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住进了“战略村” 作者:杨柳公社



    1977年初,我下决心要离开待了8年的东北吉林,离开住了6年多的怀德县城,离开公主岭,我决定调往“石油部管道局第二工程公司”。在我之前,我的单位已经有4人调往那里。
    因为那里有大米白面,那里有烟酒鱼肉。更重要的,因为那里离家的空间距离整整缩短了一半多,那意味着时间的节省,那是一定意义上生命的延长。
    4月,我随着公主岭汽车改装厂运往成都的雷达车,在停停开开不断编组的铁路平板车上,从东北“晃荡”到西安,再一个人辗转华山、洛阳、武汉,由长江从水道返家。
    在我同事的家里,我见到了他的父亲——一位刚“解放”不久的老剧作家。老人擎着烟斗,听着我的旅行经历,听说我准备调到石油管道公司,另一个同事补充说,这是野外流动单位时,他深靠在椅子里看着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很好么!
    9月底,我在四平附近的一个小车站“杨木林”到“管道二公司”报到,偌大的公司地盘里悄无人声,只有少许留守人员。办完各种交接手续,劳资科长交给我一个封闭的牛皮纸信封,要我到徐州去报到。其时,二公司已在千里之外的江苏徐州建立了新的基地,铺设山东胜利油田到江苏仪征的输油管线。
    10月初,我从北京到达徐州翟山“管道二公司”,接待科员打开我拿出的信封:原来我的命运在杨木林就已经决定——我被分配到野外工程队——第三中队。三中队是二公司5个野外中队里离基地最近的,其他中队有在河北沧州的,山东枣庄、临沂的,江苏泗洪、仪征的……三中队就在徐州郊外的贾汪附近。

                       (一)
    荒山岗下乱石堆边的开阔地上,圈起了三中队的领地,一根一根粗木杆之间拉起了高高的铁丝网。可以拆卸组装的简易工棚环绕成四合院落,那是生活区,院内拉着的铁丝、绳索上挂着工人们的花裤衩红背心黑棉袄。
    单独一溜瞅着也年轻结实一些的工棚,是队长、指导员的办公室,挨着的是财务、广播室。
    门前竖着高高的颤颤巍巍天线的是“载波机房”,属基地通讯中队,野外中队靠着它和基地联络。
    除了生活区、队部、后勤,紧靠着铁丝网,在被履带啃过、车轮碾过后留下道道沟坎凹凸齿痕的空地上,停着庞然大物的黄色铁甲机械——履带式吊管机、推土机、挖沟机,还有拖拉机、柴油发电机、解放跃进卡车……。
    邻着大门一排排的是漆着绿色黄色用角铁钢板焊成的一人多高的“爬犁”,像一个个骨灰盒,那是工作间,说走就能走,吊车一起就上了大奔驰拖车,这是中国集装箱的雏形。
    领地内,日晒雨淋已经发黑的草绿帐篷分散其间,什么“工业学大庆”,什么“三老四严”,什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什么“紧跟华主席”的铁皮红字标语牌招惹醒目。

