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纪实 二四 作者:郑GR


二十四、别鄜州悟悦无悔泪   思黑妹暗隐有情心

 

1971812一早蹬上了张银的解放牌卡车,同车的还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姑娘,她们坐在驾驶室里,我坐在后车厢里。到茶坊车站把我的行李搬上车,此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做了32个月(935天)的富县人今天真果要跟富县说再见了,心头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是富县的山水?还是可爱的黑妹子我一时也说不清,也许黑妹子的比重更大些…。虽然我们相交的时间很短,也没来得及用语言直接表达过什么,但有情人只要目光一接触就像黑暗中燧石和火镰碰撞迸发出的火星,虽是一瞬间的光明却能点燃自我的激情,从心灵中感应到她(他)是你渴望寻找的人,当然意中情人并不一定有缘分,那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只会发生在文学作品中,现实中的有情人可能连相见都难。

 

这段隐私秘史一直埋藏在心中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顶多可能是她姐姐略有察觉。三十多年了,时效期已满也该解密了。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已经把她淡忘了,可一次偶遇又唤起了潜忆。200212月在一次学习的时候与我同桌的一个年轻女子的眉眼、肤色和身材很象黑妹子,难道是她闺女?世间能有这样的巧事!我在聊天时旁敲侧击地问了她一下,该女子30岁,她母亲不是陕西人,我又一次失望了。

 

汽车超越了一辆辆的驴马车和赶路人,一些浑身晒得像黑碳似的筑路民工只穿着裤头,在烈日下吃力地拉着装着碎石的架子车,这些碎石是由坐在路边树荫下挥汗如雨的男女民工们抡着小锤一锤锤地敲出来的,敲一立方合格的碎石才挣七毛钱。口中粮脚下路都不容易啊。稍远处的梯田上,汉子们正挥长鞭驾牡牛坕着麦地,婆姨女子们身着色调不一的淡花霓裳,头顶着风摆荷叶般的大草帽,排成九弯长蛇阵在地里除草。更远一些,羊群像大小银珠似的散落在陡峭的黄土荒坡上,拦羊娃和老汉在阵阵强劲的山风和日照下正跟着羊群吃力地爬上跑下,有时还扯着拦羊的嗓子与坕地汉子们的回牛声摇相呼应地吆喝着。黄土塬给我的最后印象算不上美满但也还和谐。

 

富县到西安约260多公里,一般连吃饭约用1012个小时足已。可半路上一条后车胎被扎漏了,换车轮用了近两个小时,中午吃饭休息又用了约两个小时,下午5点多才过了耀县的董家河。我站在车厢里想寻观这位仙寿长达141岁的药王孙思邈的故乡和庙宇(当时我以为药王庙就在公路边),平地突起一阵恶风把我头上的草帽吹到了车下,我无奈地看着在半空中飞舞的草帽——今年麦收时在雷村定做的,很精致,礼帽形状的草帽,从陕北带回的唯一纪念品。黄土塬在我将要离开他的最后一刻还是收回了属于他自己的产物,宁可抛遗沟谷也不舍得让我带走,是恨、是吝啬、还是天意之灾吉…?

 

傍晚我依靠在车箱上看着日坠黄土塬的金黄色画面,远处的道道黄土梁壑似乎在落日中蒸发成虚无缥缈的烟云。望着日斜峁梁生黄烟的野景,颇有感触,赋五言绝句一首,离塬行:似云非是云,乘车观山陵。今朝离别去,何日再回巡?最后一句原词是:永不再回巡。后来想想人生无定数,凡事不得过激走极端,就改成何日再回巡了。

 

想起当年离开北京的那天,早晨天未亮父亲就骑车就去街道缝纫组取回头天下午送去加衬里的皮大衣,取回后他说:缝纫组的大娘大婶们连夜加了半宿班才把大衣衬里缝好,你看人家对你们插队知青多支持。学校规定,插队人员早8点到学校集合,统一乘车前往北京站。我未理睬这个规定,自己乘公交车到方巾巷49号小学同学秦少青家临别辞行,在他家一直待到9点半。

 

从他家到北京站步行只需十分钟,秦送我前往车站。刚进第一站台就看见学校的老师焦急地站在门口,他看见我急忙跑过来问:你哪去了?怎么不来学校集合?到处找不到你,都急死我们了。我唬着脸说:我乐意怎么来就怎么来,你他妈的管着吗?他见我满脸怒气没再说什么就跑开了。不一会把我父母找来,父亲叉腰瞪眼地问我:为什么不守纪律,不去学校集合?我说:我见到那帮老师、工宣队就气不打一处来,何况我现在已经不是学校的人了,他们管不着我。母亲在旁边劝:算了,算了,马上就要走了,别再说他了…。同班同学武金城也来送行,我俩在车站的北墙根下照了张像。后来这张相片寄到村里,老乡们看了说:咦…看看,兆威一满不高兴嘛,看把这脸拉下的,恼得太太的…。

 

两年多后的今天我作为黄土地的过客又要离开这片黄土高原了,和离开北京时的心情相比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欣慰之余心中却也还遗留着难言的怅惘:贫瘠的土地,恶劣的气候,浑浊的河水,闭塞的乡村,逆来顺受的乡民,低能奸佞的官吏,叫魂求仙的医疗,一步三摆的扭拐病,靠天吃饭的耕耘,食不裹腹的光景,企盼甘露的渴望,荒时暴月要饭的灾民…。他们何时能转运?不是一部分而是一个也不能少。

