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队纪实 二 作者:郑GR


二、黄龙脊背安巢学舌   顽童乍到乐不思愁

 

东村有个约300㎡的大院,院墙高3.5,院内南面是九间库房,北面与羊圈和牲口棚为邻,东面是三间一边盖的瓦房,分隔成两间和一间。一间约8㎡大,进门两步就上炕的小屋是我和陈的新家,此屋原是小队会计室,屋里除了炕还有一个三条腿的高櫈和两张锁着抽屉的桌子,正好用来放箱子。五女生住在隔壁两间,都是土炕。屋的内外墙全是黄土麦秸抹的,看样子刚打扫干净,屋顶结构相当于半个歇山顶建筑,屋里没有顶棚,躺炕上能透过屋顶的瓦缝看见蓝天,老乡说:能见亮好哇,亮屋不漏,漏屋不亮。隔壁突然飘过一股羊臊味,原来羊回圈了,一百多只羊搅起一股烟尘飘过来,真够呛的。以后天天如此。

 

 
    北京知青初到陕北(69年元月延安                             陕北一边盖的瓦房和干打垒的土墙

夜晚村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挤满了三间房的炕上炕下,比唱大戏还红火。女生不让男性老乡上炕,怕招虱子。村里无电,屋里点了一盏帶灯罩的煤油灯(老乡都点用墨水瓶改装的油灯,我们后来也学老乡了,省油!煤油0.46元一斤),屋外伸手不见五指。东雷村没有一台收音机,每家墙上挂个舌簧喇叭,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每天早、中、晚三次由县有线广播站帶着人们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我帶了一台用2P3型盒自攒四管来复再生式收音机,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小的收音机,有的甚至根本就没见过收音机,见里面有人说话,就问:这碎(小)匣匣豁可还能装下个人?咋日鬼进豁的?我调换了个台,老乡又说:咦?豁还有个碎婆姨哩……!把我们都逗乐了。来复式灵敏度低接收效果不理想,要加天线才行。

 

安家的当晚我们结识了尉满刚、学斌、安王保、新正等几个比较活跃的新朋友。他们对北京的好奇心挺强,以为我们出门就能见到毛主席。我们对他们抽烟不用火柴而用石头磕感到新鲜。农村小伙闲聊时聊到女人最上瘾,他们对北京不用花钱买媳妇感到羡慕,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们当地三角换婚状况和婆姨的市价:娶(cì赐)个媳子六百多,嫽(漂亮)些的女子能卖一千多。丑点的或有残疾的男人买媳子就得多花钱。西村的队长尉松林缺条胳膊,花了三千才娶到个矬媳子。不过全村还没有一个打光棍的,传统上是卖闺女买儿媳,没有姐妹的小伙子就惨了六百多够他们攒十几年的。一般男虚岁二十,女虚岁十八就成亲了。像满刚这样虚岁二十二还未寻下媳子的在当地实属晚婚了,其实满刚挺精神,个虽不高但熊腰、宽额一张生动的脸,两眼细长炯炯有神,只是眼光高,未相中合适的。聊到很晚才睡,我们都觉得对方的话题新颖有趣。吃辣子、土打墙、磕石取火、买卖婚姻,是到原始部落了?头一次睡火炕夜里口干舌燥。

 

第二天凌晨2:45公鸡报晓,9点左右老乡们来叫我们吃早饭,我起炕后先用凉水擦身(已坚持三年了),帶冰碴的水,真冷!擦完后十指都冻僵了。当地的习惯是天亮就下地干活9点左右吃早饭(小米粥、玉米馍、黑、白糜子馍、辣子、酸菜、粗盐);下午2点左右吃午饭(蔓豆面条、油辣子、洋芋絲、酸菜、盐),老乡擀面条用的是混合面,七升麦子三升蔓豆,所以吃时有一股豆腥味;晚7点左右吃晚饭又称喝汤(同早饭);冬闲时也有吃两顿的。该村只有四、五户还在住窑洞,其中有该村党支书兼村革委会主任张满仓。房子都是土墙、木架、瓦顶,屋里没啥值钱的家当。人倒也还热忱。只是语言方面暂时有障碍,就像到了国外。我们说普通话,老乡说:啥介?亥不哈(听不懂)。老乡说方言我们更‘亥不哈’。

 

这儿比较闭塞,全东雷村居然没有一只钟或表,靠观日计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的生活,好在这儿干旱少雨,总有日头可看。村里从未定过一份报纸,新闻只靠有线广播或口头传播。距县城35华里,要翻两座山,村里30%的人没去过县城,95%的人没见过火车。东村有一人在北京当过排长,西村有一人在西藏当过副连长。还有一家的亲戚在石家庄工作。其余的人很少有出过延安地区的。

 