                     (二)
    石油管道野外中队的主要工种是电焊工和防腐工。防腐工要预先将“720”输油管用热气腾腾的沥青和化纤布多次浇裹,对管道作防腐处理,粗大的管子被“吊管机”徐徐悬至一二米深的沟里,电焊工就得下去干活了。
    后来我知道如何区分他们的工种:在食堂里有凳不坐、蹲在地上吃饭的,饭后还蹲在地上抽烟闲扯的,那八成是电焊工了;身上老有从骨子里发出的油烟焦味,袖口领子上老有一丝丝发亮白色纤维的,那八成是防腐工了。
    我档案的工种一栏里填写的是“车工”——虽然我在公主岭厂子里只是个开自动车床的专业车工——所以我被分到修理小队,和电工、钳工、汽车修理工一个班。幸运的是,车床还未运到中队,安装车床的“爬犁”倒早已虚位等着“房东”,于是我和钳工们一起干活。
    石油从源头输出,沿途要经过一个一个泵站加压,因为国内原油含腊质过高,所以还要在泵站内通过“加热炉” (以原油本身作燃料)循环加热,以便输送。基建早已完成的“贾汪泵站”离中队驻地还不算太远,我们每天可以步行去泵站工作(不用像电焊防腐工那样裹上黑色工作棉袄,爬上卡车喝着西北风去工地),我们在泵房安装巨大的油泵,在高高的加热炉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小队长把油泵垫衬用的厚实的毡垫绞下,做成一副副鞋垫,也给我新来的搞了一副,因为尺寸不够了,那脚跟边上还留有穿螺丝的圆孔。
    石油管道的职工有来自大西北甘肃玉门油田的、陕西延长油田的老职工;还有来自四川油田、湖北江汉油田、大庆油田的,那是公司的中坚力量;年轻一辈的则是大量内招的职工亲朋家属,所以职工内那些叔啊侄啊哥啊弟啊的,谁和谁拉上什么关系你闹都闹不清。
    修理小队十来个人住在一个简易工棚里,有来自吉林的、上海的、山东的、甘肃的、四川的、安徽的,反正是天南地北,还夹杂着徐州沛县的一个老乡。那老乡是输油管线的民工,出了工伤事故,脚面骨折成了瘸子。因为要求管道招工不成,已经住了七八个月了,不走,反正跟定你三中队了,白吃白住。我们大伙南腔北调学着他的口头语:“晒雄”。
    这老乡就一个人还算好的,后来我还见过一家七姑八姨赖着吃住不走的,要么赔偿,要么家人一起进单位。这是野外施工单位常见的事,见怪不怪了。
                    
                           (三)
    有趣的是花哩花哨的 “工业学大庆”。
    宿舍里是绝对要整齐划一的,讲究“一条线”:统一的铁床摆放,床已掉漆生锈;统一的被子位置,各色被子要折叠成四方;统一的毛巾悬挂,哪怕毛巾已经不是原色。床底固定位置只能放一双鞋,床边只能放一件行李,脸盆牙具也有统一规划的地盘。
    一个人的生活空间已被统一部署和计划,每一个人就是围棋盘上的一个子儿,由主人安排各自的位置。早晨,高音喇叭会撕扯你的听觉神经,晚上,熄灯时间强制你睡眠习惯。
    东北人说:工人是头驴,谁逮谁骑。这话不假。
    有意思的是新年“开门红”。
    元旦早晨三四点钟,天还漆黑,高音喇叭一响,驻地立马灯火通明,各小队各班组各工种各员工集合点名开赴“前线”,坚守岗位,聆听广播。喇叭里传来公司政委的“励志”官话,传来各部门向首长报告参加战斗人员的统计,最后广播员亢奋激动地宣布最新消息:石油部管道局第二工程公司以优异成绩迎来新年开门红!在山东、安徽、江苏几百公里战线上,5个野外中队,加上工程基建队、通讯电气队、汽车运输大队、管道防腐厂、机械修理厂、技术专业学校、器材仓库、基地幼儿园托儿所,还有机关科室后勤保障,一共投入几千几百几十几人,共出动大型机械几百几十几部,并向“管道局”汇报。随后传来远在河北廊坊“管道局”的“振奋人心”的战报:石油部管道局在辽宁、河南、江苏的三个工程公司,加上廊坊基地的电力通讯公司、器材公司、运输公司、局本部,一共有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人以战斗姿态,在全国各地打响了新年“开门红”的第一仗,这一仗打的真漂亮!高音喇叭泄完了,高潮过了,大伙收工回家,天也朦朦放亮,食堂油炸大馃子的香味飘来,食堂老炊的新年第一仗也要“开门红”了。
吃喝完了,元旦正式开始放假咯!

