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队纪实 一二 作者:郑GR


十二、举家南迁京城立锥难   一十二元混乘三千里

 

送他们上车后我独自到火车站找站长买了张到北京的通票23元,当晚10点离开双鸭山,18日下午3点到哈尔滨,车过松花江大桥时见江水已解冻,巨大的浮冰块在江水中翻滚簇拥着顺流而下,声势壮观。晚10点在哈尔滨换车,419日晚8回到北京的家中。家中已空空如也,家具前几天已托运走了,父母弟妹还在收拾随身行装,总算在北京见到一面。母亲还埋怨我:怎么12日发的电报现在才回来?也不知回来帮忙收拾东西,那么多东西都是你爸爸一人收拾的,这么大岁数都累坏了,我自知理亏只好听着。当晚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4208点一辆大轿车拉着十几名五七干校的学员(铁道部的各级干部)和他们的家属去了火车站,父亲给我留下50元钱让我赶快回陕北。我在北京过了两个星期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没有家的人才真正体会到街奸婆们的凶残与狡诈和北京户口的重要性。当天晚上我在空房子里的地板上盖着报纸睡了一夜,第二天早8点街道主任领着一个警察来敲我的门,他们进屋后,先到各间空房里转了一圈,随后警察冷漠地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回陕北?…你家成分又不是很好,父亲的问题也还没查清,没什么重要事就早点回去…。他们临走时街道主任凶狠地对我说:限你明天交出钥匙…!‘她比警察都凶,真是条缺调教的母狗’我暗骂道。我没理她反正她一人不敢跟我呲毛,又住了几天才把钥匙交给邻居姜婆。

 

424中国发射了国内第一颗重173公斤的人造卫星并有用无线电短波循环发射东方红乐曲的功能,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大街上就站满了仰着头用肉眼在天上找卫星的人群,我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在路边仰着脖看星空,脖子都仰酸了什么也没看见,据说那几天去医院瞧落枕的人特别多。

 

我在北京开始了一周的浪迹生涯,白天去东北的知青家中送带回的东西,帮他们买东西,到邮局寄东西,晚上在火车站、朋友家胡乱过夜,有一次半夜我在一个小学同学秦的家里睡得正香,夜里2点多街道居委会的七八个中老年妇女、老头就像当年搜捕地下党的黑狗子一样砸门查户口,秦的母亲赶紧跑过来嘱咐我:别出声,别开灯。她跑出去应付,那些妇女老头进屋后一边用手电到处乱照,一边说:五一节快到了,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外地无户口人员来京一定要到居委会报告,如不报告被我们查出一律扭送专政机关收审严肃处理。他们又用手电往我和秦住的屋里照,秦母赶紧说:那是我儿子的房,他明儿还要上早班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别吵着他。在秦母的掩护下我没被发现,但他家也不敢再留我住了。

 

53晚上我钻到永定门火车站的一节没锁门的硬卧车厢里睡觉,那天晚上风很大把车厢吹得像摇篮一样乱晃。4日一早天刚亮列车员上车时发现了我,那小姑娘是秦皇岛人岁数不大却很凶,估计她以后不太好找婆家,她把我交到车站派出所,一个月之内二进宫。警察让我在一间办公室里的长椅上坐着等候,我身上还带着一把三角钢锉改制的三棱刮刀是防身用的,要是被搜出来肯定没好果子吃,我赶快趁警察不注意塞进了炉灰里。果然一会儿警察将我叫进了另一间办公室翻遍了我的全身,除了十几块钱什么也没搜到,在查明了我的身份后就放了我,并告诉我:不许再来车站,除非有车票。

 

办完东北同学托付的事,我身上还剩12元钱,54日晚我买了一张23:50到保定的慢车票2.4元,踏上了返乡的征程。在车上我暗暗发誓:今朝一别,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北京已无我立锥之地。我穿上逯送给我的工作服,胸前别上一枚铁路路徽,远看像一名铁路工人。55日早9:15到了邢台,在邢台车站发现一列货车,车上有一个大锅炉直径足有1.8,中间还有隔仓像个潜水艇,锅炉上写着发往兰州,正好顺路,我就钻进锅炉里躺下睡了一觉,正睡着火车启动了,我爬出锅炉门探着半截身往外看,360°的视野,感到比坐客车舒服多了,路边深绿色不足一尺高的麦苗一望无际。我正在忘情地欣赏大自然的景色,突然从锅炉的另一头又钻出两个铁路工人模样的人来,他们问我是哪的。我说:我是二七车辆厂的,他们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二七厂的还坐这种车,前一两个月倒是有不少插队的学生老蹭这种车,我赶紧岔开话题,我心想反正他们也不是列车员,不会管这闲事,不过他们倒给我提供了一条信息:大批的知青已返乡,现在是蹭车的安全期,看来一路上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两个多小时后车到了安阳又不走了。

