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宣队向我宣布……
作者:杨柳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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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的年底,上海,阴沉湿冷的冬天上午,深入到班级里的2位工宣队员在一位高年级女教师的陪同下突然来到了我家里。 那时,父亲正被“隔离审查”(后来知道是所谓“抗战时期在重庆加入国民党特务组织”的历史问题),母亲早早就去上了班,大我2岁念高中的哥哥则和同一派系的同学在楼上亭子间,为他们的毕业去向筹划。 我的学校——上海市五四中学工宣队来自邮电部某厂(是507厂?),而班里两位师傅,一位是矮胖黑脸的中年女将,另一位是总戴着一顶洗的发白旧军帽的寡言少语的消瘦男子,显然,说话有着浓重苏北口音的女将是主角。 斜挎 “红宝书”、臂戴红袖章的黑脸女工宣队员郑重向我宣布,根据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统一部署,根据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统一安排,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我,必须去农村插队落户。说到“最高指示”,女师傅提高了嗓门,粗糙的黑脸泛光,神圣而庄严。 阴冷冷的房间,靠墙的方桌两边就坐着这两位严肃的,由无产阶级司令部派来进驻学校搞“斗、批、改”的工宣队男女师傅;外端是必须接受再教育,改造世界观,窝窝囊囊、垂头丧气的我;我的边上是那位女教师,正是我在清华大学建筑系、已经来信说将去四川绵竹汉旺东方气轮机厂的大哥,当年高中时的老师。桌上,我的面前,摊开着沉默男工宣队员从草绿色仿军用书包里拿出的 “献忠书”。 此刻,我,必须向我们的伟大领袖,我们的导师,我们的舵手,我们的统率,我们的红太阳,献出自己的“红心”了。 我的心在往下沉,空空的,忽悠悠飘荡起来,没有着落。我觉得要说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我抬起头,孤立无援。我面对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无形的强大的压力,面对着执掌你人生前途命运的黑脸判官,我只有表示服从和效忠。我愿意接受,只是——我来了转折,一种拙劣的小聪明,我愿意去上海的郊区比如崇明岛,甚至更远些,属于上海管辖的苏北盐城地区的“大丰农场”。 那位女教师——我忘了她姓什么,我始终心怀感激——开口了:同学的表现是好的,愿意去农场接受……富有“斗争”经验和高度阶级觉悟,有灵敏嗅觉的黑脸工宣队女师傅扳起了脸,即可打断了女教师的话,明白告诉我唯一的出路:外地插队。额外开恩的是,我可以选择:江西、云南、贵州、内蒙古、吉林、黑龙江……,毕竟我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女师傅的黑胖脸上有一丝怜悯和轻蔑。 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了,我不再作无谓的挣扎,我只想他们赶快离开我的家,走得远远的。我的心在颤抖,我在那油印的、献给我们敬爱的毛主席的“献忠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上日期:1968, 12…… 寒气向我袭来,那样的冷,屋外在下雨。 “伤脱勒,伤脱勒!”(沪语:伤掉了,伤掉了)我上楼,对着我的哥哥还有他的同学重复着说。我在“献忠书”上签了名,我把自己的红心献了出去,就像自己不再是童男一样,我伤心。 “献忠书”是一份卖身契约。 “开膛剖腹”,“挖”出自己的心,献给伟大领袖,献给红太阳,得到的不是直接的钱财地位,它只是一种证明,证明你的心是“红”的,证明你的人是“忠”的,于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允许你的肉体的存在。这是无价的的交换,失去的是人文精神,献出的是独立人格,交出的是自由思想。 3个月后,我离开上海,和我哥哥的那帮亭子间的同学一起去吉林省怀德县插队落户。 因为那名字,那个插队的公社叫“柳杨”。有柳有杨,于是就有了遐想…… 到了那里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迎接我们的是遮天盖地的风沙,才知道什么叫“春风浩荡”。 我哥哥因为疾病,伟大领袖没有要求他献上自己虽红色而不健康的心。 那时,我已没有悲伤。 偶尔,心头会有一丝莫名的惆怅袭来。 那年,我18岁。 2003.2.2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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