男人们除了要结婚很难有件新衣服穿,一件土布单衣至少要穿三年,棉袄更新期更长,大多数人的棉袄都是补丁摞补丁。夏天一套粗布单裤褂,脏了就在涝子里用脏水涮一下晾干了再穿,秋、冬、春就一件洋布(机织布)棉袄、一条敛裆裤,冬天不管多冷也无衣可加,顶多用一条旧围巾或布绳缠在腰间,老乡说一棉顶三夹,一缠顶三棉;脚上穿着羊毛织的短袜和自纳厚底方口单鞋;电影里看到的陕北人穿的光板羊皮袄只有西村的复员军人有一件羊皮军大衣。复员军人高银柱在西藏当过副连长,时任村革委会副主任。在这里我也很少看见头上围羊肚子手巾前额打英雄结的汉子,他们大多都赶时髦喜爱带顶绿军帽。

 

知青的宿舍成了村里的聚会中心,老乡们吃完饭就来此拉话话、吃烟,屋里整天烟雾缭绕,此地男性从六、七岁开始几乎个个会吃烟,除了办喜事几乎没人买纸烟吃,农民们一般都抽自种的旱烟叶子,一根半尺多长的烟袋锅子拴着一个烟荷包挂在脖子上,走哪吃哪。也有人用废报纸或撕书裁成纸条卷旱烟叶抽,我带去的书大都让他们偷偷撕掉卷烟抽了。也许穷,吃烟时很少用火柴,而是用火镰(月牙型铁块)和一块燧石(火石)磕撞时冒出的火星引燃一团棉花,放在烟袋锅里的烟叶上嘬上两口就着了。此法防风、方便,吃烟时从破袄里揪点棉花就行。村民们爱喝花茶,可当地很少有卖茶叶的,当时北京的花茶末两元一斤,许多老乡托知青从北京邮寄花茶末,知青们有求必应,一时间羊泉的邮局都快改茶叶店了。

 

满刚、王保还向我们介绍了村里的人事情况,谁好、谁奤(ha坏)、谁灵性(聪明)、谁痴倯(傻精子)、谁爱溜沟子(拍马屁),谁爱日宄(gǔi奸诈),谁以前当过土匪,谁以前当过红军。雷村以前有一个从江西长征来的老红军姓曾人也磳(zēng厉害),五十年代在雷村当过村长。此人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因不满1954年的选举,当众撕毁选民证,并说这是假民主,事后县长屁颠颠地跑到村里来向他征求意见。1956年老红军举家迁回江西了。满刚还告诉我们:在底下窑洞住的稳星大快80了以前是个红胡子,现在身体还好着哩,70岁上他还生了个儿子。他年轻时提着把大砍刀窜房越脊攻寨跳崖能征善战磳太太的,由其是骑刀跳崖更是他多次逃脱追杀的看家绝技。他能骑在刀背上双手握刀把从百余丈高的崖上飞身跳下而不伤身体,还会打小红拳,后来被红军收编了。老汉经常嘲笑现在的年轻人毬不顶(没用),老汉自吹说:年轻时五个婆姨摆炕上我一搭挨个过。满刚说:他把种满留给外人了,结果自己的两个娃体弱瘦小常遭人欺负。

 

后来我和陈问过老汉跳崖的事,老汉不愿提起杀富济贫的往事,我们就东拉西扯地夸老汉套老汉的话,老汉偶尔也提起一星半点的当年的过五关时的雄风。他说:那时大、妈死得早,家里穷跟上些穷汉子只抢富商不伤百姓,土匪也有规矩不能胡毬地来……。说起骑刀跳崖老汉的眼都发亮了。他说:毬咧,跳崖也没兀些倯娃们说的兀邪乎,只是崖的坡坡陡些而且还要平,端(直)陡的崖可不敢。把刀尖插在土豁,骑在刀背上双手抓紧刀把,借刀和土的摩擦力滑下来,滑不好就会淌了崖,那时我们天天练这些……。我说:你教教我们咋样。老汉说:胡毬撇咧,你娃可不敢学哩。

 

满刚还跟我们说起他们尉姓的家谱,他说:我们姓尉的原是复姓尉迟,是唐朝大将尉迟恭的后代,当年尉迟恭镇守鄜州,富县县城和钟楼就是尉迟恭修下的,现在县城东边还有尉迟恭指挥练兵的将军台,真想不到这儿还有名人之后。

 

为尽早排除语言障碍我们开始学习方言,学方言先得从骂人学起不然挨了骂还傻乐。当地称骂人为日厥,日厥人的土话五花八门,村里呀呀学语的娃就毬、日、奤倯、痴倯、鬼子倯、尻沟子不离口,这也是成年人的话引子,可称秦骂。一次两个老乡吵架,骂起人来如说绕口令,一个骂道:你个痴倯鼻子囟货头,鼻梁盖子像叫驴的毬;另一个回道:你个老骚情,人老心不老,毬硬扳不倒,鼻脑子不多倯不少……。

 

有些方言古朴而文雅,小说水浒中的古词句在这儿亦被常用如:相跟上、被卧、骚情等。方言避忌吐雅:死称老,生称哇,真是即雅致又形象,娃出娘胎的第一声便是哇;种地为受苦,舒服为受活;天冷为寒,天热为烧;还常在结束语后面加‘太太、哩’等后缀如:美太太,嫽太太,好着哩,以加重情感;大概是礼多人不怪问候语却很烦锁如:吃了吗?方言是:你吃了么,莫吃了么?说得快时如外语。