 

我查了一下时刻表,北京到乌鲁木齐的69次直快列车17:40经过该站,我到安阳车站买了张到新乡的车票1.4元,车上人不多,车刚过黄河天就黑了,到餐车吃晚饭时喝了瓶啤酒,回到车厢里我趴在车窗边的小桌上就睡着了,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大声要票,睁眼一看10点了,查票的乘警已快到跟前了,躲是来不及了,我硬着头皮起身走到乘警的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来问:有事吗?我说:我是北京二七车辆厂的,是到三门峡了吗?他说:还没到,你是在三门峡下车吗?我说:我在兰州下车,我想看看三门峡水库的夜景。他说:快到了,但在车上看不见水库。我说:到时候你告诉哥们一声行吗?说着我掏出中华烟递给他一只,他接过烟答道:没问题。他又说:我先查票去,待会咱再聊。说完他就查别人的票去了。用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之术分散了乘警的注意力忘了查我的票,列车员看我与乘警聊得挺热乎以为我们认识也没查我的票。

 

567点多我在咸阳下了车,买了张当晚7点到永乐店的车票。晚上坐上车后兜里就剩下42毛钱了,心里盘算买一张到洛川的车票2.8元,还剩1.4元吃两顿饭也还将就,明儿晚上就可到村了。车上还是有一些返村知青,大多都是宜君、延安、延长县的,他们都像搬家似的手提肩扛网兜装,咸肉、猪油、煤油炉什么都带,那架势真想把这辈子的吃喝都捎上。23点多车到铜川,在夜幕的掩护下翻墙头出站,直奔长途汽车站。

 

5700分到达了铜川长途汽车站,刚进候车室就见满地是横躺竖卧的人和大小行李包连脚都难插进。一抬眼看见李家塬大队的李大方坐在四个手提包上靠着离售票窗口不远的墙边闭目养神(当初我们调换了村)。他见了我也很兴奋,他劝我到茶坊下车帮他拿包(茶坊在洛河东岸,离富县县城约2公里),我说:到茶坊4.1元,我就没钱吃饭了。他说:你把4块钱给我,剩下的你就别管了。看看满地的头系着白羊肚手巾的人群心里发毛,也不知明天能否买到车票,我们靠着墙根迷糊了一宿。

 

早上5点车站工作人员到候车室整理买票的队伍引起一阵骚乱,大家都往售票窗口拥挤。工作人员用一个铁喇叭筒喊:大家不要乱排好队,知青同志们到1号窗口排队可以优先买票。第一回受到优待,顺利地买票蹬车。6:30开车10点到洛川吃饭,约中午12点到了茶坊,剩下20公里的山路就要靠腿走了,李要是不拉着我来估计他明儿早上也走不到村。我们分别背着李的四个旅行袋走走歇歇直到晚上8点才到李家塬,李家塬的另外几个知青四男一女已回村多日了。李家塬大队是个小村约十几户不到一百人,他们村的井水里可能含氟高并缺少矿物质硒,长期饮用易得大骨节病。当地农民没钱购买特效药亚硒酸钠,村里许多中老年人的手和腿脚关节都严重变形异常粗大,走路都一扭一拐地迈鸭步(当地称扭拐病,陕北语言丰富,给病起名都很形象富有诗意),下蹲时得扶着墙慢慢蹲下,想站起来比蹲下还费力,有的老年人根本走不了路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把知青安排在这种村里扎根落户,实在是悖逆于伦理道德。

 

58早上在村口遇见雷村的保财大正准备回雷村,老汉招呼我和他一搭回,我说:路上几天没睡好觉了,累日踏了乏太太的,今儿得歇歇,明儿再回。老汉说:那你在,我回咧。

 