                   (四)
     三中队有我八九个老乡,都是从吉林四平地区抽上来的知青,大沈是中队技术员、小方是材料员,老黄是出纳,阿吴是食堂管理员,都还算混得不错。只有老胡,总是斜眼瞅着我,露着一丝坏笑,对我放弃安定的环境来到野外中队,觉得不可理解:“你是怎么愿意到这个‘集中营’来的?你看看这周围,铁丝网加‘坦克车’,还不时有老乡窥探偷摸;你看看里面,高音喇叭加口号,还不时有领导监督训话。你说,是不是就像南越的一个‘战略村’?”
    “当然是‘战略村’,石油就是国家战略物质,我们是为石油而战么!”
    “你看看‘村’里的人,你敢得罪谁,你一个也惹不起。你知道谁和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村里的这么多光棍,都是虎狼之辈啊,不定哪天出事,见到姑娘家一个个眼都发直发红!所以做个酒鬼好啊,免得做了色鬼。”
    “在这里,你只有脑袋缺一根筋,你才能活下去!要不你就做个‘小特务’。”
    “吃得好?就是要把你喂好。料足了料精了,牲口才能干活,不是给你白吃的!”
    说这些话的防腐工老胡,是中队指导员见了头痛的人。
    防腐工作环境对身体的危害,老胡很清楚,却又难以逃避,于是出工戴个大口罩,使很多人看不惯。收工了回中队,拿下大口罩,就老用收捂着鼻子,那鼻子还一抽一抽的,逢人就说:鼻子坏了,柏油熏的。
    老胡要换工作,领导不准,于是他就自己到地方上找中医看病开药,竟然敢在讲究“一条线”的工棚里点起煤油炉熬药,那药味充满工棚,于是,老胡的宿舍有点空荡,逃出去不少工友。至于那药费,当然也是要争取报销的。
    那天上午七八点钟了,指导员正好经过老胡宿舍,不知怎么就推门进了屋,一看老胡还蒙头躺在床上。
    指导员有点火:今天咋的啦?干不干活啦!
    老胡蔫头蔫脑回答:生病了。
    “你到底什么病,我看还是思想有病!”
    老胡本也是汉子一条嘛,“唰”掀被,大喊:
   “我遗精啦!”
    硬把指导员愣了半天,胖脸涨得通红,没回过神来。
    老胡就是瞧不起只会喝酒干活的糊涂虫,最看不起只会打小报告踩着别人肩膀的小爬虫。
    但,如老胡清醒,最痛苦的还不是老胡自己么?

                   (五)
    只有在歇工回驻地的路上,远远地就闻到食堂飘出的诱人仙气,勾起的食欲才是最幸福的时刻,而本能的欲望马上能变成现实,这是最美好的。
    出钢筋大铁门,跨过临时灰渣路,驻地对门就是职工食堂和锅炉房。食堂里少有桌子凳子,因为没用!打了饭菜回宿舍的,哥儿们几个凑一块堆喝酒啦;留在食堂的,就在门外,把伤疤累累的搪瓷盆往地上一搁,蹲下吃上了,啧啧有声津津有味。
    那食堂做的菜也是为喝酒准备的,什么五香牛肉、红烧猪爪、白切猪头、油氽花生,什么干煎鱼、拌肚丝、酱猪肝。
    野外流动单位,不喝酒还能干什么,说是像“战略村”,喝酒却绝对自由,当然,规定是晚上。所以,卡车常会从基地拉来一箱箱好酒:濉溪大曲、濉溪扣子酒、双沟大曲、洋河大曲、古井酒……
    卖酒分酒,是领导的工作之一。爱喝酒的,反不容易出大事儿(司机例外),这是领导的经验。
    我知道自己的脾性,我难以接受束缚个性的形式;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冒牌的“车工”总要露馅,那一天终会到来。一直在传说的中队将开赴新疆前线,建设新的输油管线的消息也令人不安,我要想尽办法离开野外中队,离开三中队。
先我调到二公司的老同事们分散在基地的运输大队、修理厂,他们正热心帮我打探、通路,而且找到了关键人物。
    我开始盘算送礼的清单。
    调到徐州基地的事儿终于有了眉目。
            
                     2003.3.15

后记:
1998年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任总理朱鎔基,此时, 1977年,正在石油部管道局电力通讯公司(基地河北廊坊)任工程师,被工人们称为“朱工”。
朱总理也一定熟悉那些“战略村”的生活,说不定也参加过元旦开门红的壮举。
据《南方周末》2003年3月7日报道,朱总理不愿意提起那段生活经历。
总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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