,托到大枣嘴边,大枣够到嘴里香香地嚼了起来。
这时,旁边的老汉过来边用胳膊拦开了我们,边有气无力地说:“少先队员们……别玩了,我要赶路了。”大家这才注意到,那声音是老山羊的。“老山羊……”“山羊公公,你的老皮袄呢?”“山羊公公,你怎么老不来了?”“老山羊,你的胡子呢?”……任凭大家七嘴八舌地打问,老山羊却一句回话也没有。“山羊公公……”我揪住老山羊的袖筒子轻轻摇晃了两下,含着眼泪轻轻嘟囔着央告他:“再让我们陪大枣儿玩一会吧……”老山羊慢慢地伸回胳膊,不声不响过去牵住缰绳,捋了捋马的鬃毛,然后一拉缰绳。大枣微微向我们歪了一下头,然后顺从地跟老山羊走远了……。同学们都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有的手托着下巴,有的用手支撑着身子向后半仰着……。我也坐下,悄悄低下头,任凭刚才在眼圈里转悠了半天的热乎乎的东西扑塌扑塌地落到地上。许久,没有人说话。
六年级毕业典礼完了以后,我一个人在路上又见到了大枣。这次它没有拉车,一个年轻后生牵着它。它身上的毛参差不齐,瘦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根肋骨的轮廓,肋骨后面的肚皮瘪进去,显得胯骨十分突出。耳根下凹进去很多,眼眦下混合着泪水和眼屎。看到那样子,我不由地想起毕业语文考试的一个解词——骨瘦如柴。我肯定那是大枣,因为我见过的马中只有一匹背上烙上了枣字。我赶上前去打问:“叔叔,原来赶这匹马的那个人呢?他原来是留山羊胡子的。”那后生停了下来,没好气地回答我:“他?葛凤枣?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羞死的吧。”
“怎么会羞死呢?”
“明明是他在食堂贪污,还硬是恶人先告状,诬告人家管理员。开会叫他坦白,态度不好,一口痰没咳上来,就这么死了。”
我听不明白。
我拍拍大枣的前额,想和它亲热一会。任凭怎么逗它,它都无动于衷。
大枣已经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