 

与村里的孩子们都熟悉起来,尉铁钢24岁、满钢21岁、安王保20岁、春保14岁、安保学21岁、安忠虎19岁、中伏、尉来义、三九、九娃、学斌、安学艺、新正、百玉、百善、尉忠德、拦羊娃学德等一群1325岁的大、小孩子与我们称兄道弟,教我们方言土语,帮我们劈柴、烧炕、绞水。绞水光靠力气还不成,得有点巧功夫。井口不大,是块厚石板中间凿有葫芦形的两孔,大孔上桶,小孔下桶倒索。8030多毫米粗的牛皮索绕在一个直径0.6枣木制的定滑轮式辘轳上,一桶上一桶下,两个湿木桶加上索和水有80斤,摇5060圈才能绞上一桶水,每徭一圈木滑轮和枣木轴就冲撞一次发出咯噔一声。第一次绞水在村民的围观下我拼尽了凭身的蛮力5分钟才绞上一桶水,累得我蹲在井边喘了半天的粗气,差点没把早饭吐出来。挑水的大木桶更是了得,装满水连桶九十斤,挑一担水连扁担一百九十斤,几乎是当时我体重的2倍。井的水量有限,每天的出水量将够二分之一的村民绞水,而且绞到最后全是黄泥汤。

 

1.24下午4点多与西雷的知青史每人拿了一支四尺长矛下沟打狼,沟底有条小河叫沙西沟水(富县可能把比洛河小的河都叫水),水质、水量都还不错,直到天黑也没见到狼。月光下听见有人拉着长声在叫:啊…………兆威,啊…………XX,声音极为嘹亮。原来队长怕我们真遇上狼派人来找,我们这才意犹未尽地回来。没想到家里出了一点小麻烦,猴家庄的知青来我们村玩与陈和几个女生话不投机,猴家庄的知青拿着菜刀瞎比划,其实都是开玩笑,那几个女生却信以为真了,躲在屋里插上门吓得浑身直打颤,结果弄得不欢而散。我回来后陈与几个女生说张百夫如何狂,拿刀要撬门等等想拱我的火,我也很生气,几天后去后去猴家庄找张百夫和李塬吵了一架,差点动手,谢虎亭给劝开了。

 

1.25凌晨—27下了3天冰雪凇,广播线变成银色宽带被雪凇坠成弓状,琼枝负重折垂。夜深知雪重,蜷缩衾枕中静闻硕大的雪花落地的嚓嚓声,冰雪填沟盖路,层次分明的黄土沟坡一夜间就被尽染成一块闪光夺目的洁丽毡毯。白天小冰粒似的雪瀑,打的人难睁眼,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塬上银白刺眼,沟里雾气蒙胧,景色极美。几个知青冒雪站在崖边背毛诗:山舞银蛇,塬驰蜡象……,背完诗大伙都成蜡人了。

 

茫茫大雪覆盖了原野山川,对庄稼汉是一个喜讯,但对野生动物却是一场无处觅食的灾难,胆大的麻雀飞进牲口棚与驴马同槽共食,胆小的野鸽子却不敢驴口夺粮。它们成群结队围着村子盘旋搜寻食物。满刚问我们想不想吃鸽子肉,哪能不想呢,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满刚、王保领着一群村娃在场院上扫出一块空地,用雪在空地周围堆了几个小雪堆并在每个雪堆上掏了个小窑洞,洞里撒了几粒玉米,用麻绳挽了个圈系上活扣放在雪洞口,麻绳的另一头拴了一块瓦片,鸽子只要一探头吃玉米就会被麻绳套住脖子,野鸽子的劲真大居然能带着瓦片飞出好远,野鸽子大概是饿傻了,眼真真地看着同伴屡屡被捉,还是不顾一切地飞下来徇情,一下午抓了十几只,可怜的鸽子们马上被王保开膛破腹收拾干净。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们又和西村的知青合作在西村的一个旧门楼里抄了野鸽子的老窝,当地的野鸽子几乎被知青吃绝!后来还吃过麻雀,并把雏雀掏出来喂喜鹊看着取乐。那时心地残忍,见什么都想杀了吃肉。

 

那天晚上我们蹲在雪地里围着炭火盆,架起一口锅把十几只鸽子煮熟分着吃了,剩余的炭火都倒进了炕洞,晚上睡觉时越睡越觉得热,最后还闻见了糊味,赶快起来翻起褥子一看垫在底下的炕席和一条粗毛毯已被烤糊了,赶快把暖瓶里的开水倒进炕洞,看看炭火还没灭又朝炕洞里撒了两泡尿,好悬,再晚点就该烤全人了。后来天冷再烧炕时我们屋里硝烟刺鼻。

 

      
日出而作                                                                      陕北的巧手婆姨过年贴窗花            