 

革命前辈来过陕北,使黄土塬红火了一阵子,犹如九曲黄河水他们又流离了陕北,他们现在职升运转已没有几个人还有闲工夫再惦记陕北人的疾苦了。即使想起延安也不过是讲讲自己在那达打仗和整风的花絮或是浪漫得在梦里搂一下宝塔山,除了彭德怀58年来延安时看到陕北人的疾苦后讲了几句实话外,其他人也许忙得早就想不起打天下时对陕北人许下的承诺,陕北人现今的真实状况就连周总理都惊诧‘解放这么多年了,还这样,我都不知道呀’。知青们就更无回天之术了,有的只是隐藏在心灵中的黄土情和朝夕相处过的受苦人而已。

 

母亲河环绕着的这片黄土塬——中华古代文化的发源地,而如今却也还保留着不少古典文化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以及十分可贵的民风民俗,异常感人的爱情传说。下苦力的农民贫贱不屈,与天地抗争,世代从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汲取着仅够维持生存的浆液。高亢悲愤荡气回肠的信天游旋律点缀着汉子和婆姨们单调乏味的生活,伴随着他们自娱自乐而宣泄郁闷。早婚多育夫妻伴随繁衍生息后代,使他们苦中寻趣而子孙兴旺。常年无奈地接受大自然的沐浴,爬坡登高使他们体魄健壮而犷悍不羁。他们热爱自己的山河土地、羊群鸡娃、土窑水井及门前的花椒树和石磨盘;也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不缺乏商品意识,只是未达到奸商的狡诈;也愿与友人交流沟通,以自己的方式接受新事物;讨厌别人对他们指手划脚地乱吱哇。用外交辞令来说就是:干涉他人内政,强奸民意!

 

我虽从上山下乡运动拥向高潮的初始阶段便对这种强奸民意的暴行公开表示不满,但却还是感到自己确实是受到了一次 ‘再教育’的洗礼,使我领悟了难以在书本中得到的知识和谎言变真理的程序,认识了陕北的农村,理解了农民的艰辛与渴望和官吏的狡诈与低能,谈不上飞跃只是渐进过程的中断产生一个小升华。只是这种教育方式太残酷了,就像把初学游泳者抛进茫茫大海而又不给他们救生衣,还美其名曰在实践中学,彼岸就是不着边际的扎根一辈子。命尚不定,谈何学之?即使学会了凭个人的体力能游到彼岸吗?水性再好也架不住无限期的浸泡,最后皮松筋软,淹不死也得泡残了,能够到达彼岸的微乎其微。

 

达到彼岸的幸运者们曾以铿锵悲壮的稚声豪迈地宣称:我们相信,坚持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反修防修…最后的胜利属于…。他们顺潮流嫁娶与贫下中农,实现了精神和肉体的崇高结合,曾被树为与贫下中农结合的楷模而名噪一时,并被作饵以现身说法来诱教下几届毕业生。他们奋斗了、坚持了,应该说是到了最后,但是却没有取得什么胜利的乐趣。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曾被媒体大肆捧吹的,自恃为时髦的殊荣招幌眨眼间就成了过眼烟云,他们目前的处境也并不乐观,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按政策把子女的户口办回北京,挤进爷爷奶奶或叔叔、姑姑们并不宽敞的小屋。与其说这是教育不如说是惩罚更恰当些,这种教育是与人类文明的发展背道而驰的。或者说作俑者们的本意是别有他图的。吃亏受骗的为是么总是轻信的老实人,是他们的素质差还是策划者们的道德过于卑鄙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上山下乡运动是国家机构对无辜的青年学生采取的非法强制性行为,学生们被强行剥夺了公民的基本权利,也违背了学生和家长们的意愿,是严重违反共和国宪法的。知青们因此而遭受到的精神和物质损失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赔偿,有的知青在插队的几年中还落下了终身难愈的疾病或残疾,长年要四处寻医觅药支出超额的药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有的知青甚至愚骨埋荒原,忠魂留圣延;痴心讨追认,篑在血统缘。但他们却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说法,这是有失公平的。至今暂时还没有知青为自己的利益依照法律程序追究决策者和策划者们的责任,依法申请合法的赔偿和道歉。不论谁做错了事都应付出代价,即使是法制不健全的国家,而不是让受害者独吞苦果。估计目前即使提出,他们也会避责摆功死不认错,这也算国人引以为荣的一种傲骨煞气。可美国政府却主动对二战时关押的无辜日侨作出赔偿,与日本政府对侵略战争的罪行知错不认的态度及那些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成为鲜明的对比。人与兽是有本质的区别,但在自称礼仪之帮的顽劣之徒中人性与兽性却是共存的,甚至兽性远远高于人性。他们的观念是把自己和别人都当成兽,只不过觉得自己似乎是兽中之王而已。

 

我们在西安远郊吃了晚饭,张银把我送到西安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这天晚上西安像间桑拿室,奇热难熬。旅店都客满,我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店里的长椅上躺了半宿,没睡一会就被热醒,衬衣都被汗水蒸湿,混身粘呼呼的,脖子和脸上能搓出一条条黄泥…。早5点半在解放路找了一家没有热水但昼夜服务的豪华浴池连洗带睡休息了4个小时。当天冒着酷暑游览了大小雁塔、碑林等古迹,当晚乘车离秦,14日到郑州转车,15日下午6点回到新蔡,18日到河南息县铁道部干校报到分在后勤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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