在李的炕上我俩睡了一整天,晚上喝完汤,正与李和张玥聊天,忽听外面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出门一看原来是满刚拿着手电领着陈和西村的史、车来接我了,他们说:后晌在沟里干活,听保财大说你回来了,我们就在沟里扯着嗓子叫你,嗓子都喊哑了,把李家塬的老乡喊得直往沟里踅摸,你楞装听不见。张玥说:我倒听见了,想叫兆威,那会儿他睡得正香推都推不醒。我说:实在抱歉我们家搬河南干校去了,我从东北回到北京开始到今儿,两个多星期了还没睡过一个好觉,天天晚上到处打游击,北京站候车室还睡过两晚上。陈说:村里的知青都回来了,就差你了,还有刁去银川干校她父亲那了。

 

史去年从北京参加观礼回村时我们已经返京,他在村里坚守了一冬。他三句话不离牲口,他说:西村的骒马去年10月底下了个小马驹,可没两天就死了,真可惜。不过从内蒙买回的骒马又揣上崽了,前几天马打架差点流产,现在正在保胎,这回可得好好伺候,说什么也不能让丫落了。我问:啥时候生?他说:刚揣上两三个月,大概今年十一、二月份生。我说:十一、二月?那你还准备在这呆一冬?他说:到时再看吧,就算顺的话我也得明年春节回。

 

李家塬和雷村隔一条沟三里路,我们一行人摸着黑沿着小路翻沟回村了。由于我临走时被褥放在大队会计安银海家,晚上拿不太方便,当晚就和西村知青住在一起。西村的知青告诉我:目前延安地区正在搞农田基本建设,争取农业早日上纲要。即1956年定的农业发展纲要,预计到1967年黄河以北粮食平均亩产达400斤。他们还说:雷村的东、西两队联合组成了一个基建队共十几个人在沟里泉水边开几亩水田种水稻,两队的知青都参加了基建队。延安的领导们当时心比天高,提出的口号也是不着边际的:两年上纲要,三年过黄河(亩产600斤),五年跨长江(亩产800斤)。我回村的路上见县城和村镇所有的砖墙、土墙上都写满了这类标语口号。执政者又心血来潮了,丝毫没有对大跃进年代的冒进、浮夸造成的恶果作反思。实际上延安地区二十年后平均亩产也未上纲要。三十年后才知退耕还林搞水土保持,直到现在吹牛的脾气依旧未改还在盲目开发、胡招乱引为了少数人炫耀政绩拆毁古迹,污染环境,破坏生态平衡。

 

当官一任总想搞点花拳绣腿的弊多利少急功近利遗害后代的工程,扬不了美名还不许人家扬臭名,反正糟蹋的钱由纳税人报销,自己还能贪个囊满肚圆。法网恢恢有疏必漏,中国的法网很怪专门漏大不漏小,现在漏网的局级以上的腐败分子还少吗?下有科、处长垫底,上有部长、中央关照什么样的钱他们不敢贪呀!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依法治理所有的贪官污吏,就可能造成亡党的危险,以及那些个党的权贵们的上下级及亲属罪当抄斩的后果。正因如此盘根错节,所以积重难返,如果中央真的有人敢于反腐败的话,那些盘根错节的裙带网倒有可能是疏而不漏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保住大鱼顶多漏点虾米。中国的道和魔不会永远地对立的,他们在一些通天的案件上观点是一致的或投鼠忌器永远闭口或找个替罪羊掩人耳目。我相信再好的医师也不可能给自己动外科手术摘除赘瘤。

 

由于缺觉第二天接着睡,下午大约3点多有人把我推醒,睁眼一看一个穿着一身国防绿军装的陌生人躺在我身边,他自我介绍说:他姓徐是陕西富平人24岁,政治面目党员,刚复员分到羊泉公社,目前主抓农田基本建设兼管知青。和他第一次谈话还比较投机,主要是我引经据典把他说迷糊了,他以为我好像也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居然还想把我早日拉进党内。我心里好笑:如今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看看现在党尽喜欢纳新什么样的人。我们一直聊到知青们下工回屋。

 

510睡了两天身体基本复原,上午回到东村,村里人都下地了街上空荡荡的,我来到知青宿舍见门锁都换了,我趴门缝一看屋里的地上炕上堆满了发芽的土豆,这是知青自留地种的土豆,是老乡帮我们收回来的。我架在屋顶的天线也不见了踪影,天线支架扔在院里,铁丝大概是被谁拿去晾衣服用了。陈也搬到老乡家住去了。我找到安成友(正队长)告诉他明天我也要去基建队干活,安队长有点为难地说:现在基建队每村十人,你一去咱村就多一人,就得把别人抽一个回来,我说:那你就抽一个回来吧。安队长不置可否地说:研究一下。