大约是一月底,西村有家娶媳子,按当地的规矩村里新郎的平辈人和隔辈人即新郎的爷爷辈和孙子辈的人都可去洞房反(闹洞房),这些差着四辈的亲戚岁数倒是差的不太多。喜宴后,在洞房里的炕上,新郎和新娘相依着畏缩在炕的最里角,好像一对初出蛋壳的雏鸡。炕上摆着一个升,升里装着枣、核桃、筷子,谐音是早(枣)生(升)快生子(筷子)。这时酒足饭饱的孙子、爷爷们拥进屋来,开始时是新娘点烟,用线拴着筷子让新娘新郎对着嘴咬。闹了一会酒壮悚人胆,爷、孙们借着酒劲一块上,给新郎、新娘扒裤扒袄,爷爷抱着新娘的头乱啃,孙子乘机在新娘怀里瞎抓。同辈人拽着新娘的裤腿猛抖,新娘的裤衩都差点被揪下来。几个小伙子抓上几把枣、核桃往新娘的大裤裆里塞,硌得新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长这麽大今天可开眼了。据说这种‘荤反’是民俗,三日之内没大小,多麽过分新郎新娘都恼不得。

 

闹到半夜人散了,初婚燕尔的小两口宽衣脱裤钻进被窝,枕上片时春梦中,刚开始动手动脚地温存云雨,一帮未婚男娃不顾天寒地冻又趴在窗根下开始听房,有的捣倯娃(淘气)还捅破窗户纸把辣子面往屋里吹,呛得正在:‘行尽江南数千里’的小两口咳嗽不止鼻涕眼泪对着流。听房的坏小子们此刻开心地嘎嘎笑着一哄而散。第二天一早满村里传遍了经过添油加醋的小两口私房话,把新娘臊得满脸通红。

 

女生的路线觉悟高五人分结两派,常窝里斗加上西北风一刮东屋冰冷,刘等三人搬到老乡安义合家去住了。下雪不冷化雪寒,由于那次烧炕险些酿成火灾,所以我们一直没敢再烧炕,化雪的那些日子高原夜间气温降至零下十几度,每晚我在被窝里像刺猬一样团缩在凉炕上勉强入睡。一天深夜睡梦中我被从门缝刮进的西北风冻醒,我靠炕沿睡距门1.2,被子又薄经寒风一吹如同一张纸,冻得我上下牙止不住地磕得乱响,手脚冰得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我哆嗦着挺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只好把陈推醒钻进了他的被窝,连同我的棉被、毯子、褥子、大衣全压在我俩的身上,就像小两口一样相依着相互取暖熬了一宿。

 

雪后天气一直不错,一天与副队长尉兆胜(他一只眼患白内障)去离雷村三里的邻村八合为知青过春节换两斗(70斤)软糜子(色状似小米,粘如糯米)炸油糕用。为了逞能,我扛着70斤糜子外加5斤重一人高的生羊毛线织的口袋一口气走了三里半,把队长惊得瞪着一黑一白的眼珠直夸:磳家汉(好汉)。

 

第一次干活是起圈垒粪,在昏暗的牛圈里把牛踩得像压路机压过一样瓷实的粪土一块块地用镢掏开,然后抬到院里用镢砸碎堆在粪山上,以备开春时送到大田里。掏粪时随着镢头落下稀牛粪四处乱溅,脸上、身上也沾了些粪点,我感到很恶心想退出牛圈擦把脸。看看左右的老乡们也是满脸满身是粪点,可他们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抡着镢掏粪,即使溅到嘴里他们也就骂句娘吐口吐沫。想起毛主席关于接受再教育的话,自觉惭愧,也抡起镢继续与大家一起掏粪。其实牛粪就是发酵的干草,干了一搓就掉,也不太味。

 

村里有一个常驻外来人口,大家都叫他老许,榆林人,三十多岁挺健谈还能唱信天游和榆林小调。头上系着条发黑的白羊肚手巾,腰间别着个唢呐,白天一手提打狗棒,一手提个白布兜走村串镇以要饭为生。晚间常在村里的牲口棚休息,他常操着极重的陕北口音与两个走乡串村以打铁为生的河南弹(陕北人称河南人为河南弹)轮流摆场。只见油灯下一人盘腿端坐,举手猛拍大腿吼上一声:且听我道来,话说唐朝大臣王允生有三女,碎女子王宝钏有沉鱼落雁之容……,下嫁薛平贵……苦守寒窑一十八年忠贞不二……。

 

起初,我还认为要饭的人肯定是偷懒不好好劳动,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后来村里经常有许多拖家带口的榆林、子长一带的老乡,穿得破破烂烂的沿路讨饭,都声称比解放前还苦。使我对天天宣传的形势大好,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说法产生了怀疑。我们开伙后只要有要饭的上门,我们吃什么就给他们点什么。

 

我经常跟老许撇含(闲聊),他说:榆林那达地薄(贫瘠),打不下粮,亩产也就五、六升(2025斤),要是遭灾连下的种子也收不回。政府每人每天就补助二两玉米(喂小鸡还差不多),为了不至于饿死,秋收后壮劳力都外出讨饭,把粮食省给老人和孩子吃,等春耕时再回去种地,种完地又南下讨饭,老人和婆姨在家照看庄稼,等秋收时再回家。他们一年只回两次家连春节都在外乡过,肯定家里比这儿更苦,不然除了我们这些知青以外谁还会背井离乡在外村过春节?一次我问他咋不带婆姨一搭出来?他说:娃小咧,走不下路,大和詻(lué祖母)都在,身边边要人咧。我问他:娃上学了吗?娃长大你准备让他干啥?老许说:锤子!上学?饭都吃不饱,上个毬,长大还不是种地下苦、养娃、讨饭,讨上三年饭给个县长都不换。

我拍拍他腰间的唢呐说:给吹段曲咋样?老乡们也哄着说:老许,吹个嘛。老许解下唢呐说:吹不好,想听啥哩?我说:吹个信天游咋样?老许运了运气,昂起头,晃着唢呐吹了个东方红。吹毕我说:吹个你们那达的民歌小调。没想到老许的觉悟还挺高,他说:兀些个小调都是封、资、修的,可不敢吹哩。我说:没事,民歌就是贫下中农唱的歌,怕啥!老许说:对着哩。说着举起唢呐边吹边慢慢地随着曲调的节拍摆首扭腰地吹了曲兰花花。唢呐声高低顿错十分悠扬婉转,我头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民曲,比语录歌好听多了,老许见我爱听又吹了曲五哥拦羊。放下唢呐他来了情绪,清清嗓子唱了曲榆林小调:……绣花花枕头白羊毛毡,红绸绸被子四幅派宽。你在奴绣房把身安,两条条白腿伸了个展,一对对金莲蹬了个欢……。

 

北京知青由于受的都是所谓‘正面教育’,刚到农村时对要饭的灾民不是同情而是鄙视憎恨,觉得他们破坏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光辉形象。有些男知青甚至欺辱耍弄那些苦人儿,他们手拿窝头让要饭的管他们叫爷爷或是在剩面汤里撒把盐逼着要饭的喝下去。后来听说有一个要饭的复员军人在县城的饭馆里被知青打死了,他身后还撇下了他的婆姨和娃,好不凄凉。老乡都说:北京娃咋那歹毒哩?要饭又不犯王法咋能把人往死里打,婆姨们也抹着眼窝说:他丢下的那娃们还碎碎的嘛,可惜徨太太地,日后可咋过活哩……。

 

陕北的棉花品质好,村里的女人不论老幼都是绝佳的纺婆织女,婆姨们纺棉花时的姿势很美,地上放块垫子,盘腿席垫而坐,或坐在暖炕上,一腿盘一腿屈,侧向一边,有点像丹麦雕塑美人鱼的坐姿,上身略向后扭,头随手摆,眼随线转,一手摇着纺车,一手把一小团棉花拉成丝线,拉抻时慢似猿臂轻舒,回放时柔如海底捞月,就象个大提琴演奏高手,如痴如醉地拉奏着美妙的旋律。冬闲时妇女们都在家纺棉花。满刚家有一架近百年的织布机,看上去就与孟母断布教子的织布机样子差不多,能织幅宽一尺一寸,长度无限的粗布。织好的布用染料染成蓝色,当地的煮蓝染料货源奇缺,知青的家长们没少往那寄煮蓝染料送给贫下中农。从纺棉到成衣需要约半年的时间,正好赶上夏天穿。老乡说:洋布满抵不上土布耐实。

 

村里的男人都会捻线线织毛衣、毛袜。村里有个叫安有世的手最快,我们刚来时他正用一个丁字架捻毛线,过春节时毛线已织成了毛背心。有世的眼近视,平时探头眯眼啥事都爱伸着脖子往前凑。他婆姨的手有遗传性残疾,天生缺几个手指,手长得怪怪的象鸡爪,可能基因有缺陷。村里人说:有世婆姨头胎哇下的娃沟子像个锅盔莫眼子,一只胳膊莫小臂,右手直接长在臂榜上。有世磳得自己用菜刀把娃的沟子切开了,有世眼窝瞎切时莫看准,两下里沟子切得不一般大,可娃倒是也活下来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直到看到他娃的斜门才相信,那年这娃四、五岁。一直以为生孩子没屁眼是骂人的话,没想到……!