 

我找到会计绞奇打听了一下去年的分红情况,他翻了翻帐本说;去年每个工(10个工分)两毛二分四,你去年共240个工,扣除粮钱得洋一十三元,已兑到保财那达了,你找他要去吧。辛苦受累干了一年才挣了18元血汗钱,连张单程的火车票钱都没挣够,真够惭愧的。绞奇说:你俩还棒结每人还分到十几块钱,那几个女子娃每人还倒贴了30多块钱哩。

 

我又去了趟饲养室,看了看队里去年到内蒙买的一匹儿马(公马)和六头毛驴,毛驴还不错,个个膘肥体健,马可瘦得就剩下骨头了。饲养员满刚的三大(三叔)告诉我:马刚买回来就水土不服得了肠梗阻,公社兽医站的人来给它开了一刀,现在正在康复期。不敢喂生料,每天得把黑豆煮烂了喂它。我说:听史说西村买的一匹骒马都怀上仔了,咱村够倒灶的,跑那么老远花好几百块买回一匹病马来伺候。

 

从饲养室出来遇见了保学,保学也结婚了,他是富县中学的66届高中毕业生,他拉我去他家补喝喜酒,她媳子叫乔春梅是羊泉南章村人,个子很高足有1.7,身材和脸型都姣好,只是眼睛小点,就一条缝看不见眼珠。她身穿浅蓝色上衣,黑条绒裤子正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她辫子很长,扎着根红头绳,样子很清秀。进屋后保学就招呼她去做饭,我俩坐在炕上聊天。我说:学子,你媳子真够嫽的,把全村都盖了吧,花多少钱买的?保学说:逑,肯定跟不上你媳子,你这次回北京寻下媳子了莫。我说:我媳子还在丈母娘肚子里呢!保学惊呼:哇!那你还不得等二十年呀,不过那也不错,到时你可是老牛吃嫩草哩。我说:我现在就想吃嫩草,哪有啊?

 


东雷村的三九妈和她的孙子      东雷村的村街,正前方是井台和知青院,右侧是保学家       抡着三节鞭似的梿枷脱粒

保学又说起钳二公社有一个会计因犯强奸北京女知青罪3月份被枪毙的事,保学说:枪毙他那天下小雪,那娃的脑被子弹穿了个透窟窿,他家人买了几尺白布把他的头裹起来,用门板抬着往家走,一路上血水渗透白布滴在雪地上,她媳子跟在后边哭了一路,那娃刚结婚一年,他媳子还嫽太,刚生下一个娃,这下也成寡妇了。其实那娃也是个灵性娃,是队上的会计,队里派他管理知青,叠下了祸。实情的话要是女方不同意那娃也莫那大胆强奸,就是赶上风头了,女方说啥就是啥。我说:哪个庙没有寃死鬼,该他倒灶,满刚不就没事吗。保学说:你们北京娃咋就那金贵哩,还是咱下苦人的命不值钱哟。我说:在北京一般老百姓的命一样不值钱,没准会因为说错一句话就可能被打成反革命挨枪子,比较起来这儿安全多了。

 

保学又说:铁刚的大儿子阐奇春节时因为吃完柿子又吃蜂蜜食物相克,送到医院因耽搁的时间太长没抢救过来也殁(死)了,如在城里抢救及时兴许不会殁的,铁刚两口子挺伤心…。我问:咱村的安院长咋不帮着治治?保学说:他能治个毬,他就爱治妇科病…。我只好叹息农村太缺医少药了。我说:村里人得了急病最少得跑10里到公社卫生院,公社治不了就得再翻两个沟走40里去县医院。甭说病人,好人也得折腾个半死。看来咱村今后真应该培养个医生,起码可以采取些应急措施,知道得什么病该送哪,别走冤枉路耽误抢救时间。保学说:对着哩,你给咱当个医生咋样?我说:毬,我当蒙古大夫还行。保学问:啥叫蒙古大夫?我告诉他:好比一只箭射中你沟子,箭头在肉里箭尾在外,我就把露在肉外的箭尾剪断就算治好了,箭头我不管,这就是蒙古大夫。保学乐了说:这不是日弄人吗!当蒙古大夫我也能行。我说:对着哩,就是日诡蒙人的大夫。晌午保学的哥哥保堂及家人都下工回来了,一块吃了顿喜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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