村里的男性青年大都活潑好动喜爱角斗、踏跤(摔跤)等剧烈活动,我在小学练过几天摔跤,经新朋友们一撺掇,就在院里摆开了跤场。老乡踏跤靠蛮劲,没啥技巧,身体又缺乏灵活性,虽力气都在我之上却屡屡败在我手下。那天溜溜儿摔了一下午,大家玩的都很开心,晚饭时我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面条。

 

内查外调已蔓延到边远农村的最基层组织,一天张书记让我跟他去外村调查前党支书高保全的罪行。村支书张满仓38岁,长得猴面鹰鼻鹞眼额上爬满了蝌蚪纹,是雷村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姓人,是个文盲,可他记忆力超常,每次到公社开会,所有的会议内容都凭脑子记住回村传达,会议主要内容他几乎能分毫不差地全文背出。这次他让我执笔记录,其实只是些个人的恩恩怨怨,就是再上纲上线不过是些中国干部的通病:粗暴野蛮,欺上瞒下,党的高级干部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上行下效吗。高居然被定为雷村最大的走资派?走封派还差不多!我记录完后,还让那个被调查的老乡在口供上摁了个红手印。

 

村民安尹友的一只猪婆死了,扔到崖下,我和陈听说后觉得很可惜,主要是馋了,就鼓捣满钢、王保把死猪从崖下拖上来。满钢找了一把刀开始剥猪皮,我心想今晚有肉吃了。陈更是高兴围着猪婆自编歌词又唱又扭发挥着他的文艺才能。这时围上一群老乡,几个岁数大的说:这猪婆是一窝疯,刚下完第一窝猪娃产后中风死哈的,肉豁有毒不敢吃,吃了人也会疯哩。我问:‘那二窝疯能吃吗’?‘二窝疯莫麻瘩(没事)’,石德回答。想了想,还是听劝吧,要不尹友为何自己不吃呢,把开了膛剥了皮的猪又扔了,几只狗围着死猪开荤,它们难道不怕一窝疯?!吃完会不会变疯狗?

 

我帶了一把推子,准备‘扎根’时剃头用。那天拿出来给陈剃头,刚剃了一半,二十多个老少乡亲们就在院子里排起了长队。我一看就乐了,我剃头技术本不佳,在北京没人敢拿头让我练,非让我先拿冬瓜练,这回这麽多‘冬瓜’送上门来了。因为高原缺水人们也缺乏卫生观念,老乡们几个月不洗一次头、澡,他们的头发又长又脏都能擀毡了。他们以前剃头都用刀刮,不是刮个秃子就是刮个黑白分明的盖帽,有的人是平生第一次用推子剃头。我有心日弄他们一下,给安院长(他叫安长友会些医术村里人送给他绰号)剃头时开了一个小玩笑,给他在后脑勺上留了一撮鬃毛,他自己也不知道,到街上一走惹得大伙哄笑时才明白过味来,用手一摸,自己也乐了。赶快跑回来嚷着:好我的兆威咧,你给我日的啥怪吗,可不敢日弄我哩!有些老乡还从头发里剃出活物——虱子来,白森森地乱爬,吓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忙劝他回家洗头。那天下午把我累得吃饭时手都拿不住筷子了,此后为乡亲们义务剃了两年半的头,使坏了两把推子。有时受了半日苦刚躺下就闻:啊……兆威,烧得不行咧,给修哈脑。我只好爬起来说:毬毛长啦?给娃修哈毬。

 

1969.2.11腊月二十五满刚送他大妹子改秀回婆家,我也相跟着去羊泉赶集,顺道去公社邮局拿知青的家信和陕西‘晚’报。改秀偏腿坐在马鞍上(也不怕摔下来,看起来悬悬的),满钢在前牵马。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集,远远望去大路上骑驴的、拉车的、挑担的,还有姑娘、媳妇们都穿着大红大绿的棉袄,系着红头巾,一个挨一个,就像一串大糖葫芦,直滚向羊泉集,集上摩肩接踵赶上王府井了。

 

跟满钢去了趟改秀的婆家东李村,她家住窑洞,是两口新打的窑,窑内采光稍差。内置是陕北统一格式:炕连窗,灶连炕,往里才是面柜、碗柜、坛坛罐罐。回村的路上过了一会儿骑马瘾,只不过这马眼患白内障怎么抽打也跑不起来。回来后闲着没事和陈偷拆了一封女知青的来自山西的信,阅后没恢复好被她发现找上门来,我们只好死不认帐。她看了看不是什麽要紧的信也就不了了之了。那时还真不懂偷拆他人信件属违法行为。春节前鸡蛋涨到六分钱一个,看来老乡很有经济头脑,知青的到来使蛋价抬高。

 

1969.2.12西村有家杀了一口猪,队里用知青的安家费为我们割了(买了)十斤白肉(肥猪肉)过年包扁食(饺子)。老乡们家里也紧锣密鼓地置办年货:买鞭炮、剪窗花(陕北的婆姨手巧,一张红纸,一把剪刀在他们手中就象变魔术似的三下两下就变成了鸡、蝶、兽、人)、割大肉(买猪肉)、在大锅里煮小蔴子撇出的油炸油糕、蒸白馍和软糜子馍、摊黄黄……。山东的摊煎饼天下皆知,陕北的摊黄黄就没那么大的名声了,其实陕北的黄黄酸甜松软相当可口,做法也不复杂,在一特制的小饼铛上抹点油,用小米面发酵搅成稀糊状,倒在的小饼铛上,盖上盖用火烤几分钟对折起来即可,状如大饺子,吃时蒸热。

2.16年三十下午,陈倚着门框小声地吭唧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做戏,过了会儿见他泪水断线珠子般地真往下掉,我见他真哭了就和满刚在旁边好言相劝,谁知不劝还好,这一劝陈扯开嗓子嚎啕大哭,我劝着劝着鼻头一酸不觉也落下几滴伤心泪。陈刚落泪时女生吴和刁还在一旁幸灾乐祸,这会儿见陈哭到伤心处也被感染得红着眼圈低头走了。想家思亲人。这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独自在外过春节……。

 

2.17己酉年初一,东村的知青在满刚家包猪肉酸菜扁食,崔吃扁食时吃出一枚二分的硬币来,骂道:谁那么缺德把钱包饺子里?满钢的妹妹说是故意包的,吃到的人有福气。这下把崔兴日踏了(高兴坏了)咧嘴一乐二分钱差点咽下肚。满钢有一老母60多岁,我们随村里人叫她二妈,满刚大是抗日时期的党员已过世,一个妹子艾英16岁,哥哥铁钢已娶妻生子另家单过,还有三个姐和一个妹子改秀都已出嫁。

 

正月初三,八合村晚上唱社戏,周围十里八方的村民都赶过去看戏,古戏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抱孩子的、提灯笼的、抽大烟袋锅子的……。时而还有几个淘气的孩子在人群中放两个鞭炮,引来一片婆姨、女子的叫骂声,好不红火。台上被两盏汽灯照得通明雪亮,道具很简单,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戏是方言古装戏,大概是秦腔或是迷糊,演员都是八合的村民,戏名叫三世仇,剧情是小叔子和嫂子骚情坑害哥哥的故事,小叔子打扮成店小二的模样,鼻梁上抹了一圈白,抡着条毛巾边倒着碎步边道白:哥哥三年未归家,婆姨改嫁走他乡,一个打光棍,一个守空房……。这时嫂子甩着长袖上台道白:奴家翠莲二十有三,三载不见君面,空房房里熬日月,亏他碎大(小叔子)常挂念。她作了个造型亮相,叫了声:他碎大。两人就开唱,演员们唱戏时都是声嘶力竭地喊叫, 当地人称吼秦腔。一声秦腔吼,八尺的汉子热泪流,改嫁的婆姨也回头。我是一句也没听懂,看了半宿热闹。

    

 

   八合村的古戏台                              雷村的黄土坡                                 当年雷村的小学教室

 

初四以后老乡们大都背着白馍、亥上(拿上)油糕翻山越沟到外村走亲串门去了,知青们吃饱了饭就想法消磨时光,西村的知青李把西村的牧羊狗领过来,我把王保家的狗叫来,两狗一见面喉咙里立刻发出低沉的吼声,人再一咋呼马上咬在一起,狗仗人势,人助狗胆,两狗一黑一白,时而立起,时而上下翻滚,先陆战,后又咬到涝池里冰战,冰塌了掉到水里又展开水战,咬得难解难分,把我们都吓坏了生怕它们咬出个三长两短来,不顾命地冲上去把它们分开,各自领回村好好犒劳,当然也少不了狗主人的埋怨。

 

其他的娱乐活动就是到小学校打篮球、下象棋,与西村的知青相互窜门、侃大山,跟老乡学民歌酸曲:情哥哥的心,情妹妹的意,咱俩相好一对对,铡草刀铡头不呀么不后悔。陕北的信天游民歌还是很动听的。有的老乡说不上绝顶却相当聪明,说起黄段子和色情诗来眉飞色舞合辙压韵,有的虽只上过小学但写起春联来毛笔上腾下飘,字迹流畅如龙飞凤舞颇见功底,只不过生不逢时报国无门。晚上在宿舍听陈唱歌、唱戏、说故事、猜谜语。陈有一副祖传的好嗓子和口才,老乡们都说:唱得美!唉呀呀!祖培唱得真果嫽太太的(真棒)。一天陈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国王,他看见宫中的宫女们都打蔫,以为宫女们有病,就传来御医给宫女们调理医治,御医号完脉开了一味药:壮汉十条。国王照方找来十条东北大汉,过了几天这些宫女都欢实了,再看那十条壮汉都抽巴得没人形了。国王问:他们这是怎么了?御医回话说:那都是些药渣子。老乡听完后都哄笑起来,后来因为男知青太瘦,药渣子就成为老乡们说男知青的典故。

 

下乡第一个月天天挨户在老乡家吃派饭,饱尝了陕北农家的五谷杂粮,每天晚上满刚的妹子艾英还提着两个旧竹皮暖瓶来送开水,临走还说:要煎(开)水来我屋豁烧……。那段时间比较惬意,不为柴米发愁,又是农闲,生活基本上还算愉快,也是将近三年插队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苦日子还在后头哩!

 

在满刚等人的帮助下,在房顶上架起了一根天线,收听效果还不错,想不到信号最强的竟是苏联和台湾电台;其次是大陆中央和陕西台。我们最爱听的是莫斯科广播电台‘和平与进步广播站’的节目,女主持人嗓音甜蜜温柔,节目内容也很富有人情味,还经常播放一些俄罗斯男女歌唱家用华语演唱的中国民歌,印象最深的是苏联红星歌舞团1956年访华演出时的节目,男声独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女声独唱:纺棉花。一次周正在厕所大便,忽听见‘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前奏曲,他提着裤子就窜进屋来,趴在炕上侧耳聆听,完全陶醉于歌声中。那时国内电台禁播抒情歌曲,连国歌歌词都被糟改得面目全非,当人们一不留神听到一首久违而又熟悉的抒情歌曲时,迸发出的激动心情是后人颇费解的。后来我曾多次听过国内歌手唱的此歌,我觉得他们情调与那位俄罗斯歌手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差距。而当年那曲舒心悦耳的小调‘纺棉花(骆文词沙莱曲):太阳出来磨盘大,你我都来纺棉花……’。却极少听国人歌手唱过。

 

正月初六我和西村的张、车、史又下沟去散心,在离东村约两里的地方的一个沟里,有一个形状像眼睛,长轴约60短轴约20的深绿色小湖,湖面上还笼罩着一团蒸汽,是不是温泉?我们猜疑着,准备下去看看,但路太陡并覆盖着冰雪,我们只好作罢。后来老乡告诉我,那是一潭无名泉水,深太太的,没人敢豁里去。我给它起了个名叫‘眼窝泉’。五月种玉米时我下去过一次,中间也就2深,泉底都是厚厚的软泥,泉水冷涩透骨。两年后眼窝泉几乎被黄泥填满。这也是知青们企图变荒沟为水田淤坝造田的后果。想象中的江南没出现,却破坏了原来的自然水系。

 

我们顺大路约五华里下到沟底小河边,沿着小河边溜达,河宽四、五米,小河水流湍急,清澈见底,靠近岸边的冰还未化,阳光下似溶非溶的冰面晶莹剔透,这地方长年少人行至,大自然的美还未遭人类开发破坏。两侧刀劈斧剁般的崖壁高耸,小河沿着沟壑九曲回肠般的轨迹向前急流,眼看要撞上崖壁突然一个S型曲弯眼前豁然开阔,远处层层光秃秃黄灿灿的梯田展现在眼前,就象一个个摞迭起来的大小盘子从山脚叠到山尖。正走着忽闻狗吠,寻声看去百米之外的山坡上有一小屋,走上前去,一高个老汉迎出门来,他自诩河南人士,姓李七十有二,也是雷村人,在此居住已有十几年了,无儿无女,只养了两条二流子狗,见生人就咬,每月去村里领次口粮。我们问老汉:沟里有狼吗?老汉说:有,多着哩!还有豹子,不过人不惹它,它们一般也不伤人……。告别老汉,顺河游览,发现一处小瀑布水量较充沛,瀑布下还有一个水潭(夏日曾在此游泳、洗衣),几个人议论将来如若在此建个发电站,利用水的落差发电该多好啊。

 

在村东头不远处有一条小路连着一个独立的山峁,峁上有一个废弃的旧寨子。正月初八,吃完午饭没事我一个人溜达过去,那儿村里人很少去,地上的雪洁白无痕,去寨子的小路较陡一面是百余米的悬崖,路宽不过两尺,可能是为了易守难攻吧。小路向阳,路上的雪有些融化,我也没在意还是继续踏着泥雪往上爬,在离寨子还有几米的地方,突然脚下一滑,我心说:不好!就势趴在雪地上,可身子还是向下滑去,四周无物可抓,眼看小命将要交代,也是情急生力双膀一叫劲,两只手不知哪来的力气,十指向下一插居然插进了梆硬的冻土里,这才把身子停住,回头看看半条腿已经悬空。不敢怠慢手脚并用爬上了寨子,抓了把雪搓掉手上的泥,双手的指甲盖里渗出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全然不知疼,衬衣也透湿冰凉地贴在身上。算是捡条命!春天我又去了趟寨子,在我滑倒的地方,路面上原来有一条一指头多宽的裂缝,怎么插得那么准!我又试了试,用眼瞄准双手十指都不见得能同时插进裂缝。

 

正月十五雪打灯,十五这天真的下了一场中雪。雨雪瀌瀌,见晛曰消,村里家家都在自己的大门洞里或房檐下挂起纸糊的红灯。午后阴翳蔽日地色苍茫,空中飞舞的雪花缠裹着红灯,寄托着农家的衣食期望,鞭炮声在村里迴荡,陕北却没有吃元宵的习惯。满刚说:文革前正月十五挺红火,在公社、县城里都闹秧歌、走旱船、看花灯、放鞭炮,县城街上锣鼓喧天红火一夜晚,滋文革后一破四旧都消停了。前两年人们闲下莫事,正月都在公社街上摇骰子耍钱。满刚又给我们讲起用磁铁做骰子骗赌的事,还挺惊险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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